第121章 番外之顧庭雲(一)
顧庭雲覺得自己的日子可能要走到頭了。
明明已是初冬,院門口的大柳樹早應該落光了葉子,光禿禿,乾枯枯,和他一樣了無生氣。
可他總把柳樹看成梅子樹,偌大的一棵,鬱鬱蔥蔥的,枝頭沉甸甸綴滿了青色的梅子。
秋娘坐在樹下,十五六歲的模樣,皙白修長的手指捏着針,正低着頭給他綉荷包。
暮春初夏,陽光從樹葉間穿過,在她身上灑下星星點點的碎金,有風徐來,擠擠挨挨的葉子發出沙沙的響聲,好像小姑娘們在竊竊私語。
他屏住呼吸,慢慢走近。
秋娘仍低着頭,聲音清脆悅耳,好似山間潺潺流過的清泉,“再有幾日,荷包就做好了,你瞧,這青梅繡得好不好?”
那荷包是一對,青梅荷包給他,新竹荷包給她。
顧庭雲強忍着心口的酸澀,聲音也開始打顫,“好,好,你繡的,自然是頂頂好的。”
他向她跑了過去,張開雙臂,將日思夜想的人抱在懷裏。
懷中的感覺好真實,真實得不像夢。
秋娘抬起頭看他,燦爛的陽光照在她鬢邊的彩鳳銜珠金步搖上,耀眼的光芒模糊了她的臉。
顧庭雲使勁揉揉眼睛,越是想看清她的臉,就越看不清楚。
秋娘似乎在說什麼,可聲音很小很小,他聽不到。
好像有人在喊秋娘的名字,秋娘掙開他的懷抱,提着裙角,飛快向外跑,眼看就要消失在門外。
他拚命追趕,腿腳沉重至極,使勁跑,使勁跑,卻怎麼也追不上她,眼睜睜看着她越走越遠。
大街上人聲嘈雜,哭喊連連,有人縱馬疾馳,馬背上的人滿臉橫肉,獰笑着撞向秋娘。
他心急如焚,衝著秋娘的背影叫嚷:“快躲,快躲!”可不知為什麼,聲音卡在喉嚨里就是喊不出來。
砰!
顧庭雲滿頭大汗,從睡夢中驚醒。好一會兒,他才從驚怔中回過神來,不由苦笑一聲,真是人越老,就越喜歡回想以前的事情。
秋風寂寥,窗戶紙被風吹得一鼓一鼓的。
陣陣葯香隨風飄進屋子,不用猜,定是女兒在給他煎藥。如今已是做皇后的人了,親手給他熬藥不說,還親自照料他的起居,近日來更是連皇宮都不回了,就住在這個小院裏,日夜守着他。
也虧官家寵她,生生壓下言官們的諫書,由着她的性子胡來。
他知道女兒的心,無非是想多留他一段日子。
女兒越孝順,他越覺得對不起女兒。他不是個好父親,單憑一腔激憤就去了河東,把女兒一個人扔到國公府,平白受了那麼多的委屈。
每每一想起女兒早年間的遭遇,他心裏就一陣刺痛。
如果秋娘還在就好了,她那麼聰慧,那麼堅韌,臉上總帶着笑,溫柔又強大,多大的苦難都擊不倒她。有她在,女兒一定會少走很多彎路,也不用吃那麼多的苦。
偌大的後宮,除了女兒,官家再無其他嬪妃。三個外孫子,大的生下來就立為太子,官家抱在膝頭給他啟的蒙,幾乎手把手地教他理政,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官家對這位太子的器重和喜愛。
兩個小的去年都賜了親王爵位,兄友弟恭,再無不睦。
至於官家對蘭時的疼愛,就更不用說了。
雖然結果是好的,他終究有幾分意難平。
隔窗隱約聽見一兩聲孩童天真的笑聲。
顧庭雲慢慢坐起身,推開窗子,蘭時和二胖在院子裏逗貓玩,一個蹲着,一個站着,三花抱着繡球又撓又咬,來回打滾。
銀鈴丁當,笑聲清脆。
多好,青梅竹馬,以後也會是十分恩愛的一對吧。
就像他和秋娘。
一股鈍痛從心口蔓延開來,顧庭雲透不過氣的難受,忍不住重新躺下,再次閉上了眼睛。
人們都說,再深刻的傷痛,時間長了,都會慢慢變淡。可到了他這兒,怎麼時間越長,就越疼呢?
可能是疼得太久了,他渾身透着倦意。
兩三片帶着涼意的絨花落在臉上,化成了淚,他聞見雪花清新的香氣,外面應是下雪了。
慢慢的,雪花越飄越多,臉上的淚也越來越多。朦朦朧朧中,他聽見女兒哭着喚他父親,孩子們也在哭。
他想睜開眼睛,可眼皮有千斤重,怎麼使勁也抬不起來。他想勸他們別哭了,可最後的聲音,只化作一聲無盡的,充滿遺憾的嘆息。
我要死了么?
顧庭雲迷迷糊糊地想,又是一陣輕鬆,死了,就可以見到秋娘了呀。
他倒有幾分雀躍了。
身子猛地一沉,好像從萬丈懸崖失足跌落,他渾身一激靈,睜開了眼睛。
耀眼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千萬道金芒刺得他眼睛生疼生疼的,他用手擋在額前,好一會兒才適應明亮的光線。
顧庭雲看着自己的手發獃。
肌膚在陽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澤,手指修長,白皙,右手無名指長着薄繭,那是典型的年輕書生的手。
他坐在窗邊的書案前,案上擺着一摞的書冊,書頁都翻得起了毛邊兒。熏風拂過,案上寫滿字的紙嘩啦啦飛散一地。
西面矮几上一架古琴,是母親的陪嫁,價值不菲。當初為給秋娘贖身,早就賣了的。
顧庭雲迷茫四顧,這裏像是慶元府的顧家老宅,後來顧家搬到京城,因錢不湊手,他父親就將老宅子變賣了。
是夢?
窗外,他和秋娘一同栽下的青梅樹還是小小的一棵,疏朗的葉子在風中肆意地舒展着,陽光像水銀一樣在樹葉上緩緩滑動。
穿堂的過道上,管事媳婦大聲訓斥小丫鬟,小丫鬟抽抽搭搭,想哭又不敢放聲哭。
粗使丫頭揮舞着大掃帚,嘩嘩掃着院子,一個身姿妖嬈的丫鬟扭着腰,沿抄手游廊往這邊來。
顧庭雲皺起眉頭。
這丫鬟原來是繼母的,繼母說他身邊沒人伺候,硬生生塞到他的院子。
長者賜,不可辭,顧庭雲雖厭惡這不安分的丫鬟,礙着孝道,只把她放在外頭不讓她進屋伺候。後來他執意要娶秋娘,這丫鬟竟然跑過去辱罵秋娘,他氣壞了,要發賣了她,卻發現手裏竟沒她的賣身契!
那時家裏外頭吵得一團糟,到最後,他也沒發落了這丫鬟。
門口的小廝攔了那丫鬟,“芍藥姐姐,公子讀書的時候不喜外人打擾,你過會子再來吧。”
那小廝看着有幾分眼熟,顧庭雲仔細回想片刻,這是他的書童喬木,因偷着幫他傳信,被父親遠遠打發到莊子上去了。
芍藥性子潑辣,立時豎起眼睛罵道:“外人?我可是夫人給公子的,難道你說夫人是外人?滿嘴胡沁的下賤東西,剛做了公子的書童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走,咱們去夫人院子裏評評理!”
喬木哪裏肯去,也不肯服軟認輸,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吵了起來,很快引來不少看熱鬧的下人。
顧庭雲恍了下神,這個場面似曾相識。好像是,他痛罵芍藥一頓,沒成想芍藥跑到繼母那裏哭了一通,繼母又去父親面前告了他一狀,也不知怎麼說的,結果竟是他被罰去跪祠堂!
看着廊下拉拉扯扯的兩個人,他心裏隱隱冒出個念頭。
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迅速匯成一股巨浪,推着他不由自主向外走。
廊下兩人看見他,不約而同住了嘴。
不等他們說話,顧庭雲一把抓住那喬木的胳膊,“現今是幾年幾月?”
喬木嚇了一跳,結結巴巴答道:“慶、慶平元年四月初七……”
顧庭雲腦子嗡的一聲,慶平元年,陸家還沒被抄家,秋娘還在!
他拔腿就往外跑。
“公子!”喬木急忙攔住他,“您去哪兒?老爺吩咐了,今兒您哪裏也不能去,要在書房溫一天書,晚上他回來要考您的。您現在走了,挨板子的是小的!”
顧庭雲極力讓發熱的腦袋冷靜,“我想起件極重要的事情,要去老師那裏一趟,去去就回,很快的。”
喬木不敢硬攔,干看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急得直跺腳。
陸家和顧家只隔一條巷子,轉個彎兒就是,顧庭雲腿腳飛快,不到一刻鐘就跑到陸家門口。
近鄉情怯,他望着那扇黑漆大門,反而不敢推開。如果這一切都是夢,他沒有勇氣面對夢醒后的現實。
不妨門從里開了,門房笑嘻嘻說:“顧公子來了,請進,快請進!”
他時不時地來,兩家又剛訂了親,門房早把他看成陸家人了。
顧庭雲腦子一片空白,緊張得手心滿是汗,全憑深藏在身體裏的慣性,深一腳淺一腳踅摸到秋娘的院門前。
院門虛虛掩着,隱隱聽見女孩子們的嬉笑聲。
其中有個聲音,他足足想了二十年,想得抓心撓肺的,就是見不着,摸不着。那個滋味,比死了還難受。
顧庭雲深深吸了口氣,嘩啦,猛地推開門。
海棠樹下的石桌旁坐滿了陸家的姑娘,聽見動靜,都向這邊看過來。見是他,幾個姑娘互相使個眼色,團扇半遮面,都看着當中的姑娘咯咯笑起來。
碎花如雨,秋娘就安安靜靜坐在那裏,恬靜而皓麗,她抬眼看過來,微微一笑,臉上悄悄蒙上一層淡淡的緋紅。
是秋娘,秋娘還活着,他的秋娘還活着!顧庭雲突然很想哭,想哭,便哭了。
立時引來一陣取笑,這個說:“瞧瞧這個顧大郎,多大了,竟然還哭鼻子。”
那個說:“你懂什麼,好好的誰會哭?準是沙子迷了眼!不信你問問他,”
顧庭雲顫顫悠悠走下台階,他眼睛只看着秋娘,旁的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突然腳下一空,竟跟頭咕嚕從台階上跌了下來。
女孩子們哈哈大笑。
秋娘急急忙忙扶起他,“摔疼了沒有?”又嗔怪地瞪她的姐妹們,“笑笑笑,有什麼好笑的!”
“呦,還沒過門呢,就心疼未來的夫君了!走走,咱們趕緊走,秋娘發起脾氣來,那可是了不得的。”
嘻嘻哈哈,女孩子們攜手去了後花園,將這裏讓給他們二人。
院子裏很靜,連海棠花瓣飄落的簌簌聲都聽得見,顧庭雲一瞬不瞬盯着眼前的人,眼淚也跟着撲簌簌往下落。
秋娘臉更紅了,微微轉過身,把手帕子扔給他,“又哭,一個大男人,像什麼話!”
又哭?他在她面前流過淚?時間太久遠了,許多事早已模糊不清,唯有她的臉,仍是如此的鮮活。
“秋娘,秋娘……”顧庭雲反反覆復喊着她的名字,用力將她抱緊,這次,一切還來得及!
如此相擁,實在於禮不和。
然而秋娘感受到他的不安和激動,不知他這是怎麼了,也沒推開他,反而張開手,輕輕回擁着他。
好容易平靜下來,顧庭雲第一句話就是:“咱們成親,立刻,馬上!”
現在是四月,端午節一過,父親就會以“名師指點”為由,把他送到京城的書院。七月月,岳父被相國宋伋彈劾,八月,岳父定罪,冤死獄中,陸家被抄。
而他與秋娘遠隔千山萬水,音信不通,等他得知陸家出事,已是明年四月了。
顧庭雲的手在發抖。
罪不及出嫁女,這是他想到最快、最穩妥的保全秋娘的法子。
“明天就下定,聘禮是別指望我父親拿多少,這些年我攢了些私房銀子,還有母親的嫁妝,雜七雜八加起來,應有五千貫。”
秋娘這回是真驚着了,“出什麼事了,為何這樣急?前幾天兩家商量的還是選個明年的日子。”
“沒出事,我就想趕緊把你娶進門。”顧庭雲含含糊糊說,“我現在就找岳父商量,你等我,等我啊!”
必須儘快提醒岳父,陸家,已經危在旦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