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番外之柴元娘(一)

第113章 番外之柴元娘(一)

至和十七年春,臨安。

清明前後,正是細雨紛飛,落花如屑的時節,西湖被如煙似霧的水氣籠罩着,朦朦朧朧的,宛若蒙上面紗的女子。

沿湖水樹交映,紅綠間發,在一片柳蔭深處,一間小小的店鋪隱身其間,牌匾只簡單寫着“香飲子”字。

這家門口靜悄悄的,堂屋擺着兩桌椅,牆角有一個高高的灶台,上面坐着一把長嘴大銅壺,咕嘟咕嘟冒着熱氣。

掌柜的是一位十多歲的女子,正坐在櫃后看書,相較於河岸邊其他賣力攬客的鋪面,委實有些漫不經心了。

看書看得有些累,她站起身,略舒展下手腳,斜倚窗前,看着迷濛的湖面發獃。應是平時總愛蹙眉,眉宇間有一道淺淺的豎紋,給她添了幾分淡淡的憂傷和寂寥。

她穿着磚紅的上襦,青灰長裙,腰間繫着靛藍白花的腰圍,頭髮用一根木簪挽了起來,鬢邊簪了兩朵黃玉蘭,耳垂是小小的銀耳璫。

除此之外,通身上下再無其他配飾。

服飾雖簡樸,仍難掩嫻靜高雅的氣度,可以看出,這位應是大戶人家出身,很是過過一段好日子的。

“姑娘,”從后屋繞出一個四十上下的女子來,腳步匆匆,神色焦急,“老太太又鬧着尋大公子去,怎麼勸也勸不住,您快去看看吧。”

又開始了!

柴元娘嘆口氣,疲憊地揉揉眉心,吩咐道:“今兒個提前打烊,白鷺,把板子上了吧。”

白鷺翻了翻柜上的賬本,連連搖頭——又是沒開張的一天!

這些年,尋柴夫人,尋失散的姐妹,姑娘的體己花了個七七八八,再不放下架子招攬客人,只怕這件茶水鋪子遲早關門大吉。

又不住唏噓,姑娘是何等聰明伶俐的人,想當年給柴家出謀劃策,運籌帷幄,如今竟落得賣水為生的境地。

沒辦法,誰叫大公子在北遼被官家拿了個正着,通敵賣國,想洗都沒法洗。

老太爺再聲明,大公子早被開出族譜,所作所為皆與柴家無關,還拿出了大公子摁過手印的文書。

最終還是於事無補,柴家因此聲名掃地。後來朝廷接二連查出柴家差事上的紕漏,貶謫的貶謫,罷免的罷免,着實發落了不少人。

這些人大多是旁支子弟,嫡枝的老爺公子們哪兒去了,她沒敢問姑娘。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柴家看似搖搖欲墜,但在老太爺的維持下,本家有驚無險地撐了過來。

直到至和六年,老太爺病故。

渝中再也無人能扛起這副重擔,短短几個月的功夫,柴家就敗了。官家沒抄柴家——抄也沒用,柴家的錢財早轉移了,就是個空殼子。

官家只下了道聖旨,柴家五代之內,不得為官,不得科舉,不得講學。幾乎從根兒上斷絕了渝中柴家東山再起的可能性。

曾經百家求的柴氏女,也從高高的神壇一落千丈,退親還算其次,甚至還有當家主母被休棄的。

連她這個曾為柴家奴婢的人聽了都覺得心酸。

姑娘知道后默然不語,許久才說:“她說的對,柴氏女就是聯姻用的,一旦失去價值,無論娘家、夫家,都會毫不留情地扔出去!”自離開京城,姑娘心也冷了,情也淡了,就那麼冷眼看着柴家轟然倒塌。

也不願意提及自己的姓氏——最好別提,大周人最恨通敵的奸賊,若是知道這間茶水鋪是柴家人開的,只怕關門更早!

還好把夫人柴家帶了出來,不過人已經是半瘋的狀態。也是啊,被深愛的丈夫拋棄,任誰也受不了。

白鷺望着搖晃不已的帘子,深深嘆息一聲,或許是刻在骨子裏的驕傲,姑娘還是很難放下架子做這等市井生意。

姑娘開這間茶水鋪子,不像為了掙錢,反倒像找個事情打發時間。只出不進,假如哪天手裏連下鍋的米都沒有了,姑娘又打算怎麼辦呢?

冷不丁右眼皮狠狠跳了兩下,白鷺呸呸兩聲,趕緊撕下一小塊白紙貼在眼皮上。

跳,跳,我叫你白跳!

白鷺看看手中的賬本,再瞅一眼尚早的天色,為生計着想,還是違背姑娘一次吧。

這是前店後院的院落,從鋪子後門一出來,就是人居住的小院子。

土牆圍就,上面爬滿了爬山虎,黃茅結頂的土坯屋間,院子當中是一條彎彎曲曲的鵝卵石小路,靠西牆是一片奼紫嫣紅的花圃,而非一般人家的菜畦。

柴元娘挑簾進屋,只見母親摸摸索索地下了地,一叢乾枯而花白的頭髮散落下來,好像無根的落葉一樣在空中飄蕩。

她的手像要抓住什麼似的向前伸着,目光渾濁而遲鈍,整個人瘦極了,駝着背,活像一隻即將乾死的蝦子。

“桂兒,桂兒,我的桂兒呢?”

“母親。”柴元娘托住柴夫人的手,用力把她往回拉,“大哥去了北遼,這輩子大概不會回大周,等你身體好些了,我帶你去北遼找他。”

謊話罷了,柴桂早化成一堆枯骨,沒人給他收屍,人埋在哪裏都不知道。

“你騙我!”柴夫人猛地甩開女兒的手,“他死了,死了,被謝景明殺了,我的兒子被那個□□子殺了!”

“母親!”柴元娘使勁捂住柴夫人的嘴,“你不要命了?那是官家!休要聽別人胡說八道,哥哥好着呢,前些日子還給來了信,讓咱們早點去北遼找他。”

柴夫人滿臉是淚,“我都聽見了,你和白鷺說話,要買黃紙燒給桂兒……你哥死了,我還活着做什麼?索性隨了他去,也免得拖累你,我死了,你就去膠州灣,尋你父親和弟弟。”

深深的無力感湧上來,柴元娘疲憊極了,好半晌才說:“我不去,去了也是死。官家明知道柴家軍藏在那裏,這麼多年來一直按兵不動,就是等泉州水兵建成。瞧着吧,最多明年,官家肯定會攻打膠州灣。”

柴夫人愣愣的,發出兩聲嗬嗬的聲音,似哭似笑。

柴元娘知道她在想什麼,拋棄自己的丈夫不得好死,她痛快,可小兒子也在島上,她心疼。

“人各有志,強求不得,過好我們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母親,您還有我呢。”

“是,你說得對,我不能死,我要看着你成親,生子。我閨女這麼好,也不知哪個有福氣的娶了去。”

柴元娘自失一笑,她都十六了,早就不想情情愛愛的事,更不要說嫁人生子——她可不願為所謂的“該成親了”“該生孩子了”,就委屈自己隨隨便便找個人嫁了。

說實話,人生在世,沒有品嘗過愛情的滋味,着實有些遺憾。

可這樣就和白鷺守着這間茶水鋪子,賣賣茶水香飲,看看西湖景兒,閑時聽聽曲兒,也挺好。

只是平白耽誤了白鷺,她從小就跟着自己,以前說要做她的陪嫁,當個管事媽媽。現在自己不嫁人,她也就跟着不嫁。

這些年陪在身邊的人,走的走,死的死,她也只有白鷺了。

柴元娘不敢想像,若哪天連這個人也沒有了,她一個人該如何活下去。

卻聽母親突然開口,“前些日子來的那個年輕郎君,生得極好,柴家最俊的公子也不及他的一半,其他房頭的姑娘們都悄悄去瞧他,還以為大人們不知道,真是笑死我了。”

母親又糊塗了,哪有什麼年輕郎君,準是把以前的事記混了。

柴元娘敷衍幾句,扶母親上床休息。

“你去了沒有?覺得那人如何?竟勞煩你祖父親自接待,我想那郎君定大有來頭,姓……好像是姓謝,謝氏人家又是誰呢……”

柴夫人嘟嘟囔囔的,絲毫不發現女兒已是臉色大變。

千萬條雨絲掛在天地間,朦朧了遠樹,也迷茫了柴元娘的心。

謝景明來柴家時,她有偷偷看過他嗎?

不會的,如此幼稚的事,她定然做不出來。

可為什麼,腦海中總朦朦朧朧有個影子,不經意間出現,總能令她回想起十四五時,那種少女懷春的悸動。

二十年過去了,這種感覺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愈加深刻。

她拚命想,拚命想,到最後總會把這道身影和謝景明聯繫起來。

趕也趕不走。

是他嗎?

柴元娘茫然了,二人第一次見面,是她十八歲那年,謝景明來渝中試探兩家聯手的可能性。

她記得很清楚,謝景明和祖父對弈,她奉茶進去,謝景明取了茶,看了她一眼,道了聲多謝。

除此之外,再無任何交流。

謝景明嘴角雖掛着笑意,可眼神就像冰封的湖面,平靜得似乎毫無危險,她卻敏銳得察覺到危險——一旦掉進去,就是死。

那次祖父明確和自己提出,要做好與謝景明聯姻的準備,因此她一開始就不曾將謝景明放在“愛戀之人”的位置上。

但後來仍是不可遏制地對他動心了。

她曾自嘲,可能是出於強者的崇拜和愛慕,這人啊,或多或少總被強大的人吸引。

然而現在想來,難道……那不是他們的初見?若不是,她又在何時見過他?

不知不覺走到柳蔭林,猝不及防的,一道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謝景明?!

她捂住嘴,差點喊出來。

似是聽見身後的動靜,那人徐徐轉過身。

十六七的樣子,五官與謝景明生得極為相似,嘴角微微下吊,只要不笑,就透着一股逼人的壓迫感,就連眼神也是一樣的淡漠。

卻不是他。

柴元娘已經猜到他的來歷了,明知道應該歉意地笑笑,賠個不是,然後走開,但她的腳就像是被釘在地上,一動也動不了。

被人目不轉睛盯着,任誰也不會太高興,那少年皺皺眉頭。然不等他發作,從湖那邊轉出一位梳着雙丫髻的小姑娘,約莫七八歲的模樣,生得粉雕玉琢的像個瓷娃娃,笑嘻嘻地喊他:“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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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姑娘不想攀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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