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番外之帝后(二)
擊潰北遼后,京城便不設宵禁,夜市相當興旺,其中以汴河兩岸最為熱鬧。
勾欄瓦舍,酒肆歌樓,另有各種各樣的鋪子,好吃的好玩的,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買不到的。
沿岸的燈火往往過了四更天才漸漸熄滅。過後不到一個時辰,汴河的碼頭又喧鬧起來,卸貨的,趕早市的,幾乎連成了片。
大周朝的繁華,由此可見一斑。
但這些熱鬧,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與顧春和無關。
唯一一次到汴河遊玩,偏生遇到了鄭行簡,胡攪蠻纏一頓瞎攪和,可把她氣得夠嗆!
還好,還好,後來他來了,而現在,他依然在。
顧春和偷偷看了一眼身邊的人,無聲地笑着,甜甜的樣子。
那架巨大的燈山依舊矗立在街心,黃紅而有暈的燈光亮起來了,火光穿透夜的黑色紗幔,直射進她心底最深處。
韓棟遙遙望着那道人影,想起去年二人同乘一舟,也曾見她巧笑嫣然,閱她歡喜淺笑,可如今時移境異,心事終究落了空。
或許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心事,更無從體會自己的煩惱。
胸口突然被人胳膊肘捅了一下,生疼!
“幹嘛呢?”許清手持一把烤肉串,大嚼特嚼,“吃吃,烤得滋滋冒油,可真香。聽我的老弟,不開心了就吃一頓好吃的,沒什麼比美食更好的良藥嘍!”
韓棟接過來,吭哧一口,含含糊糊說:“我沒不開心。”
呸,就你那小眼神,還能騙過哥?
許清也不戳破他,“你也老大不小了,聽說韓大人準備給你說親,怎麼樣,有相中的沒有?”
韓棟搖搖頭,“一切聽父親的安排。”
“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許清拍拍他的肩膀,順便把手上的油抹乾凈了,“人總要往前看,等你以後夫妻和美,兒女成雙,回過頭來再看今天,不過是年少時懵懂的一件小事而已。”
韓棟深深吸了口氣,笑着說:“若是別人我絕對不服氣,定要爭一爭,可……唉,命也,運也。許哥,不耽誤你當差,我去那邊逛逛。”
說罷拱手一揖,帶着許清留下的五指油印,飄然而去。
許清咂摸咂摸嘴,舉着羊肉串子,繼續執行“暗中護衛”的任務。
關撲乃是大周朝最受歡迎的博戲,街頭市集隨處可見,吃食、簪花、玩具,還有綢緞尺頭、細畫絹扇,都可用來做彩頭。
顧春和只見過,沒玩過。
一時興起,她站在一處關撲彩棚前,躍躍欲試。
商販熱情地招呼她,“公子試試手氣,我這裏與別處不同,瞧那彩頭,除了尋常之物,還有頂頂好的琉璃泡燈,鋥光瓦亮,風吹不滅,水澆不濕,只消一文錢,就有機會贏了去!”
說著,遞給她一套小弓箭。
顧春和看那轉盤,約有三丈遠,徑四尺,上面用彩墨畫了各色圖案,有大有小,射中圖案,就可撲中價值不等的彩頭。
顧春和放下十文錢。
商販使勁一轉圓盤,大聲吆喝:“您瞅准嘍,開始嘞!”
小弓並不需很用力就能拉開,顧春和刷刷十箭過去,一箭未中。商販道:“我瞧着公子此前沒用過弓箭,動作有些僵硬,但一次比一次好,不如再試試,下回一定能撲中。”
又是十箭,這次有一支射中了,乃是圖案最大的一朵牡丹花。
商販取下一朵小小的簪花,笑嘻嘻說:“公子拿好。”
顧春和玩得很開心,雖是不值錢的東西,卻也是她努力撲中的,因笑道:“回去我好好練箭,下次我再來,定要撲中你最好的琉璃泡燈!”
商販更是歡喜,“那敢情好,小的常年在這裏擺攤兒,公子這般品貌,小的絕對忘不了。下次甭管撲中沒撲中,小的再送公子一樣彩頭,您可一定要來啊!”
謝景明悄悄說:“喜歡那盞燈?”
顧春和一聽就知道他什麼意思,忙拉着他離開彩棚,“就是想玩玩,過過癮,彩頭倒在其次。我知道你的本事,莫說一盞琉璃泡燈,就是把他家所有彩頭都撲中,也絕對辦得到。”
“沒必要,這朵簪花也要十來文呢,人家好好做生意,並沒有弄虛作假,犯不着逞英雄,砸人家的買賣。”
聽媳婦的,媳婦開心,全家開心。
顧春和突然停住腳步,臉色有些古怪,“看!”
謝景明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但見一個關撲棚子前,萱草和許遠肩並肩站着,萱草手持飛鏢,許遠捧着一大堆小玩意兒,兩人皆是面無表情。
嗖嗖嗖,萱草手起鏢落,根根正中靶心。她揚起下巴,瞅了許遠一眼,臉上是君子也難免的得意。
許遠把東西推到萱草懷中,扯扯嘴角,暗夜下,慘白的臉映着紅的黃的燈光,炎炎夏夜,莫名給人帶來一陣涼爽。
嗖嗖嗖,也是鏢無虛發。
萱草臉上沒了笑,重新把東西扔給許遠,抓起一把飛鏢,嗖嗖嗖!
許遠:嗖嗖嗖!
萱草狠狠瞪了他一眼:嗖嗖嗖!
許遠:嗖嗖嗖!
如此反覆數次……
關撲店老闆:嚶嚶嚶!
顧春和笑得渾身都在顫。
隱匿在人群中的許清仰天長嘆:娘誒,這傻弟弟啥時候才能娶上媳婦兒啊,可算砸手裏頭嘍。
前頭兩個人已經離開了,萱草依舊空着手,許遠背着一個巨大的包袱,遠遠望去,就像包袱下面長了兩條小短腿。
不消說,定是方才的戰利品。
夜色漸濃,謝景明護着顧春和,在擠擠挨挨的人流中穿行。
二人相貌皆是十分出眾,一路走來,吸引了眾多目光,也有女郎在同伴的笑鬧聲中,大着膽子,手帕子、荷包,亦或摘下鬢邊的花,滿臉通紅地扔到他們身上。
給謝景明倒也罷了,顧春和看着硬塞到自己手裏的小物件,愕然不已。
原來這就是他堅持自己換男裝的原因?
真是小器!
似乎聽見她心中所想,謝景明微微俯下身,貼得很近,“你定要去瓦舍,那裏魚龍混雜,穿男裝便利些。”
“你就知道唬人,瞧,分明也有女孩子去瓦舍看雜劇。”顧春和說,“再說許清幾個暗中跟着咱們呢,當我不知道?若有人敢放肆,還不等人過來,早被許清揍飛了。”
謝景明只是笑,不說話。象棚是汴京沿岸瓦舍中最大的勾欄,可容納千人有餘,正對着看台的是戲台,用紅色的欄杆圍起來,上面用金粉畫著各種花紋,稱不上精緻,卻也別有韻味。
看台分兩層,沒有包廂,都是散坐,先到先坐。他們去的時候,最好的位置已經坐滿了人。
此時許清現身了,“郎主,您稍等等,小的找人調換調換。”
顧春和喚他回來,“也不是沒空位子,原就是我們來晚了,沒道理攪得別人看戲也不得安生。”
許清撓撓後腦勺,嘿嘿傻笑着退到一旁去了。
兩人找了個邊角的位子坐下,謝景明撓撓她的手心,“夫人這是真正的與民同樂呀。”
顧春和豈能聽不出他言語中的揶揄之意,笑嗔道:“對不住相公了,勞你與販夫走卒坐在一起,可他們也是你的子民呀。君父君父,要有做父親的胸懷,對你的孩子們要一視同仁。”
謝景明頭一回被她噎得說不出話。
他們只顧互相調侃,沒注意身後不遠的地方,有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滿臉寫着不知所措,到底是該上前拜見,還是悄無聲息溜走?
文彥博心一橫,“擇日不如撞日,乾脆挑明了,請官家給咱倆賜婚,諒你姑媽也不敢橫加阻攔。”
田小滿腦袋搖得撥浪鼓一般,“不行不行,就憑姑媽那張嘴,不把我們全家罵個狗血淋頭,我就跟你姓。還是從長計議,我先裝病拖着,等姑媽折騰不動了,你再來我家提親。”
田氏想拿侄女聯姻,好給自己兒子增添助力,自然瞧不上只有六品官職的文彥博——儘管他是官家的心腹之一,到底沒有根基,比不得那些世家大族。
畢竟聖眷這東西,保不齊哪天就沒了。
文彥博琢磨了會兒,嘿嘿一笑,“也行,那咱走吧。”
角落裏的許清默然看他們手拉着手遠去,心裏又給傻弟弟記上一筆:瞅瞅人家,再瞅瞅你,唉!
開場前,會有雜耍的先上台熱場子,顧春和以為是傀儡戲之類的,結果上來兩個壯漢,只穿一條短褲,頭上分別裹着紅黑的巾子,赤膊光腿,耀武揚威地展現身上的肌肉。
顧春和從未見過此等陣勢,不由紅了臉。
坐席上已然沸騰了,呼哨聲,叫好聲,鼓掌聲,一浪接着一浪,幾乎將棚頂掀翻。
“這叫相撲,京中從高官達人到底層小民,都很喜歡。”謝景明給她講解,“軍中選拔力士,也經常通過相撲選人,先帝早年非常熱衷此道,後來身子骨不好,才淡了。”
顧春和紅着臉看了一會兒,慢慢看出點滋味來。
那二人看着體格魁梧,粗粗笨笨的,動作卻異常靈活,尤其是那個系紅色頭巾的,一直壓着黑色頭巾的人打,拳拳生風,好幾次都差點撂到對方。
“他會贏的吧。”顧春和小聲說,“看起來很厲害的樣子。”
謝景明笑笑,“紅方的確兇猛,可一拳也沒打到黑方,你看黑方,騰挪閃轉,比紅方更能控制好自己的身體。他一直躲避,但有機會就會出手,而且專挑對方的膝蓋、腰椎、下巴出手,這些都是紅方最脆弱的部位。”
顧春和仔細看了一陣,恍然大悟:“果然是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話音甫落,黑方已把紅方摁倒在地。
謝景明叫過許清,“去查查此人底信,若他有意,特許他入禁衛軍供職,幹得好,就提拔到‘內等子’,也不要掖着藏着,各處都宣揚一番。”
內等子,就是官家的親隨軍,與邊防軍和關西鐵騎不同,內等子是在宮裏當值,朝夕可見天子,榮寵自然非同小可。
這合適嗎?內等子都是從關西鐵騎中一個個挑出來的,武藝自不必說,重要的是忠心。然而台上那小子,半道出家,能信得過嗎?
許清有些猶豫,不知該不該勸勸官家。
他還沒想通,顧春和已經猜到謝景明的打算了,拍手叫了聲好,“你是想破除大周朝重文輕武的風氣?”
謝景明微微頷首,看她的時候,眼睛閃着細碎的光,那喜悅,是從心底流淌出來的。
許清擦擦汗,還好,還好,他沒莽撞開口。一面又暗暗佩服皇后,真的是很懂官家,怪不得官家愛她愛得什麼似的。
想不到一次微服出遊,還能有意外的收穫。
夜深了,一鉤彎月升上中天,月光下,一葉小舟慢慢地向汴河深處飄去。
燈火遠去了,人世間的喧囂也遠去了,月光灑下來,清清亮亮的世界中,只有他和她。
樹梢上,鳥兒相依相偎,小舟上,人兒耳鬢廝磨。
待要下一步動作,他的手卻被摁住了。
謝景明疑惑,怎麼回事,今天不是她的小日子。
顧春和眨眨眼睛,“那個……我忘告訴你了,你要做父親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