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 49 章
迎來乾淨如一張白紙的新生前一天,太宰治收到了一份禮物。
在地下給政府處理見不得光的文件,所有消息都被封鎖,唯一與外界溝通的渠道都被重重監視。這樣艱辛的條件下,禮物經歷了各方輾轉一個多月的檢查,在他洗白履歷離開地下的前一天送到手中。
塑封已經被人拆開,沒有署名,沒有寄件
這是一本世人耳熟能詳的童話故事,就算沒看過書中的具體內容也能大概講出其中情節,裝幀精美,封皮上的小美人魚公主正虔誠閉眼禱告。
“內容已經檢查過了,沒有放射性毒素和定位裝置。”
把書交給太宰治的是負責監管他的新人特工吉田,她剛入職不久,尚保存着“未經本人同意翻看別人的私人物品是很失禮的行為”這一普通人的常識,因此說這話時內心雖然明白工作性質就是這樣,但臉上仍泄露出幾分局促不安。
黑髮鳶眼的俊秀青年十分體貼,並沒有責怪她的意思。他接過了童話書,並用讓人如沐春風的溫和聲線對她道謝。
幾個月相處下來,吉田一直對眼前任務對象的觀感很好,她頓時鬆了口氣,悄悄輕鬆起來之後,心中又不禁冒出了自相見第一天起就十分納悶的問題——太宰先生這樣溫柔又善解人意的人,到底犯了什麼錯才要被關在地下一年半之久呢?
是在躲避仇人追殺,還是被陷害了?總不可能是自己想進來吧?
不過,即便她還不夠成熟,可既然經過了異能特務科的考核,便已經具備了特工的素質,不會把過剩的好奇心放在不該知道的東西上面。
吉田目送太宰治回到了屬於他的狹小昏暗的工作室,打起精神繼續監管工作。
太宰治半關上門,在特工看不到的角落,眸中清淺的笑意滌盪消失,轉過一抹深思。
如果這是與他熟識的人送來的書,那把東西親手交給他的應該是安吾。既然安吾沒來,那就說明不是什麼重要的人。
而挑在今天,是算準了嗎?
他的仇人太多了,一一想過太費時間。太宰治手指抵着書脊,邊隨意翻開幾頁邊低頭走回工位。
辦公桌上散落着幾張不重要的文件,濺上墨痕的稿紙,鋼筆,只剩一半的墨水瓶,還有一把裁紙刀。
透過玻璃瓶的折射,太宰治能看到背對着門的特工目視前方、身體綳得很直。
他收回目光,手指在硬質的外封上打着拍子,從側面看過去的唇畔仍舊掛着悠然的笑弧,只有被額發遮擋的眉眼微微沉下,顯露出真實的情緒。
太宰治支起手肘遮擋住動作,另一手壓着裁紙刀銳利的刀尖,悄無聲息地劃開了書槽。
和封底緊緊貼在一起的暗文從劃開的一道狹縫中掉了出來。
若不是過分的將書拆得七零八落,異能特務科的手段再精明也不會查到它。而這書能完完整整送到他手中,安吾恐怕出了不少力。
對於太宰治,坂口安吾心中到底存了幾分歉意。
花費五分鐘解開后,上面寫着一串編號。
這串編號是他今天要處理的文件之一,與往常的工作不同的是,處理這份文件時要用到柜子裏的錄像帶。
太宰治抬手去拿鋼筆,順便不動聲色地將紙屑掉進了墨水瓶。
……
……
凌晨兩點,熬夜負責監視的吉田昏昏欲睡。
她已經晝夜顛倒了好幾天,在監管任務即將結束的時刻,高強度緊繃的神經不可避免地鬆懈幾分。
就在她差點要睡過去的時候,“砰”的一聲重物倒翻的巨響突然響起,嚇得她一個激靈條件反射握住了腰間的配槍。
“太宰先生!發生什麼——”
吉田端槍推開門,詢問聲在觸及房間主人狀況時戛然而止。
第一眼判定房間沒有被入侵,第二眼判定監察對象沒有受傷,這兩個結果本足以讓她放下心來,但吉田猶豫半晌,最終還是小聲問道:“太宰先生,您需要叫醫生過來嗎?”
無他,黑髮青年的狀態實在太差了。
他似乎在發抖。
青年冷汗涔涔,烏黑的髮絲被冷汗洇濕幾縷,凌亂地貼在額上;往常平靜溫柔的鳶眸不着焦距,在觸碰到從走廊透進來的白熾燈光后猛地瑟縮一下。
修長的手指以扭曲的姿勢抓着那本童話書,用力到指甲似乎都嵌進了肉里。
他張了張嘴,在一陣無意義的戰慄后,表情定格在一個虛弱的、強行被拼起粘好的笑容。
“……沒關係,我只是做了個噩夢。”
“抱歉,”他輕聲道,“能讓我休息一會兒嗎。”
……
……
傍晚,坂口安吾在沖繩的海岸邊找到了太宰治。
重獲人身自由的前兩個小時突然失蹤,坂口安吾收到消息時還以為誰提前給他發的愚人節玩笑。
他知道太宰治為了洗白履歷付出了多少心血,知道對方有為此值得賭上一切、甘願隻身被困在地下兩年的理由,所以他聽到這條並不高明的惡作劇後置之一笑,還淡定地喝了口咖啡。
然而下一秒,坂口安吾就笑不出來了。
他收到了來自太宰治的短訊。
對方還沒能拿回自己的手機,號碼追蹤過去顯示其主人只是一個普通的商店職員,但短訊主題上標着他們三人在lupin無聊時解悶的暗號,短訊內容則只有短短一行經緯度坐標。
異能特務科的勞模當場拋下工作趕了過去,果不其然,坂口安吾在坐標地點發現了不該出現在這裏的太宰治。
沙色風衣的青年安靜坐在礁石上,出神地望着不遠處的大海。
坂口安吾看不出沖繩和橫濱的海岸有什麼差別。他本該立刻馬上把太宰治帶回異能特務科,語重心長教育一番后再回去處理剩下爛攤子,但當他站在太宰治身後,打好的腹稿突然消失得一乾二淨,再也無法靠近一步。
不光是因為歉疚,而是憑藉著以往對太宰治的了解,他覺得對方又無形中將自己和整個世界割離開了。
海風灌滿衣襟,正當坂口安吾無所適從的時候,他口袋中的手機忽然一陣震動。
他打開剛看了半句,神色忽而驚喜交加,對着太宰治的背影激動地脫口而出:“太宰君!織田作先生醒來了!”
太宰治似乎被海風風化成了一塊麻木的石頭,尾音略帶迷茫上揚“嗯”了一聲。
這迷茫只維持了一秒,話一出口,他就清醒了過來。
並沒有像坂口安吾一樣喜出望外,倒像是早有預料般,緩緩勾起了一個淺淡的微笑。
明明在笑,看上去卻像是落寞地蓋住了眼中的霧氣。
他留在港口黑手黨的資產早就被查封了,而政府又不會給前科累累的人犯提供什麼良好環境,除了最基本的日常用品外,他什麼都沒有。
但太宰治偷偷用了些小手段,他給自己留下了一條殘缺的鑰匙扣。
當時被他隨手放在了某個抽屜,差點忘記,等到翻出來時已經落了一層薄薄的塵埃。鑰匙扣尾端,磕掉尾巴的小海豚灰頭土臉,可憐兮兮。
這是他唯二能保存下的、有關那個人的東西。
也不是只有今天才能來沖繩,等他履歷洗白乾凈后想在沖繩待多久都沒人管,只是在看了那捲錄像帶后,他幾乎無法呼吸,迫切地需要一個答案。
就算前功盡棄也沒關係,就算還要在地下蹉跎兩年也無所謂——他已經經歷過更殘酷的事了。
以前任務來過的沖繩溫泉酒店,前台小姐仍是上次他來時那一位。太宰治的形象和給人的感覺與上一次迥然不同,前台小姐苦思冥想半天也沒認出他是誰,直到看到他遞出的那串海豚鑰匙扣才恍然想起來:
“那是三年前酒店的限定紀念品呢。”
藉著這個線索,她慢慢回憶起了當初那一隊打扮特立獨行的遊客,終於從太宰治沒纏繃帶的眉眼中看出些眼熟的痕迹,也從記憶里翻找出了往事。
聽了太宰治的請求后,前台小姐猶豫地說了句抱歉:“……因為是限定,並沒有多餘的剩下來,之前合作的工廠也停產了。”
“嗯。”太宰治平靜地收回手,“該說抱歉的是我,打擾你了。”
見他轉身要走,前台小姐不太好意思地叫住了他,“那個,可能有點冒犯了……之前和您一起的那位客人沒來嗎?”她記得對方笑起來很好看,把散落一地的宣傳冊遞給她、安慰她時的聲音也很溫柔,如果來的是那位客人的話,她應該能一眼認出來吧。
她看見沙色風衣的青年頓了頓,良久后,聽見了回答:“……他在很遠的地方,暫時不會回來了。”
……
太宰治曲了曲發僵的手指,將殘缺的小海豚放回了口袋。
很遠——會有多遠呢。他離開之前從異能特務科秘密文件中翻找出了隻言片語,“行蹤不明”,“疑似死亡”,短短几個字便概括出了伸手再無法觸及的距離。
目光越過海面,他眺望着夕陽,注視着落日緩緩沉入深海,換取一個自欺欺人的擁抱。
他原本要處理的文件被替換成了另一段錄像,在打開錄像前,太宰治就隱隱有不好的預感。
但他思忖片刻,還是按下了播放鍵。
畫面剛開始時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出來。耳機中的音量已經調到了最小,然而女人尖利的笑聲仍舊刺痛了耳膜。
太宰治一頓。
他還記得自己在哪裏聽到過這個聲音,只不過他親自聽見的距離更近,也更為凄慘、怨毒,和港口黑手黨地下刑訊室經年來傳出的噪音一模一樣。
腦海中似乎有什麼一瞬炸開,太宰治猝然發冷,他倉皇地想按下暫停,卻發現身體全然不受控制。
一片白光后,展現在他眼前的畫面恢復了正常。
陰暗逼仄的密室,地上的血液被冷水沖成了淡紅色,被電流壓縮過的各種聲音依舊很雜亂,但那令人頭皮發麻的、血肉被割裂的聲音仍毫無阻礙地清晰傳入耳中。
一時間,染血的刑具、尖利的笑聲、彷彿要溢出屏幕的血腥氣息,一切的一切好像都離他遠去了。
但同時又那麼近,近到太宰治能看清那個人一息奄奄,被血濡濕的眼睫、垂下的瞳眸中支離破碎的倒影、安靜又乏倦,彷彿與這個世界再無干係。
錄像的時間是——一個小時整。
有什麼在轟然傾塌,他渾身戰慄,冷得幾乎想發笑,開口卻只能聽到顫抖的抽氣聲。
這就是太宰治留下的唯二紀念。
一個殘缺不全,沒有彌補的機會;一個嘲笑着他的自以為是,血肉模糊的傷口暴露在冰冷寒光下,永遠無法結痂,永遠不會癒合。
……
闔上的眼睜開,太宰治從礁石上站起身,看向身後一臉擔憂又不敢上前說話的友人。
他笑了笑,不大的聲音在被海風吹散之前,傳到了坂口安吾耳中。
“……走吧,我們一起去見織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