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萬般瑣碎(5)
軍區部海希正忙着開展救護培訓。
郭大爺把孩子們寫的信放在軍區大門處,並反覆囑咐一定要把信送到護士姑娘們手中。
姑娘們看到信時,瞬間來了興趣,你爭我搶。
突然風兒高舉着一封信,跑到海希身旁,“姐,有你的信!”
海希一開始沒當回事,直到她瞥見信上那幾個秀麗雋永的大字時,她才猛然醒悟。她害羞地走到風兒身邊,用手彈了一下她的腦殼,“死丫頭,快把信給我。”風兒做了一個鬼臉,把信交給了她。海希像寶貝似的拿着這封信,偷偷躲到角落裏打開,裏邊是一首小詩和一張照片。她愣住了,手有些發抖,耳朵根也刷的紅了起來。
照片上的江如龍正襟端坐,眼裏帶笑,渾身散發著青春的活力。
那首小詩是泰戈爾的——
你那一刻的隨意饋贈,
宛如秋夜的流星,
在我生命深處點燃了烈焰。
三行短詩,一張照片,海希卻覺得它們的分量有千斤重。
因為這是一位少年赤誠而熱烈的情感。
“護士長,誰寫的信啊?你的臉怎麼紅了?”風兒,那個扎大麻花辮的姑娘走過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海希手中的信。
海希連忙把信收起來,隨意摺疊幾下塞進自己的口袋裏。她摸着自己的臉,自言自語道:“有嗎?我沒臉紅啊?”好像被人發現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虧心事一般。
風兒緊跟着海希,碎碎念道:“姐,說句不中聽的話,咱們這的人沒一個配的上你的,你看看你要模樣有模樣,要學問有學問,家還是BJ的,三年之後,你總歸是要回BJ去的。哪能一直呆在我們這種地方呢?你說是吧?”
海希眉頭緊鎖,把紗布、藥品收到醫藥箱中,她自顧自地忙活着。對風兒的話不置可否。風兒似乎也覺察到護士長的冷漠,閉上嘴巴,不再說話。
整個下午,海希都心不在焉的,雖說先前她和江如龍對彼此都有好感,但那種感覺是未說出口,朦朦朧朧的。可如龍的這封信就是一次熱烈真誠的告白!再過兩天就又到周末了,那時候再見面兩個人會不會感覺到不自然啊,就在短短的幾個小時內,她的腦海里產生過無數個想法。最終,她決定要給江如龍寫一封信。
晚上,同營帳的姑娘們都進入了夢鄉。海希在被窩裏偷偷地打着手電寫信,第一次寫得熱情洋溢,她總覺得兩人的關係沒到那一步,索性撕掉重寫;第二次她又走了另一個極端,寫得十分冷淡,她又覺得傳達不出自己的思想,又揉成一個紙團;第三次她嫌棄自己的字寫得不漂亮,她恨不得自己的每個字都漂亮地會說話;第四次她發現自己寫了白字……不一會兒,被窩裏就揉了一堆紙團。最終,她決定採用最官方的一種寫法:
如龍:
你好!你的信我已收到。近期部隊事務繁忙,但這周末我盡量去給王大娘檢查身體。
希望到時候能看見你!
她總覺得這些話有些單薄,思來想去,她決定學江如龍的樣子,在信封里放一張自己的照片。她拉開自己的皮箱,從裏邊拿出相冊,到底是城市姑娘,從小到大的照片都在這個集子裏。她左挑挑,右選選,最終取出那張在BJ天安門前拍的那張照片,照片上她穿着大紅裙子,笑得很開心。
她把照片和信一起裝進去,算是對江如龍熱情表白的一種回應。
這一晚,她枕着這封信入睡,
睡前她幻想了很多甜蜜的未來,但不知怎得,她卻做了一個很悲傷的夢,她夢見她和如龍並肩在街上走着,被突然出現的人群衝散開來,她使勁地喊,大聲地喊,都沒有回應,她害怕極了,索性就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護士長,你怎麼了?”
海希感覺有人輕輕推了她一把,她淚眼婆娑地睜開眼睛,望着身邊的風兒。她一把抱住風兒,嗚嗚地哭了起來,說到底,她也只是一個大學畢業涉世不深的小姑娘。她抱着風兒哭的時候,之前風兒說的配不上的話像蟲子一般直往她耳朵里鑽,嚇得她連忙捂住耳朵。
風兒拍拍她的後背,安撫住她的情緒,“海護士長,再睡一會兒吧!時間還早呢!”
海希眼神迷離地躺下后,突然,她抓住了風兒的手,“你說,我和如龍般配嗎?”
風兒笑了笑,沒說話,幫她蓋緊被子后,就回到自己的床鋪上。
醒來之後的海希再也睡不着了,她盯着帳篷頂,就這麼直愣愣地盯着。她彷彿看見如龍在向她招手,她不自覺地跟着笑了起來,把剛才的恐懼、害怕全拋之腦後。是的,天亮之後就把這封信給他!
終於挨到了天亮,今天部隊調休,她一大早就起來,簡單洗漱后,揣着那封信往郵局裏去了。郵局近在眼前,可她再一次陷入了猶豫,她猶豫的並不是如龍對她的情感,而是那場夢和那番話。就這樣,前前後後大概耗費了半個小時,她又一次下定決心:寄信!
這封信會在哪個夕陽送到呢?如龍收到信右會是怎樣的一副表情呢?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幻想他的反應。這周末又該去王大娘診病了,再見面會不會感覺不自然啊?
如龍把信寄出去,好像把心也寄出去了。不管是幹活,還是講課,他都魂不守舍的。
直到老郭拿着一沓信沖他招手時,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什麼?來信了嗎?我的信嗎?
如龍感覺好像踩在了棉花上,整個人都軟綿綿的。他恭敬地從郭大爺手中接過信,像一個虔誠的信徒,這一刻,他終於有了落地的踏實感。他拿着信回到自己的工位上,迫不及待地撕開信封,從裏邊掉出來一張照片,海希那熱烈燦爛的笑容立刻出現在他的眼前,那笑容多麼具有穿透力,直擊他的心臟,讓他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如龍傻笑了半天,驚訝地發現,原來她的背景是BJ天安門啊!那是多麼神聖的一個地方,他對首都的喜歡一同融入到對海希的喜歡中,真誠而熱烈。
打開信,他翻來覆去得讀,雖然只有短短几行。她最近比較忙,不知道有沒有照顧好自己?這個周末,她就要到我家來了,想着想着,江如龍下意識地整理一下衣領,彷彿海希就站在她面前似的。他把這張照片放在襯衣的口袋裏,那是離心房最近的地方。
晚上回到家,王翠花就意識到了兒子的不對勁。
“什麼事兒?這麼高興?你的嘴角就沒有放下來過。”
如龍和母親向來是實話實說的那種,從來不隱瞞什麼,他大大方方地把海希的照片給母親看。
王翠花眯着老眼,盯着照片,自言自語:“海希,是個好姑娘,人好,有文化,又是BJ戶口。按理來說,我應該高興,但是孩兒啊,聽娘說一句,你倆不合適。”
如龍像霜打的茄子一般,瞬間消了勁兒,他辯解道:“娘,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和海希怎麼就不合適了?”說完,如龍憤憤地回到房間。
屋子裏,如虎正點着燈學習,還有一年他就要考大學了。
如龍一回到房間,就用被子蒙住自己的頭,獨自生悶氣。如虎喊他,他也不作聲。
這時候,王翠花站在門口,擔憂地望着如龍,如虎看出了母親的心思,他沖母親努努嘴,意思是放心吧,這有他呢!母親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如虎知道哥哥正在氣頭上,他也不着急哄他,專心致志地做自己的題,看自己的書。
如龍約摸着母親應該已經走了,他偷偷地鑽出被子,從襯衣口袋裏拿出那張照片,湊着如虎學習的微光,反覆地看着。
“喲,這就是未來嫂子吧?”
如龍被嚇了一跳,他慌忙地坐起來,把照片塞在枕頭底下,愣愣地盯着如虎。
如虎笑嘻嘻地說:“哥,你別緊張,我認得她,就是每周末來咱們家給娘治病的那姑娘。”
如龍逐漸放下戒心,把那張照片拿出來,遞給如虎。
如虎接過照片,他吃驚地盯着照片的背景,感慨道:“這就是BJ天安門,多麼雄偉的建築,多麼漂亮的地方。哥,她是BJ人啊?”
如龍點點頭。如虎瞬間來了興趣,他盤腿坐在床邊,纏着如龍講BJ的故事。
……
“哥,不是我打擊你,我覺得娘說的也有道理。像咱們這種小鄉鎮的人,是很難有機會到BJ生活的,人姑娘不可能一輩子在咱們小鄉鎮生活吧?且不說人姑娘同不同意,人家爹媽能同意自己姑娘嫁這麼遠?逢年過節面兒也見不上?”
如龍心裏又不順暢了,“走走走,學你的習去吧!你還小,你不懂!”
如虎撇撇嘴,走到書桌旁,又認真地複習起來。
如龍很抵觸母親和弟弟說的喪氣話,但又不得不認真考慮起來。但最終,他還是成功的說服了自己,只要兩個人彼此有對方,那麼一切困難都能克服。
周末的時候,海希帶着姑娘們又來了。如龍的眼光躲躲閃閃,始終不敢正眼看海希,即便是對視上了,他也害羞地扭過身去。反倒是海希大大方方的,之前怎麼相處現在還怎麼相處。
自從王翠花知道兒子和海希的事後,她望向海希的時候,眼裏多了一種說不明白的東西。她一直把海希當女兒對待,逢人就誇她聰明能幹。她怎麼會不喜歡海希這個姑娘呢?可是如果這姑娘要做兒媳婦,那可就另當別論了。倒不是海希不夠格做她江家的兒媳婦,而是他們江家高攀不起這門親事。且不說那BJ戶口,單從人來講,海希大大方方、知書達理的一姑娘,那是多少小夥子都愛慕的對象;可如龍呢,小心翼翼,扭扭捏捏地像個小姑娘,別說別人,就是王翠花這個當娘的,都瞧不上他。也不知道這海希是怎麼想的,竟和他談起了戀愛。眼下兩人你儂我儂,對這些是不在乎,可是性格差的太多總會影響感情。
王翠花悄悄地把海希叫到屋裏,坦誠地給她交代了很多。
沒想到海希爽朗地笑了起來,“大娘,別的我不在乎,只要他對我好就行。”
“孩子,你總得回BJ去啊?如龍這孩子沒啥大本事……”
“大娘,您考慮的太遠了,要實在不行,我留在小鎮上總可以了吧!”
王翠花着實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回答,搖搖頭,什麼也沒講。
此後的兩年時間裏,海希和如龍正大光明地談起了戀愛,雖說在他們周邊充斥着很多不看好的言論。海希一如既往地來給王大娘診病,江如龍每次都要把海希送回軍營,他們牽着手在路上說笑。這種情景大概持續了兩年。
“複員?”
“對,今年是你來中原軍區的第三年,按照規定,你可以轉業回BJ了。”
雖然早有預料,海希接到複員通知時還是很吃驚。
“那我可不可以申請留在這裏?”
“按政策來說,是可以的。但是你不可以。”
“為什麼?”海希剛問出口這句話,就立刻明白了。她接過複員通知,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至於原因,她大概是能猜的到的。
三天前,她收到一封從BJ來的信,信上說,讓她趁這次機會,複員回BJ。
那封信是她叔叔寫的,而且不是商量的口吻,分明就是命令。這些年來,她叔叔沒少照顧他們家,而且叔叔又是邊疆軍區的指揮,在部隊裏很有威信。海希估計他提前給中原軍區的領導打過招呼,不同意她神情留隊。
收到複員通知的這一天是周末,下午還要到江家去。之前,她恨不得時間走得快些、再快些。可今天不知道怎的,她竟祈禱時間走得慢些、再慢些。她沒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她不知道如何面對江如龍那期盼的眼神。但是有些事不是躲避就能逃過去的。
她帶着護士們再一次出現在了王大娘家,只不過這次她情緒很低落。江如龍似乎也察覺到了。
江如龍如往常般送海希歸隊,“你今天臉色不好,是出什麼事了嗎?”
海希沒吭聲,從口袋裏掏出複員通知給他。
江如龍接過複員通知,藉著微弱的月光,依稀辨認出“複員”兩個大字。
海希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哭得聲音越來越大,哭得如龍手足無措,沒了注意。這兩年來,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猶豫地伸開手臂,把海希擁入懷裏,輕輕拍着她。
過了一會兒,海希情緒穩定了下來。
“海希,不走不行嗎?”
“我也想不走,我問過領導了,我留不下來。”說著,海希又委屈地哭了起來。
……
“如龍,我真的不想離開這裏,離開你。”
“海希,我也是。有什麼辦法,能讓咱們永遠在一起呢?”江如龍表現得很為難。
“如龍,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走了。要不這樣……等我在……在BJ穩定下來,我再找機會把你弄來BJ?你知道吧?我有一個叔叔,他本事可大了,說不定能幫上忙?”
如龍兩眼滿含淚水,他緊緊地抱着海希,害怕一鬆手,她就會飛走似的,“海希,我……我害怕你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我害怕你會忘了我?”如龍哭得像個無奈地孩子。
“不會。我怎麼會……忘了你呢?”雖然海希內心很難過,但是她不得不放下自己的悲傷,來替如龍擦乾淨眼淚。
……
這一夜,冰冷的月光灑在他們身上,直讓人打哆嗦。
第二天,海希從軍區領導那裏拿到了複員介紹信和火車票。
“怎麼還會送火車票?”
“這是你叔叔托我們給你買的。”
“啊?今天下午的火車?時間那麼緊張。”
“快去收拾吧!別錯過了車。”
海希攥着火車票,邁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來。
馬上就要離開這個小鎮了,還有不到五個小時的時間,她要做些什麼呢?她能做些什麼呢?
“海護士長,別發愣了,快收拾吧!剛才李排長說,一點的時候送咱們去火車站。”
什麼?時間又減少了兩個小時。據離開這塊土地還有不到三小時。
她回到營帳,簡單地收拾了一下行李,花了大概不到一小時。
她很再看一眼江如龍,很想再去江家一趟,但事實告訴她,那不可能。對!可以寫封信!
她掏出紙筆,滿含真情的寫了起來,營帳里亂七八糟收拾東西的聲音,她一點都沒有聽見。
如龍:
很抱歉以這樣的方式告別!
領導通知我時,據火車發車不到五個小時,我實在不能親口對你說一聲再見。請原諒我!
此去BJ,前路未知,但我永遠深愛你,我的心永遠不會變!
一有機會,我便央求叔叔把你接來BJ,咱們一起去看天安門,一起去看升旗!
——愛你的海希
火車站。
海希望着車站迎來送往的人,眼睛裏不自覺起了一層霧。
她在心裏默默和這座小鎮告別: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