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裁縫
靈霧不再像堅實的固體,它躁動不安,你追我趕;沒有驟雨重山,沒有電閃雷鳴,驅使它的無聲風暴就這樣肆意生長,可就連樹葉也不曾吹動,
周圍安靜的嚇人。濃霧旋轉上升,翻騰不定,然後全部沖向老人,鑽進他的五官七竅,他就像一隻提線木偶,被霧做的粗繩高高吊起,在半空中痛苦掙扎。瘦骨嶙峋的身體開始模糊,進而膨脹,和靈霧融為一體。
......
誇切·烏陶斯,能記住這個拗口名字的人寥寥無幾(當然,知道它的人本身就鳳毛麟角),它還有個更廣為人知的名字——“裁縫”。
它不比一個年幼的孩子大多少——但那至少是個十多米巨人的孩子——卻像數千年歷史的乾屍一樣乾枯發皺。
骷髏一樣纖細的脖子支撐着沒有頭髮的頭顱和毫無特徵的臉龐,上面都佈滿了無數褶皺,皮膚透明能依稀看見大腦,那樣子,就像是一個在母親體內還沒有呼吸過一次就去世的乾癟死胎。
細細的胳膊長着骨瘦如柴的爪子,那僵直的張開姿勢看起來就像永遠在摸索些什麼。它沒有下半身,取而代之的是飄渺的白色霧氣,彷彿是從靈霧中生長出來。
誇切·烏陶斯俯瞰着二人,脖子扭成一個奇怪的角度。如果你問它,為什麼嘴巴會被松垮垮地縫上,它就會跟你講一個關於裁縫的冷笑話——前提是它心情好的時候,但它從來都陰晴不定。
它似乎很喜歡這些新玩具,左瞧右瞧,脖子如貓頭鷹那樣來迴轉動,盤算着新花樣。薩·蒙不敢輕舉妄動,時刻觀察着它的一舉一動,三個僕從在身後待命。
繞着兩人轉了兩圈,它的嘴越咧越大,嘴上的細線緊繃,嘴唇被一條條撕裂。眨眼間,它一把抓住唐·璜,嘎啦啦從中間擰開,拽成兩半。
薩蒙驚恐萬分,沒來得及流淚,它就一口咬向薩蒙,攔腰嚼斷,然後吐出他的上半身,如同孩子玩積木,將兩半不同的身體組合拼裝,細長的手指一搓,打了個響指,“薩蒙”和“唐·璜”就動了起來,就像當年那個人形怪物。
它看着兩隻怪物:兩個上半身的在地上扭動掙扎,它非常喜歡;兩個下半身的獃獃的,沒什麼意思,它不怎麼滿意。又是一個響指,一切恢復正常,倒轉回開始的那樣。
薩蒙一次次抓住恢復的空擋攻擊,但僕從的攻擊對它來說形同虛設,誇切·烏陶斯,我們的裁縫就這樣一遍遍肢解,一遍遍組裝,玩得不亦樂乎。
擰斷脖子,折斷脊椎,和唐·璜的腦袋融為一體,或者其他慘絕人寰的非人行徑,對它來說只是彈指之間,可每一次他都在切身經歷。終於,第十三次,薩蒙崩潰了。
他開始撕扯自己的頭髮,啃咬自己的手臂,捶打自己的頭,手指扣進耳朵里,鮮血直流。他嚎叫,野獸一般嚎叫,難以想像的凄慘聲音,從他尚未發育完全的聲帶傳出;他咳嗽,老人一樣咳嗽,咳得牙床打顫,滿嘴流血;他呼喊,幼崽似的呼喊,念叨着他身邊唯一的親朋,“唐......璜......唐·璜......”。
誇切·烏陶斯停下動作,兩個窟窿笑眯眯,它啪啪鼓掌,它嘻嘻嗤笑,手指隨着哀嚎聲滑動,宛如一位指揮家。
“唐·璜不記得世界上還有過這麼惡趣味的斯洛羅戈(Throdogr'luhhor),世界還真是日新月異,他這樣想着。
“十三次,新紀錄!”誇切·烏陶斯說出了第一句人類的語言,
那聽上去就像是莎草紙在摩擦。它不再對着薩蒙,只當那哀嚎是樂曲,轉而面向唐·璜。
“新語言,舊語言,年輕的生命,翻不動歷史的書頁。”唐璜吟哦。
誇切·烏陶斯可不在乎唐·璜的什麼詩歌,它只想找樂子,然後再填飽肚子。
它開始折磨唐·璜,可無論它怎樣殘忍,殘忍到它自己都覺得有些殘忍,唐·璜沒有絲毫痛苦,他繼續唱着,精靈的詩歌,矮人的行歌,亞戈米的戰歌。
它氣急敗壞,好像孩子在撒嬌胡鬧,“慘叫!我要慘叫!不是樂曲!不是詩歌!”身體的成熟不意味着心智的成熟,對於長生種更是如此。
唐璜順了它的意,停止了歌唱。它滿意地點點頭,玩具就該有聽話,張了張下顎,活動活動爪子,它要繼續玩了。
忽然,兩隻奇怪的蟲子鑽進了它的眼睛,在它顱腔里鑽個不停,它痛得嗷嗷叫喚,一把甩飛了唐·璜,捂着腦袋直搖,纖細的手指伸進去不停扣挖。
不等它解決,又一隻蟲子縱躍進嘴裏,狠狠地從它細小的食道向下掘去,在它胸腔里攪個不停。
薩蒙的身體千瘡百孔,但他更在意眼前這個怪物,各式各樣的魔法一股腦沖它飛去,以此發泄怒火,他甚至不讓唐·璜出手,說著“讓我折磨死這個混蛋”之類的話——這是他難得少年的一面,或者說,有些陰暗的一面。
誇切·烏陶斯根本無心操控誰的時間,它不懂為什麼玩具會這麼對自己,自己只是在玩而已。它第一次這麼痛苦,但別擔心,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誇切·烏陶斯只剩下一地噁心的遺骸,老人出現,薩蒙才就此罷手。
這怪物只能操縱一個人的時間,他不惜裝瘋賣傻以騙取它的掉以輕心,也多虧唐·璜能理解——只有他要拜託唐·璜時,才會那樣叫他的名字,計劃才得以成功,哦,還要感謝它智商不高,這是個意外之喜。
他噸噸灌下幾瓶再生藥水,就地坐下休息。
“謝謝,孩子,謝謝......”老人坐在他旁邊,感激涕零。
薩蒙虛弱地說不出話,只把手輕輕搭在老人的手上,就此睡過去,等到第二天下午,太陽火熱才將將醒來。
一顆心臟,一顆大腦,這是薩蒙搜刮殘骸得到的,上好的生物精華,他開心極了,昨天的一切都值得了。
......
靈霧依舊沒有散去,但威脅不再,他們在此休整了三日,便準備動身繼續旅途了。
“您之後去哪?”薩蒙問迪亞哥·迭戈。
老人已經記不得自己的名字了,唐璜替他取了一個,意為“和平安定”,希望他能夠安享晚年。
“繼續做裁縫。”迪亞哥捋了捋鬍子,他已經不是一身破爛亞麻布了,至少是一身體面整潔的衣服,“但首先,我得去補一補歷史了。”
三人不約而同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