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士兵
芬恩攤開泛黃的信紙,又讀一遍。
信紙還是上周從埃德薩拿的。“泥頭”的驛站可真見鬼,他問遍村民沒一個知道他在說啥。
隔日卻有七八個找上門來自稱是信使的,抱着一坨發霉的紙團就要十個子。天知道那些毛毛糙糙是不是從他們祖奶奶墳裏頭刨出來的。
他努力讓自己冷靜:“好先生們,請容許我發問,你們是怎麼和遠方的親戚聯繫的?又是如何聽說雄都的國王演講呢?”
人群哄得散了。他們嘲笑:“真是貴老爺,兩步地走不得!走親戚還要勞什子‘信紙’!俺們天天竄門有好酒,給你拉車還得租馬伺候搭人情!”
怎麼就是兩步地了?哪怕沒有驛站,你們總得有人去城裏吧?
他還未開口就被叫罵聲淹沒。
“話說不明白,和我們在這裝!自己拉車去吧,俺們可不幹!再說,斯坦福家的老馬可經不起折騰,料你也出不起價錢!”
只剩下那幾個抱着紙團的,“你到底要不要啊,外地佬?想要鎮長傳消息可要你一個金盾,再說你也找不着他老人家。”
他們嘴上不饒人,探着脖子,眼珠子打轉,分明還想賣出去那堆破爛。
最後一個攀到他耳邊,興奮地搓着手:“我能幫你找鎮長,給我半個金盾,要麼換你的盔甲也行。沒穿身上?你是這倆天來的大兵吧?”
他狐疑看他,“老先生,你們說鎮上就一匹老馬,那鎮長……”
“嚯!你是腦子有毛病吧?鎮長和你們下等人有啥子關係?說是鎮長,就是天人,懂不?幹活得報他的手諭,禱告得念他的名字。勞什子公爵,守護神——就是國王也不好使!”
“不瞞你說,我女兒給他家做過織工,鎮長可沒有做不成的事!他家頓頓都有肉,出行都要坐馬車,總參加真正的貴人的宴會!你求得那個誰,叫驛站還是啥的,到人家那兒也得跪着舔他的屁股……”
他眉飛色舞,唾沫濺到芬恩臉上,好像他才是鎮長。
芬恩幾乎都要相信他了。
若不是那傢伙一邊上下其手,好像要從他皮里扒出不存在的盔甲鐵塊,另一邊已經掏到自己衣兜
——該死的賊,手法都一模一樣!自從他在維羅斯丟了錢,他發誓不會有第二次。
芬恩不明白,同一個國家的人,為何不能互相理解,甚至差距如此大?他們愚昧,貪婪,還憎惡自己這些“外地人”,哪怕猜出他的身份,甚至不明白士兵是來保護他們的。
他不願編排自己熱愛的王國的居民,也許只是太閉塞了,也許只是鎮長還是哪些壞傢伙蒙蔽大眾。
他多麼懷念家裏的鄉親們!
善良的溫迪叔叔總是手裏活計不停,笑着打招呼;
老奶媽早餐帶來的熱牛奶溫潤,同她那眯起的眼睛散發暖意;
修女總死板地重複教條,卻也允許他稍微放鬆:“沒背經文?願守護神原諒你,天哪,該不會是出去打獵了?伯爵大人總會知道的……這下你得求我保密了。”
父親和治下的領民一起巡視,有時要他陪同,公正裁決各種案件;
小希瑞做夠了縫衣清掃之類的雜活,總是偷偷跑出家找他,求他教他劍術。
無關身份,無關出身,大家至少應該互相理解,畢竟他們是生活在一匹土地上的家人。
芬恩又讀一遍,刪掉一點,終於滿意。他起身,輕柔地將信紙摺疊,然後收到襯衣的夾層。
這封信已經改過許多次,他不願向她說太多壞事。小希瑞還是個孩子,不能因為他生活中的一點波折就令她嚮往的軍旅生涯,乃至雲叢以外的嶄新生活,她一直以來的夢想蒙灰。
營帳四下無人。
他特意在那群傢伙出去后寫信。他們很喜歡嘲諷別人,他甚至能想像士兵們發現秘密的嘴臉。
只有泰勒知道他的秘密,那傢伙走路輕飄飄的,眼睛也很賊。
他當時還沉浸在對家鄉的懷念中,泰勒突然跳出來,一把抓過信紙轉身去找別人,大喊大叫:“嘿,你們猜我看見了什麼?”
話未竟,芬恩的劍就落在泰勒肩膀上了。自那以後他倆總不對付。
那時候才剛入伍。他們說他“文質彬彬的,像個學士”,肯定好欺負。還是當面說的,帶着躍躍欲試的神情,期望他上來比劃比劃。
芬恩忍了大概三四天,在那些跳脫的猴子愈發猖狂之前滿足了他們。結果他關了一周禁閉,那些粗魯的滿嘴髒話的狗屎則在床上哀嚎。方才消停許多。
他們仍經常打架,洛克爵士好像沒注意這點小糾紛,安排他做另外七個人的隊長。於是每一次都是圍毆。
他圍毆他們七個。每一次他都按家裏老師教的那樣將他們的劍挑掉,一個一個打趴下。
甚至是同樣的招術。他們的腦子是不是都用在喝酒和找樂子上面了?
幾個月下來,只留下越來越深的仇怨和全無長進的劍術。這是在浪費光陰。毫無榮耀。
芬恩走到自己的床鋪,抽出“雲鋒”。
這是雲叢的道依大師在成人禮上送給他的,冰冷的鋼鐵上留有流水般的波紋,劍脊刻着小字“T·D”,是大師的得意之作。
他端詳着長劍,他怎能令它辱沒?怎能令“雲叢”之名埋沒?
爵士的命令是“駐營據守”,沒有其它解釋。從維羅斯的河谷到埃德薩的密林,一路的村子包括現在的“泥頭”都是這麼說的。
可是只有卡爾斯特德在打仗啊?阿爾戈黑蝗只在平澤肆虐,土匪和強盜也集中在西陸和南方的山地。
又有誰敢在雄都附近作亂呢?就算有,一群新兵能做什麼呢?
在雲叢,他聽說新兵都要先去雄都西山的軍營訓練。可皮耶拉他們講,“天敬峰”是無畏先鋒專屬。既然如此,更沒有可能說服劍士長。那位冰冷、嚴苛的爵士大人。
那麼只有遭遇戰。也許可以詢問村民,既然他們如此“熱情”。然後想辦法搭上鎮長的線,或者了解附近有什麼行走的軍功。
找那個老賊問一問?他們的消息總是靈通,他找大家打聽信使的時候,也只有那傢伙猜到他的身份……可是詢問這種人令他感到不齒。
高如雲林。
他一直記得父親的勸誡,還有修女和學士教他學習的諸多典籍。它們記載着英雄的過往、家族的歷史。
數百年來雲叢誕生許多劍術大師,他們往往自幼天賦異稟,然後日日夜夜苦練劍術,擊敗強敵,戰勝決鬥,在伯爵麾下率軍,讓全國上下傳響雲叢的名號。
還有諸位伯爵,他的先祖們,都是自幼聰穎過人,在老師的教導下成長,隨後招賢納士,統治領土,叫所有雲叢的人民愛戴。
可他們又遇到諸如此類的問題嗎?
他們在記載中往往扶搖直上,所有敵人和挫折就好像輕飄飄的羽毛,甚至不能在前輩劍下留出痕迹,不能在史書中擁有姓名。
他們是如何處理這樣的事呢?
他們參軍時,是否沒有正規的訓練,沒有正式的編製,不去雄都的軍營報道,急匆匆地就跟着一個嚴肅的長官和一些素質……堪憂的戰友們到處閑逛?
高如雲林。
往日反覆念誦的家訓,這一刻卻如此陌生。
榮耀至天邊,林又何謂?
以前總是嫌修女和學士管教煩,如今他多麼渴望他們能在身邊,用柔和的語氣指引方向。可這地方,連信使都找不到。
只有自己下定決心。
克勞菲爾德。保佑我。守護神在上,先祖啊,賜予我勇氣和力量。
以雲叢之名。
他提劍入鞘,一環環扣上銀甲,然後披上斗篷,走出營房。
他的手因緊張和激動而微微顫抖。我是為了不荒廢此生,他告訴自己。我是為了榮耀。
天漆黑如墨,幾點星光微茫,將雲層淺淺暈染。
芬恩找不到守護者座。希瑞對天象很敏感,她總是能指出任何星座的方位,哪怕天氣再差。他一直相信,希斯莉亞受天神看顧和保佑。
芬恩隨手拿了火把,跨過散亂的柴堆,盯着守夜人的方向。
他的步伐很慢,小心用腳尖試探。地面幾乎和天上一樣黑,看不清有沒有樹根樁還是坑洞。
他果然多慮了。繞過幾道營房后,芬恩看見守夜的躺在草地上,鋪了幾層布睡得正香。
他不禁憂慮營地的安危,接着立刻嘲笑自己。這破地方,村民都少的可憐,更不會有敵軍。
有敵軍倒好了。他嘆口氣。
夜出營地是違反軍令,如今他也不在意。幾個室友天天跑出去鬼混,士兵們在營房裏藏了多少酒喝,也不見誰來管管他們。
他得在無人知曉的夜裏找那個賊……最好有其它的辦法。
他忽然察覺手心濕潤,原來自己已經把草葉反覆揉搓成泥。
士兵沿着森林的邊緣走,趟過兩條小溪,往村子西邊去。不論軍隊駐留何地,舍友們總知道哪裏有“好地方”。而蛇鼠一窩。
在夜裏,森林深處比黑夜還黑,靜悄悄的,彷彿無底的深淵。
然而在一切都渾濁不清時,黑暗反而成了道標。
他舉着火把,謹慎地辨別著黑的程度,避免迷失在森林裏。
違背規矩令他刺激而恐懼,而內心的迷茫更甚。他必須前進,前進,不能溺死在這裏。軍營。雲叢外。令人窒息的黑暗……
腳被輕輕拌了一下,他一個機靈,拔劍拄在地上。有點走神。不要被思緒影響狀態,他告誡自己。
又走了半里地,可能更遠。不知不覺有些燈火了。
芬恩隱約看見房子的輪廓。心裏已經浮現出那個老頭子的笑容。
找個酒館打聽打聽,不管是那個賊還是別的消息靈通的什麼人。
之後該怎麼辦?威脅?他不想強調自己是士兵,這令他蒙羞。可他需要一個更正當的身份……
他熄滅火把、放慢腳步,避免發出響聲。遠處有幾個人影,他們守在一排屋子前,坐着喝酒。
芬恩從側面繞過去,眯起眼睛。
居住的房子一般矮蹋,外面圍一圈破籬笆,放些木車、架子或是陶罐之類的雜物。
而這幾排明顯不一樣。磚塊、泥土都在火把下發著亮光,應該經常翻新。地上滿是細碎的東西,隱藏在黑暗中。
他看向屋頂,小村子的店總是沒招牌,不像雲叢……甚至不算店,邊溝鎮都更近於以物易物,像竄門捎點東西。
然而這些不一樣。
木門上方掛些銅幣,一個,兩個……那是真幣嗎?居然不招人覬覦。街頭流氓的習性,這幾個月跟着軍隊算是見識透了。
唯有兩個可能,他們不敢,或者——這些就是他們的。芬恩緩緩矮身觸摸陰影里的東西。
破酒瓶、碎布、未乾的嘔吐物。已乾的血跡。果然。
他以前總偷去酒館,但第一次來這種地方。見鬼,自從離家有太多個第一次。
“……再來幾次就沒啦……還得從他那兒掏……外地佬……”
芬恩讓自己在黑暗中現身,幾個聊天的人卻沒注意,繼續喝酒。
“生意是要慢慢做的?狗屁!籃子是叫那個傻狗調教好了。約翰領主?鎮長?呸!誰的錢不是錢,還聽他的……”
“就是,要我說,他媽的,把他和那伙外地人一塊打包搶了得了!我看得有不少錢!老傢伙的肚子說不定得裝上百個金盾!”
“約翰就是個傻子,偏偏老大們還聽他的,鎬子哥,你說哥幾個都能打,把他弄了自己當老爺不舒服?要麼……”
“噯……”鎬子哥一擺手,“那伙外地人都不敢搞擱着做夢呢!你小子,膽子沒有整天攛掇老子是吧!”
那人嘿嘿一笑,忙着給哥倒酒。
芬恩見時機恰好,湊到那為首的鎬子哥旁。“哥們,行個方便。”
倒酒那人立刻一瞪眼,一推芬恩,“雛兒?懂不懂規矩?”
芬恩晃晃斗篷,銅幣叮噹響。
看門的就笑,順手勾住他的脖子,親密得像兄弟。他搓搓另一隻手,“三十個子!”
芬恩也不說話,將手藏在斗篷里,然後慢慢地讓銅幣下落。
像融化的冰。
一個,兩個……足足十二個。
那人等了好久不見動靜,才一把收手。他咂了咂嘴,“你可真是個老鼠,是吧?”
芬恩咧嘴笑了一下。
“好小子,我猜籃子今天得虧。”一人打了個酒嗝。
士兵不理他們,走到門口,卻再次注意到屋子側面陰影里的閃光。
他皺着眉頭往那邊瞧。如此潔凈的反光,令他熟悉……也許不止是打架鬥毆,也許有別的東西。
另一個看門的則盯着他,“嘿,你……你是鎚子?”
芬恩心一驚,強迫自己轉回視線,腳步不停往門口走。
為首的臉色冷下來,他摸着手上纏的布條。
“真是鎚子?你還敢來?上次把……”他咽口唾沫,“……賣了錢都不夠,我以為你被打死了。”
“我不是。”斗篷下回聲嗡鳴。
“你看什麼?”為首者警惕地追着士兵的目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隨即嘴角勾起。
“哦,這樣。鎚子,她們可沒在埋骨地,你不清楚嗎?現在大概正舒服着呢。比你過得好。”
“說真的,你要掏出一整個幣,我都信你攢夠錢了。”為首的鎬子手一翻,亮出一柄匕首。
“看在一銀子兒的份上,現在走,我不攔你。”
士兵在斗篷下摸向劍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