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長舊事

第二日清晨，阿簪便腫着一雙眼前去辭別。崔家給的賞金很多，她只拿了三分之一當作路費，問及緣由，只說拿太多良心難安。

崔時予和她說，當晚做了一個夢，似乎夢見一青衣女子向他告別，總感覺似曾相識，但醒來仔細回憶卻是記不清了。只是從阿簪眼裏看去，對方一副釋然的模樣像是了了心頭大患一般，讓人看了礙眼。以至於崔時予問她那陰靈是什麼來歷，有一股無名火直上心頭，阿簪脫口而出：“那不是陰靈，她是有名字的人。”

一時氣氛有些冷凝，她看到對方略顯尷尬的臉色才肯和緩些語氣，低聲回答，“她叫劉意安，想必你認識。”

那崔時予神情似是恍惚了一下，然後沉默了下去

阿簪見此，只是俯身一揖便轉身離去

有人口中堂皇，心中有愧

她不願再見

戰事稍平不過四五年，路邊又能看見大片的綠色農田，邊緣連着遠天似是要沒有盡頭的延伸下去。無論人間怎麼變換，這天地卻是永恆。阿簪站在田埂邊眯起眼睛看向遠方，天空低垂，道路漫長似是沒有盡頭，出來方知天地遼闊，玄林並未騙過她。

她邊走邊聽着隨行的人們議論着各類新鮮事，從瀘川行到杭州附近花了她將近一個月的時間，着實累得很。她性子散漫，一路走走停停倒是了解了不少俗世奇聞。

比如，人們說這回皇帝應是個好的，她去往杭州的路上總能聽見一些人這麼說著。好似皇帝是個好的，人們的生活也就有了盼頭，若是個壞的，便只能低頭認着命往前走，生命卑微如螻蟻。

比如，當今的天子爺姓李，尋常人都不可議論，這是國姓。她若是想重新取個名字需得記得得避開這個姓氏，當真麻煩得很。

再比如，幾大仙派重新開了山門，各派弟子下山選人，運氣好的沒準就被收入門下，成為仙家子弟。戰事平息后，原本封閉的各個派別也才重新活動起來，走在街上偶爾也偶有勁風掠過，怕是哪家的弟子在御劍飛行。聽說他們修仙的一向不插手人間事，是以，人間打了將近幾十年連個仙影子都看不見，等戰事歇了又重新掛上救死扶傷的旗號出來活動。

嘖，虛偽。

阿簪癟癟嘴心裏想着，這些人都虛偽得很，說是修仙為天下，亂世怎麼不來救救天下？無趣得很。若仙門皆是如此，她寧可安穩做個凡人。

但也並非所有消息都毫無用處，比如有一個動向她便感興趣得很。聽路邊的永明禪院的禪茶大典就在這兩日開辦，她快些趕路剛好能趕得上，這種熱鬧她可是必須要去看看的。

原因倒也簡單，無非是關於她師父的一段舊事罷了。

她還在山上的時候，大師伯總喜歡一臉神秘的拽着幾個小的講老道長年輕時候的事兒。拿着一副說書先生的做派，手邊還要擺壺茶，一臉的故作玄虛，捋捋鬍子磨蹭着。等到幾個小的都忍不住了才緩緩講來，開篇通常是：“別看你們師父啊，現在一副老成持重仙風道骨的樣子，年輕時候哇也是個張狂的愣頭青......”

“你們師父是哇，當年也帥過”，他們大師伯像模像樣的抿了口茶。

這個事兒還得從50年前講起

老道長年輕時候是他們門派的親傳弟子，正經厲害着呢。不過20歲左右的年紀就下了山，說是他們師祖覺得這個徒弟心氣兒太高，沒法繼承門派，於是點名讓他下去打磨打磨變成個正常人再回來。

這個時候他們大師伯沉重嘆息了一聲，“就此可以看出，你們師父當年瘋的不一般。”

有多不一般呢？

”說重了冷酷暴力無情這些個形容詞都是為你們師父量身定製的，說輕點叫做驍勇善戰天賦異稟。”他心有餘悸似的摸摸心口，“我當年可是最怕他。”

阿簪怎麼也想像不出那會摸摸她頭的，溫聲給她講解書中道理的年邁長者，也曾在50年前獨自一人手持一柄一米長的重劍血洗八百里妖都。

她大師伯說老道長年輕時候是個沒有心的，祖師喊他下山歷練便一走十來年連個信兒都不回，好多人差點以為他死在了外面。可就在某個大雪紛飛的冬日，他背着一把玄鐵重劍，長發未束隨着風雪飛舞着，穿着一襲破爛衣衫，赤着腳，一步一步的邁上了山。那條山路上滿是他腳底磨出來的血印子。年輕的道長長跪于山門前三天三夜，除了祖師恐怕無人知是什麼緣故，只是從那之後便好似換了個人。

如今的小輩們兒哪裏見過老道長年輕時候的模樣，但是像他們一起從過去滾過來的老人倒都還記得。他們曾對這些晚輩說，老道長以前分明是個淡漠張狂如高山白雪一般的人。

大師伯正給他們講的眉飛色舞的時候，老道長來了。

他站在門柱後面，穿着一身藏青衣袍，正神色安然的看着他們。還未等阿簪她們反應過來，大師伯便慌不擇路的從窗戶翻了出去只留下一句：“那個，我想起來我還有事，我先走啦！”回蕩在屋子裏，連桌上的東西都顧不上收。

慫着呢。

嗨，扯遠了。

話說回來，老道長下山第二年的時候曾經和永明禪院的一位明慧師父論過道。

這位明慧師父也不是個一般人，據說也很高傲，但是傲的與眾不同。大抵是因為佛家子弟，講究萬法皆空、慈悲為懷，太張狂有違形象，這樣不好，不好。故而他傲得非常的平易近人，只是話少，給人做法事不愛解釋全靠當事人自己猜。於是，明慧的師父也說讓他下山去走走歷練，美其名曰這麼不愛說話以後怎麼給眾生講經，不能講經還怎麼普度眾生，不普度眾生怎麼功德圓滿。

明慧一想，說得有道理啊！於是便也下了山。

天意最愛捉弄人，哪怕他們深諳其理也不能準確預知下一刻究竟會發生什麼。誰知這兩個傲得截然不同的人會碰到了對方呢？

倆人是在臨安碰見的，好巧不巧明慧的一盤棋局被路過的老道長隨手破解，於是便結下了這麼一段緣。

大家都是修行者，走得路雖然不同。但奈何倆人長得都還算順眼，都聰敏，因而照着尋常人不同也就有的可聊。誰會介意和自己相同水準的人一同過過招呢？

老道長和明慧便是這樣的關係。

倆人都是個玲瓏心腸自然惺惺相惜，多少淺薄世人以門派劃分彼此身份，盲目增添多種隔閡和不必要的麻煩。老道長和明慧師父深知其中厲害是以從未持有一家之見，是故能維持堅實的友誼。他們一起雲遊了一年多，可是後來變故出現了。

50年前，正是妖族在人間作亂的時候，聽聞仙妖大戰不知是誰錯手打開了虛空之隙，而老道長就是被捲入虛空的一員。

傳聞步入虛空可使凡人見世界真相知來世因果，明慧師父在縫隙外等了他三天，最後與身邊其他能人異士合力將被捲入其中的人救出。無人知老道長在裏面究竟看到了什麼，只知道他回來時便不似從前，平白長了好多歲一般。然後便向明慧師父辭了行，再有消息時就是8年後隻身殺入妖都的事了。

一轉眼50年過去，老道長與明慧師父竟再未見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