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力和肖國梁優哉游哉地過着科研單位的城市生活的時候,董衛國的工作,遇到了麻煩,真正的大麻煩。

董衛國的到來,最高興的,是第三小隊的老技術員。自打董衛國到了隊裏,井站上遇到需要技術員處理的活,這個老兄幾乎都往董衛國身上推,美其名曰“讓年輕人多鍛煉鍛煉”。他開始三天兩頭地請假,不是今天自己拉稀了,就是明天老婆的腳崴了,再就是給兒子辦轉學。他兒子現在是初三,明年就要中考,白銀帶採油廠也有初中,但這裏的教學質量和市裡沒法比,更要緊的是,寧江石油勘探局的重點高中招生名額,給局實驗中學和各個採油廠的中學都是定額分配,像白銀帶採油廠的初中,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30多人,局高每年只給5個名額,也就是說,在白銀帶採油廠讀初中,必須是中考班級前5名才能上局高。而位居龍興區的局實驗中學,每個年級有7個班,每個班人數都在50人以上,局高每年要在實驗中學裏招180人多人呢。所以,各個採油廠的職工,都想方設法把孩子送到龍興區讀書,進不了實驗中學,進龍興區里油田別的初中也行,反正師資力量都比採油廠的中學強,局高的招生比例也高。進了局高,大概率能考上大學、上好大學;進不了局高,在普通高中即便是前十名,能考個大專就不錯了。所以,“孩子能否進市裡讀書”,是在龍興區之外工作的油田職工的一大心病,自己沒辦法調回市區工作,“獻了青春獻子孫”,不能讓孩子也跟着一直窩在這裏吧?

姜新一見到老技術員跟他請假,心裏就生氣,但還得給面子,沒辦法,老兄老弟的一起干十多年了,何況現在還有董衛國頂着。這個小夥子人勤快,腦筋轉得也快,說話也挺“丁楞”,和那些調皮搗蛋的採油工呆在一起也不吃虧,“見啥樣人說啥樣話”,象個工作很多年經歷過很多事的“老江湖”一樣,根本沒有剛上班的大學生那種畏畏縮縮或者和工人合不來的樣子,這讓姜新感到很意外。董衛國又是油田子弟出身,從小受父母的耳濡目染,“沒吃過肥豬肉也看過肥豬走”,井場上那些活,倒了幾個班就差不多都能拿起來了。在隊上呆了幾個月,不但和採油工混得很熟,業務能力也讓姜新放心,老技術員就隨他去吧,願意干多少就干多少,姜新把“權”和“事”都放手給董衛國,整個第三小隊上上下下,都把董衛國當成“副隊長”對待。比較劉力、肖國梁和董衛國這三個人,從目前看,反倒是下到基層的董衛國進步最快。

按照姜新的安排,董衛國開始在井站倒班,每周換一個井站,作為採油小隊的技術員,儘快把全隊管理的油井摸清楚,這是最快的一招了。董衛國可以自己決定上哪個點的班,現在小隊一般是三班兩倒,一個站的人分作三班,一個班從早8點工作到下午4點,接班的從下午4點到第二天早上8點,第三個班再接着從早8點到下午4點,簡單說,就是上兩天歇一天。下午4點到第二天早晨8點的班最累,採油站要求晚上值班不能睡覺,每個班至少尋井兩次,每次尋井還要在井口取一次油樣,計量間、井口、油罐的各種參數也要同時做好記錄,泵壓、罐內的液面,井口液體的流量、溫度、壓力,等等,僅僅採集這些數據的工作量就不小。

如果趕上油井比較集中的大採油站,工作稍微輕鬆點,尋井不用跑太遠,大站值班人多不寂寞。油井密集的地方,可能會建聯合站,石油從採油管舉升到地面后,直接通過輸油管線輸送到聯合站。如果離聯合站較遠,或者油井不集中,建立輸油管線成本太高,佔地也太多,一般都是在井場建油罐儲油。開採出的石油先通過井場的管線輸送到容量有幾十個立方的卧式儲油罐中。儲油罐一般都安裝在十多米高的水泥台上,從井下采出的原油一般含水較高,溫度接近50℃,需要在儲油罐中降溫、進行初步的油水分離。之後,通過油罐車運到聯合站。通常一個井場裏5、6個儲油罐一溜排開,這些罐是連通的,一個罐滿了之後另一個罐開始進油。如果油井日均采量比較大,採油工要時刻觀察,防止原油很快將儲油罐灌滿發生“冒罐”,要及時招呼油罐車過來拉運,保證儲油罐里的液面維持在一個安全的高度。

雖然井口、計量間、管線乃至儲油罐都安裝了傳感器,傳感器連接到儀錶上,能實時顯示從地下采出原油的各種數值,但石油的含量比較複雜,又在高溫高壓的狀態下,儀錶盤顯示的數據很難保證準確,所以人工勘測的環節是必需的、也是必要的。特別是儲油罐的液位,在向油罐車放油的前後,採油工必須拿着量油尺,通過儲油罐上面的罐口將量油尺垂直探到罐內液面上,這樣放油前後,通過液面差,能計算出一個油罐車拉走了多少油。

幾乎沒有採油工真正按照規定去“量油測氣”,特別是值晚班的,基本上是在天亮之後,一次性地把油樣取夠,再給每個油樣瓶子貼上不同時間的標籤;數據採集更簡單,根據早晨作記錄時的儀錶讀數,把自己班次的各個時段的數字上下變動一下,再把值班記錄大致編排得像模像樣,這個班就算值完了。晚班誰不偷着睡覺?值班室沒有床,只有一把兩人坐的長條椅子,到了後半夜,椅子基本歸女採油工,男採油工到處踅摸地方,工具間的柜子倒騰空了,也能蜷曲着睡一個人。

工作不出大毛病,油井安全運行,無論是小隊、大隊還是廠里,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點兒背”趕上大檢查碰槍口上了,那就該領啥處分就領啥處分吧。

今天董衛國接的是下午4點的班,這個站是個中型採油站,一個班算上他有6個人,3男3女。站長上白班,和接班的人簡單交接一下,就帶着早班的人坐上班車走了。

和走過的幾個採油站相比,董衛國感覺這個站的管理較差,交接班交代的不認真,井場的環境衛生也搞的不好。採油站要求“計量間沒塵土,井場上沒油污”。計量間一般是女採油工收拾,井場上、油罐上、管線上,常常因為高溫高壓導致的油氣泄露,噴得到處都是原油,清理井場油污的活,一般都是男採油工來干。這個站的計量間裏,儀錶上的塵土清晰可見,井場上大大小小的油污,既沒有鏟走,也沒用砂子蓋住。

董衛國在井場、值班室、計量間轉了一圈,看看井口、儀錶工作正常,最後來到做飯的小鐵皮房,剛一拉開鐵皮房的門,一隻大個灰耗子“嗖”地一聲從角落裏竄出來,從他眼前跑過,又立刻鑽到冰箱後面,從鐵皮的夾縫中鑽進去,緊接着就聽見棚頂一陣沙沙沙的聲音,似乎有好幾隻耗子在跑。看來,耗子把鐵皮房兩張鐵皮包裹着的實心板和隔熱棉都給掏空了,把掏空的鐵皮房當成了自己的運動場。

身後有個採油工也跟着進了廚房,他叫“果子”,是這個班組的小組長。

董衛國指指棚頂:“果子,你聽,這傢伙,耗子都開會了。”

果子無所謂的樣子:“耗子太多,沒辦法,耗子葯都毒不死。現在賣耗子葯全他媽是假的。”

“那你們就在這屋裏做飯吃,不怕得鼠疫?”

果子指指牆角的冰箱:“站長淘弄來一個舊冰箱,吃的都放冰箱裏。做飯的時候,把菜刀砧板好好拿熱水燙燙就行了。”說完看看董衛國又笑笑:“沒事,多少年都這樣,你也別太乾淨了。”

董衛國沒吭聲。雖然果子是小組長,但技術員在採油隊相當於副隊長,如果隊長不在,即使站長,也得聽技術員的指揮。董衛國覺得自己剛來這裏別管的太多,等下了班見着姜新彙報一下,從這個站的衛生情況來看,工作上也好不到哪裏去。

從廚房出來,穿過井場,奔向井場西南角的廁所。井站的廁所都是旱廁,與農村的旱廁不一樣的地方是,站上有自來水,上完廁所能沖一下。董興國心裏想,這個站的廁所估計也不幹凈,連計量間和井場都不愛收拾,誰還能收拾廁所?

走到廁所門口還沒進去,從裏面急匆匆走出一個採油工,倆人差點碰個滿懷,那個小夥子往邊上躲了一躲,口中說聲“技術員”,倆人擦身而過。

董衛國也點點頭,走進廁所,裏面臭烘烘的,但還是聞到一股煙味,一個抽了半截的煙頭,赫然扔在便坑裏。

“哎,你回來!”董衛國快步走出廁所,向那個採油工招手。

採油工已經走出7、8米遠了,聽到董衛國喊他,就扭頭小跑過來,臉上陪着笑:“技術員,您---”

董衛國上下打量他:“你躲廁所里抽煙了?”

採油工不敢抬頭:“憋不住,抽了幾口,聽到有人來了,我就扔了。”

董衛國盯着他看了十來秒,才慢慢開口:“往後別在井場裏抽了。”

採油工如釋重負,咧嘴笑着應道:“哎,以後保證不抽了!”說完,轉身往值班室跑。

“別走,回來回來。”

採油工停住腳,猜不透董衛國啥意思。

“把廁所收拾收拾。另外,把井場上的油污清理乾淨了,實在鏟不動的,找砂子蓋上。就這井場,大隊來檢查,你們全站這個月獎金都得扣個一分不剩。”

採油工使勁點點頭:“行,我現在就找他們幾個一塊干。這幫小子真他媽懶,肯定是上個班的活,沒幹,交完班就跑了。等到扣錢的時候,一個個的都你怨我怨的。”

“磕頭機”不知疲倦地上下擺動,抽油泵嗡嗡作響,皮帶輪在潤滑油的作用下,輕快沒有一絲凝滯地帶動着皮帶;管線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那是油氣從井下舉升上來,正愉快地往儲油罐中奔跑。黑暗中的原野伸手不見五指,蘆葦在水中輕輕搖曳,魚、青蛙、螃蟹悄沒聲地在水中滑行。採油站的燈光,靜靜地灑在井場上,忙碌一天的井站,快要進入睡眠狀態了。

已經是九月的天氣,白天還是異常燥熱,晚上卻非常涼爽。早過了立秋,白露就在眼前。“喝點兒白露水,蚊子登登腿兒”,晚上沒啥蚊子,這時候是採油工的黃金季節:夏天最悶熱的時候,悶熱潮濕的蘆葦盪里蚊子成群結隊,採油工出去尋一圈井回來,胳膊、腿上被蚊子咬的全是包。所以,採油工巡井的時候,寧可穿着工作服悶一身臭汗,也比露出胳膊腿挨蚊子咬強。等過了立秋,天涼了,蚊子的嘴也張不開了,大片大片的蘆葦黃綠參差,秋風一過,蘆葦叢象海浪一樣由近及遠地盪開去,蘆葦中有大雁、野鴨突然從哪裏飛起,運氣好的,能看到丹頂鶴和黑嘴鴨這樣的珍稀動物。油田開發的同時,越來越重視環境保護,葦田裏的野生動物無論是種類還是數量,都越來越多。

還有一個奇景,是在寧江入海口附近,大片的濕地灘涂,海水經常倒灌浸泡,葦子長不高,灘涂上長一種鹼蓬草,密密地覆蓋在灘涂上。夏天是翠綠色,到了秋天,鹼蓬草慢慢變得火紅火紅的,長達幾十里的寧江江灘,變成了一片紅色的海灘,無論遠觀還是近看,都讓人嘆為觀止。

這個季節,到了後半夜,井場上昏黃的燈光下,能看到“燒夾子”從井場外的蘆葦盪中,奔着燈光慢慢爬過來。“燒夾子”是蘆葦盪中的一種野生螃蟹,和常見的螃蟹不同,蓋子小,最突出的就是兩隻大夾子。因為身上沒什麼肉,也沒多少蟹黃,就是兩個大夾子裏能剔出點兒肉來,當地的老百姓捉到了,用火燒熟了,只吃兩個夾子,所以都把這種野生河蟹叫成“燒夾子”。夏天以後,“燒夾子”只吃腐爛的蘆葦根,這時候捉到“燒夾子”,無論怎麼個吃法,都帶着一股騷味,所以也有人叫它“騷夾子”。本地人是不吃夏天以後的“騷夾子”的,抓住了都是搗碎了,餵鴨、鵝,吃了“騷夾子”的鴨、鵝下的蛋,蛋黃呈紅色,炒着吃香味能飄出一條街,腌了蛋黃的油能沁到蛋殼外面來。

吃“燒夾子”最好的季節是“五·一”前後,這時的蘆葦,剛剛長出嫩芽,“燒夾子”也非常小,在濕漉漉的蘆葦叢中飛快地亂爬,專門啃剛剛冒出地面嫩嫩的葦尖。這時候穿上短靴,帶上手套,拿着麻袋,到蘆葦盪里抓“燒夾子”,如果運氣好,小半天工夫,就能抓半麻袋。拿回家,把“燒夾子”的鰓、屁股等髒的部位去掉,然後用清水反覆清洗,洗乾淨了,放在大盆里搗碎,越碎越好。然後,用做豆腐的紗布將已經搗碎的“燒夾子”包上,用力絞出汁,盡量把汁都絞出來,這時的汁黏黏稠稠,呈淡淡黃褐色。將汁放到大碗裏,放到籠屜上用大火蒸。用不了半個小時,“燒夾子”汁就凝固成豆腐狀,端出來,可以根據個人的口味加醬油、鹽來調味,這就是當地人引以為傲的“螃蟹豆腐。”

姜新是做“螃蟹豆腐”的高手,每年“五·一”前後,姜新的“螃蟹豆腐”都是第三小隊的“保留節目”。姜新會選上一個井場邊蘆葦長得不太高的井站,安排閑着的採油工到蘆葦盪中抓“燒夾子”。抓完,幾個女採油工負責洗、掰螃蟹鰓和屁股,收拾乾淨后,男採油工負責搗碎、絞汁這些力氣活。龍興區的一些飯店也打出“螃蟹豆腐”這樣的招牌菜,號稱“營北特色”、“天下第一鮮”。姜新也想嘗嘗飯店裏的“螃蟹豆腐”做得如何,等服務員端上來一看,砂鍋里下面是豆腐,上面一隻大螃蟹,原來是螃蟹煲豆腐湯。姜新氣不打一處來,問服務員:“這就是螃蟹豆腐?”服務員認真而且驕傲地回答:“是啊,這就是螃蟹豆腐,營北特色,我們店做的最好了。”

“這他媽的哪裏是螃蟹豆腐啊,是螃蟹燉豆腐!”姜新咧着大嘴埋汰那家飯店,看着董衛國饞得哈喇子都要流下來的樣子,姜新拍拍他肩膀:“大國,你別著急,現在不是時候,現在的‘燒夾子’真他媽的‘騷’,沒法吃。等明年五一,我給你做正宗的‘螃蟹豆腐’!”董衛國樂了:“隊長,聽你說做這個菜能把人累個半死,到時候你就在一邊指揮,我來動手。要是學會了,沒準哪一天不在油田幹了,就開個正宗的‘螃蟹豆腐’店。”姜新搖頭:“這個飯店做不了。我也想明白了,為啥龍興區那些飯店都是用螃蟹燉豆腐冒充‘螃蟹豆腐’,因為只能五一前後用‘燒夾子’做,別的時候,騷氣太大不好吃,飯店想要保留這個招牌菜,就得這麼糊弄不懂的客人。”董衛國問:“那就用別的螃蟹做唄,什麼時候都有,不象‘燒夾子’受季節限制。”姜新笑:“行倒是行啊。先別說得費多少工夫,你拿十來斤螃蟹,最後就做出一碗‘螃蟹豆腐’,那你這份菜收客人多少錢?300?500?不懂行的客人不得把你罵死啊,還得說呢,螃蟹燉豆腐咋這麼貴?老闆太黑了吧?”董衛股聽了哈哈大笑:“對對,客人一般都這樣。”

秋天的蘆葦盪,還有一個好處,就是隨便能抓到魚。秋天水退了,蘆葦也稀疏了,一個一個的小水坑裏,都窩着“楞波頭”。採油工抓“楞波頭”最拿手了,魚多水淺,用鐵釺子一紮,就把“楞波頭”串在了鐵釺子上。“楞波頭”的肉白凈細膩,裏面有很細的魚刺,做湯非常鮮,採油工最喜歡扎“楞波頭”,又好玩,又能改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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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國企工作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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