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肖國梁覺得王靜哥嫂的話一半對、一半不對。工人怎麼就“臭”了,幹部怎麼就“香”?這套理論,好像魯迅先生在《文學和出汗》裏說過:“...然而“弱不禁風”的小姐出的是香汗,“蠢笨如牛”的工人出的是臭汗...”。估計她哥嫂不會讀過《文學和出汗》,即使讀過,也不一定體會出先生諷刺的口吻。在肖國梁看來,自食其力的工人,比很多在辦公室里無所事事的幹部強百倍,比如王靜的二姨夫,石化廠看鍋爐的,爐子燒得好,踏踏實實地干自個的活,無論廠長還是車間主任,都很尊敬他,每月工資3千多,比坐機關的科長掙的都多,這樣的工人,怎麼就“臭”呢。
說的對的一半,就是他和王靜真的不怎麼求人。孩子上高中了,將來上大學、畢業工作,都得憑本事考,將來不會因為孩子的事求人。自己不想當官,不求發財,在鑽采院混日子,也沒什麼可求人的。至於王靜,倒是求她的多,大夫嘛,誰家沒有個頭疼腦熱?不都得找大夫看病?所以總有親戚朋友的找王靜幫忙聯繫大夫,也有患者拿點兒小禮物、土特產給她。王靜不收,但對方一定要給:“你不收下是嫌東西少吧?”王靜只好收下,東西不值幾個錢,她也不放在心上。都說大夫“割開肚皮要紅包”,她也不做手術,不曉得是否有大夫收紅包,但患者不送紅包,大夫還能不好好給你做手術?王靜不相信哪個大夫能做出這樣的事。
肖國梁覺得自己對社會的貢獻遠遠趕不上王靜二姨夫這樣的工人,他有時在心裏瞧不起自己,但很快他就會原諒自己,同事們大部分不都這樣嗎?鑽采院是油田主體單位,不會擔心被剝離,有活乾的多從院裏分獎金,沒啥活的院裏也保工資,掙的少但也清閑啊。實驗室的人進了辦公室,有活就干一會兒,沒活就裝模作樣地看看書。到了十點鐘左右,一般都是衛大猛先站起來,伸伸懶腰,喊幾個男的:“歇一會兒歇一會兒,別把眼睛看壞了。來來來,整一盤!”他說的“整一盤”,是下陸戰棋,但為了“省腦子”,不玩隔河擺好陣型之後進行攻守的“暗棋”,而是玩“明棋”:把棋子攪亂了,面朝下擺在位置上,然後一個人先翻,翻出紅色棋子,那你就是“紅方”,對手當然就是“黑方”,然後雙方隨機翻子廝殺。想要獲勝,必須用“工兵”把對手的3個“地雷”挖掉,然後用己方“級別”最低的子,拔了對方的“軍旗”。這個幾乎不動腦筋的遊戲是每天上午男同事的“保留節目”,兩個對戰的,幾個看熱鬧的,玩的不亦樂乎,有時還爭得面紅耳赤,他說你耍賴了,你說他悔棋了。
男同事圍着下棋的時候,女同事們就湊在一起嘮家常,育兒經、買衣服、咋管老公咋對付婆婆,都是永遠嘮不完的話題。劉姐有時還把毛線拿到單位,邊嘮嗑邊織毛衣。
閑暇的時光有時候也起波瀾。有一天衛大猛聽說院裏給採油所分配個任務,是一個區塊的採油工藝實施方案,他就去找所長,想讓所長把這個活交給實驗室。
老所長退休了,新所長是從外單位調過來的,剛剛四十齣頭,說話挺沖:“交給你們?這個區塊挺重要的,院裏也挺重視,你們實驗室能出來方案嗎?”衛大猛笑着說:“咋出不來?以前我們實驗室也做過方案。”所長冷笑道:“你們那個方案我看過,都是抄別人的。”衛大猛說:“做方案不都是這樣嗎?一把剪刀一瓶膠水的。”所長道:“抄也得有個抄法,沒有象你們那樣抄的。你們實驗室一個高工都沒有,你這室主任才是個工程師,誰能抄出個好方案來?”
所長的話捅到了衛大猛的痛處,都說“打人別打臉,揭人別揭短”,何況衛大猛這樣暴脾氣的?衛大猛臉上掛不住,嘴上也沒啥好話了,兩個人越說越激,在屋裏就吵了起來。最後衛大猛“虎”勁兒上來了,把所長辦公室一頓砸,花盆摔了,暖瓶也碎了,椅子也翻了,墨水揚得牆上到處都是。大夥過去拉架,所長倒挺淡定:“衛大猛,辦公室地方太小,南大壩寬綽,咱倆到那支把支把去。”
最後還是和事佬出面,晚上張羅了一桌酒,把所長、衛大猛和所里的幾個室主任找去。衛大猛端起一杯酒給所長賠禮道歉:“對不起,所長,我是個粗人,今天沒摟着火,讓你也丟面子。這杯酒我幹了,幹完這一篇就掀過去啦!”說完,一杯白酒一口乾了。之後又倒上一杯,對所長說:“這杯酒是為了工作求所長批准的,打明個起,這個室主任,我不幹了。”
就這樣實驗室沒了室主任,沒人願意接這爛攤子,只能由一個副所長代管。
王靜看到肖國梁一天天無所事事又蔫頭耷腦的,就和他說:“楊彪剛走的時候,你覺得太閑了沒意思,後來閑慣了,我看你還閑得挺自在。現在又鬧心了?”肖國梁低着頭說道:“現在我們實驗室的人,在院裏都被人瞧不起。”王靜想了想說:“要不我求個人試試吧。”
自從和所長幹了一架之後,衛大猛性格好像忽然變了,晚來早走,進了辦公室里就往自己的椅子上一坐,很少說話。以前有他在辦公室,大家都不會寂寞,他故意和劉姐拌嘴,願意和別人開玩笑,別人開他玩笑深了淺了的他也不在意,局裏哪有個新鮮事,他保證第一個知道“小道消息”,進了辦公室不用別人問,他的嘴就“把不住門”咣咣咣連珠炮似的都能倒出來。現在衛大猛不說話,也不再張羅玩棋,大家就更不愛吱聲了,大辦公室很靜。代管實驗室的副所長也不怎麼來,只是每個周一早晨,來到大辦公室給大家開會。副所長來鑽采院之前是採油廠工藝科的科長,還保持着生產單位“周一開早會”的習慣。開會無非是聽聽大家工作有什麼新想法、想要開展什麼項目、上一周這些想法有什麼進展、項目的準備做的怎麼樣了,等等。別的室多多少少都有點兒事干,不是有了課題、項目,就是搞個方案設計什麼的,實驗室十多號人,基本都無事可干。用劉姐的話說:“獃著吧,看看領導讓咱呆到啥時候。咱們自己找不來活,所領導也不能看着咱們總這麼閑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