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上了大學

十八

這年七月，佟蕊接到北京大學歷史系的錄取通知書。

佟蕊要回北京上大學，藍姨和小玉都非常高興，她們大大鬆了口氣，終於不再背負着連累佟蕊的心理壓力。藍姨準備了一些竹筍，小玉備了一包中草藥，都讓佟蕊帶回家。

葉小文卻是悶悶不樂。想到要失去佟蕊，便被恐懼捉住了。

一天傍晚，藍姨和小玉採藥還沒有回來，佟蕊在灶間做飯，紅薯糙米稀飯，是他們不變的晚餐。火光籠罩着小茅屋，有種讓人壓抑的氣氛。佟蕊見坐在一邊燒火的小文沉默不語，便輕輕說，小文，你不想讓我走？

我只是怕以後見不着你了。小文說。

怎麼會？你怕，我就不走。

當真？小文眼睛裏閃出一絲亮光，馬上又黯了下去。你走，別管我。他一扭頭跑了出去。

望着小文瘦削的背影，佟蕊心中一陣痛，要不，放棄吧。可她內心頓時有個聲音在吶喊，走，這是我唯一的希望！

她用木勺把熱騰騰稀飯攪了攪，便起身去切鹹菜，默默地想，如果不走，幾十年後我就和村裡那些老嫗一樣，圍着鍋台轉了一輩子，留下一群衣衫破爛的子孫，最後，老死在大山裡。

她也被恐懼捉住了。

小玉進了屋，她剛看見小文獨自立在山路邊。便明白了一切。她放下裝草藥的大包，對佟蕊說，我和媽會照顧好小文的，你放心好了。事情宜早不宜遲，明天我就送你走。

佟蕊緊緊握住了小玉的手。這時，藍姨把小文也叫了回來。一家人吃起紅薯稀飯，為佟蕊送行。

十四

於嬸擁抱着離別幾年的女兒，熱淚盈眶，哭着說，都因為你不聽媽的話，瞧你變成啥樣啦！

盈盈拉着大姐的手，也哭得說不出話來。

飛飛獃獃望着佟蕊，心想，難道這個粗壯的農婦，就是那個知性又清高的大姐？

佟蕊白裏透紅的臉變得又粗黑，有了細細的皺紋，那手就像一段老木柴。

佟蕊走過來擁抱着飛飛，飛飛你長成大姑娘啦！

佟蕊心中暗自驚奇，那個可憐見的小丫頭，如今竟變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如果說盈盈是朵艷麗的牡丹，飛飛就是一朵清麗的白玉蘭。她想，如果飛飛有一雙好腿，她會多麼出色呢！

飛飛並不曾關心自己的容貌，只當自己還是那隻醜小鴨。她拉着佟蕊的手，說，姐，這下你不離開我們了。

老佟對大閨女說，還不謝謝你媽，為你她可豁出老臉去啦！

對女兒的歸來，老佟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他又對佟蕊說，既然上了大學，就一定就學出名堂，雖說這大學生如今叫工農兵學員了，可還是得老老實實地學知識做學問，其他的事都不能摻和。

佟蕊點頭，我知道，再說我上的是歷史系，正是我喜歡的專業。

當爹的說。我一輩子的遺憾，就是沒進過大學門兒。

盈盈不捨得放開大姐的手，大姐本來就是個做學問的材料，爸不用操心。

十五

吃了晚飯，盈盈又溜了出去。

飛飛和大姐回到卧室。當初我以為永遠也不會回到這兒來了。她說。

有什麼比家更好的地方呢？飛飛說，她早把佟蕊的被褥床單都拆洗得乾乾淨淨，佟蕊看着那條藍格子的床單，從她從小一直鋪着的，依然那麼平整、潔凈。

飛飛靠在自己的小床上，說，姐你快說說，這幾年，你是怎麼過來的呢？

雖然姐妹常有信來往，可飛飛依然覺得，大姐有太多變化，一定有很多故事。

都在為活着掙扎。佟蕊說。

小文怎麼樣？

我出來，就是為了以後能救出小文和他全家。小文像個孩子一樣需要照顧，幸虧有小玉和伯母頂着。

你不喜歡他了？

我不能想像沒有他，會怎麼辦。

大概正是小文那玻璃一樣的性情，才吸引了我吧。飛飛暗想。

她又問，藍姨和小玉怎麼樣？

不管多苦，藍伯母都是那麼樂觀，每天忙着種自留地，餵雞餵豬，洗衣服做飯，一句怨言都沒有。小玉更不用說了，她干起活兒來利落得就像個村姑，不管多累每天晚上都要在燈下讀書，她居然還交了幾個村姑朋友。

你到底和小文能不能成一家子？

他就像是進入了我的血肉，是我自己的一部分。這次我動身時，他其實已經病了。

佟蕊的眼睛又濕潤了。

街門輕響，盈盈溜了回來。她特意早些回家。先去衛生間洗漱一番，才進了屋，帶來一股青春的風，臉紅紅的，眼睛亮閃閃。我有個好消息報告。

有什麼消息？

佟蕊笑問。

盈盈帶着一絲羞澀，說，我正式定婚了，正打傢具。

我急着喝你的喜酒呢！佟蕊的心情一下子舒展開來。

才19不到，你早婚？飛飛說

我這是給媽分憂呢！我還要給飛介紹一個男朋友呢！

呸，不見！我還在上學。飛飛說。

十六

佟蕊上了大學。一晃就是三年，她畢業后，又考了研究生。

飛飛高中畢業后，佟嬸托關係給她找了一個街道福利廠當統計的活兒，於嬸覺得，這是飛飛最好的歸宿。廠子雖然不大，可飛飛也是個坐辦公室的，可以一輩子有個體體面面的飯碗。

當媽的操心的，就是飛飛的婚事。

兩年後，飛飛20歲了。盈盈22歲，佟蕊24了。

盈盈雖然急，可還是要等着虛歲25才能結婚。

在於嬸的催促下，盈盈開始給飛飛尋找相親的機會。還真有了。

那天晚飯時，盈盈興奮地告訴母親，大剛的一個表哥，願意見飛飛。

告訴人家你妹妹的腿了？於嬸問

不能先告訴人家。見了才能知道，飛飛是個人尖子。

盈盈悄悄告訴母親。

飛飛，你也不小了，我不能養你一輩子，明天就跟你姐去串個門兒。於嬸對女兒說。

飛飛剛想說什麼，老佟說，閨女，去就去行就行，不行就算了。你得給自己一個機會。

晚上，飛飛躺在黑暗中，

她凝視着黑暗，心中充滿了恐懼。

難道，我真要邁上相親的路嗎？當我一瘸一拐地出現在人前時，那些目光不會像刀子一樣嗎？當我在閨房安靜的小窗前，捧着一本萊蒙托夫的詩集時，我是個小公主，可走到婚嫁市場上，我肯定就像一隻被拔光子羽毛的小雞，任人挑選任人評價，好怕！

可是，真想有個男朋友，女孩子們成雙成對從我眼前走過，多麼甜蜜多麼美好，我只能在角落裏，偷偷地窺視別人的幸福，難道我註定要一輩子留在我的象牙塔里，孤獨一輩子嗎？其實，就是阿蕊那絕望的愛情，也比什麼都沒有好！至少她還有回憶，還有惦念，我呢，我一無所有。為了不白活一次，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去體驗一下，真為世不容，再回我的小角落，慢慢地舔自己的傷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