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大姐的信
十二
於嬸嘴上不說,心裏卻惦記着佟蕊,嘀咕,這丫頭養大成了仇?一去不回頭啦!
第一場小雪飄起時,佟蕊來信了,寫給飛飛收。飛飛悄悄揣了信回家,吃了飯,在燈下小心地摘開那粗糙的信封。
從裏邊抽出一張薄薄的信紙。
飛飛,你好!原諒我這麼長時間才給家裏寫信,想來想去,還是先寫給你吧,只有你最理解我。
這個小山村的原始和貧窮,是你想像不到的。它坐落大山深處,只有一條小路通向外界。我們乘火車倒長途車,最後幾里路不得不找個挑夫挑行李,步行進村。那是一條特別狹窄小路,一邊是峭壁懸崖,四周是茫茫無邊的原始森林,有的路窄得只能一個人小心地通過,稍不小心就會落下萬丈懸崖,落個碎碎屍萬段。好多個瞬間,我真是有點兒後悔。
真不能想像,小文的父親當年就是從這兒走出去的。解放20年了,這裏的山民還過着似乎原始的生活。小文的父輩就出身大山中的一個中醫世家,這個家族世代行醫,在這一代十分有名。葉伯小時候就跟着父親在山中採藥,維持一個小小的山村診所。後來一個偶然的機遇,救了一個來收集植物樣本的植物學家,經過那人的幫助,他走出大山上了一所醫學院,後來又有了出國留學的機會,漸漸成為一代名醫,進了北京。誰知他的後代竟因為他的成就和聲望,又被轟回了這個小村。可惜,這兒還像幾十年前一樣落後,十分山一分田,交通不便,山民只能靠紅薯,野菜和一點點包穀餬口的日子,經常是餓着肚子去幹活兒。
生產隊分給我們兩間破敗不堪的小泥房,據說從前是牲口棚,房子四面透我,一下雨屋裏就漏得不能睡覺。這段時間我們忙着修理房子,你給我的錢,也派上了用場。我們把屋頂和牆都加厚,我們在小屋後邊開了一塊菜地,解決吃菜的問題。
最讓我苦惱的,是村民的歧視,本來他們已是社會底層,可他們把我們當成人下人。人們遠遠地避開我們,似乎我們是毒蛇猛獸,我們只能和地主富農家屬在一起,干最苦最累的活兒,拿最少的工分。
幸虧我有一付好身體,很快就能肩挑背扛了。小玉和伯母雖然身體弱,也能撐住,只是小文太文弱,才下地幾天就病倒了。幹活兒之餘,我得照顧他,鼓勵他。他從寶塔尖掉進了爛泥塘,心理上難以承受。
再難,我也得挺住。我要給小文熬藥去了。當你愛一個人,又為他付出的時候,生命是如此充盈。
現在我最大的苦惱,就是沒有書可讀。
代問全家好!
愛你的大姐,蕊
飛飛把信又看了幾遍,才把交給了母親。
得知阿蕊來信,全家都激動起來。於嬸一邊看信擦淚,一口氣看完,說,這死丫頭,不是自己找罪受嗎?飛飛你寫信把她叫回來!葉家倒霉,咱也救不了人家,幹嗎非跟着去那個羊不拉屎的地方?
老佟說,你還是別操心了,兒女自有兒女福。
盈盈看了信,說,媽媽,你得為大姐驕傲,生了這麼一個女中豪傑!
呸,給人家生的!
於嬸擦乾淚做飯去了。
晚上,飛飛在櫥櫃找出一些衣服,加上十幾本心愛的書,姐妹倆湊了50元錢,準備再買些香腸和白糖給蕊寄去。正商量,於嬸也進了屋,把100塊錢塞給飛飛,給蕊丫頭的!
十六
第二封信一個月後來的。娟秀的筆跡有些凌亂。
飛飛,你和全家給我寄的東西和錢真是雪中送炭!我們能吃到香腸和糖,高興得像過年。我現在晚上能讀書了,還有錢買油點燈,真是太好了!
因村醫老得干不動,村支書就叫小文和小玉當了村醫,小文每天給看病,小玉上山採藥,伯母幫着曬草藥。村子附近的大山裡,有很多的野生藥材,據說全省種子植物4000多種,藥用的就有1500多種。自當了村醫小文兄妹用針灸和中藥,已經治好了很多病人,我們在村裡開始受到了尊敬。
我的情況也有了改變。村裡叫我去當了小學老師。一座漏雨漏風的破廟就是教室,沒有課桌,孩子們就坐在木墩子上。我打算如何利用山裏的木材,讓老鄉打些課桌。這裏的資源如此豐富,村裡人卻過得如此貧困,都是無知和懶惰和愚昧的過。
山裡娃從生下來就沒有吃飽過,有的窮得褲子都穿不上,圍着一塊破布就來上課,個個營養不良,七八歲的娃就像北京四五歲的那麼高。可他們的眼睛那麼清澈,充滿了求知慾。這些孩子如果生在北京,命運就完全不一樣,當然,我們生在北京,最後現在不也來與他們共命運了嗎?
小玉如今變成一個潑辣能幹的村姑。摟柴做飯下地的活兒都幹得很麻利。我們的幾畝自留地就靠着她,種上了好幾菜。小玉天天獨身去山裏採藥,晚上捧着一本醫書,在油燈下讀到深夜。相比之下,小文就悲觀得多。他的臉上總是籠罩着烏雲,難得有笑模樣,我總是想法子開導他,可最終得他自己解開心結。藍伯母雖然年過半百,可每天都在拼,從來不說個累字,反還給我們鼓勁兒。她一身粗布衣褲,腦袋後邊挽了個髻,走起路來風風火火,挑着兩擔柴走得穩穩噹噹,臉兒黑黑的,和當地農婦沒有什麼區別。誰也看不出來,她從前是個養尊處優的教授夫人。
有了你寄來的那些課本,現在除了教課,我每天也開始複習功課,我總覺得再苦未來也會有希望。小文卻是個悲觀主義者,葉伯的下落成了他的心病。
要備課了,不多說,代問全家好!
大姐
看完信,飛飛長舒一口氣。
這次佟蕊的來信,讓全家很是高興。
晚上,於嬸半宿沒有睡着。夜深人靜時,她推醒老伴,我想起了我的表哥。
表哥怎麼了,老佟迷迷糊糊地說。
獃子,我表哥現在是江西省副局級幹部,主管教育,我想請他關照一下阿蕊,
讓他瞅個機會想法子把阿蕊調出大山。
你半輩子不知人家來往,現在人家能買你的賬?
讓我媽出面兒唄,他從小在我家住過一段時間,我媽特別疼他。後來參軍走了。才不怎麼聯繫了。
好。老佟應了,卻想,沒影兒的事,老太婆一天瞎操心。
十三
1973年,大學招生開始了。
那年,佟蕊20歲,盈盈18歲,飛飛也16歲了。
佟盈和大剛分進同一家國營大廠當了工人。飛飛上了高中。。
一天飛飛放學,見母親拿着一封信,爹媽正相對喜極而泣。她對小女兒說,佟蕊上大學的事定了。盈盈又瘋哪兒去了,你去打長途!
飛飛接過母親遞過的5塊錢,去了電報大樓。
佟蕊接電話又驚又喜又愁,我走了,他們怎麼辦?藍姨正病着,小文的情緒又不好。
姐你自己先出來,才能救他們!
飛快速地,長途電話每分鐘要三塊錢,
好,我走!
佟蕊掛了電話。
飛飛沿着長安街騎車回家,她的腦海里映着葉小文那蒼白而清秀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