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學徒
六十九
大力早早到了診所,打掃衛生,把水燒開,給上藥房上完貨,雜物都做好,才走到小玉的診室門前,探頭向里望。
小玉正給一個老太太開完方子,一抬頭看見大力,笑着說,你就坐在旁邊先看着。
大力受寵若驚地走進診室,坐在小玉對面的桌邊。
病人一個個地進來,小玉和顏悅色地號脈問診,針灸按摩開藥,一上午快過去,小玉沒有工夫喝水,大力就往茶杯里續了熱水,端到小玉跟前。
謝謝!小玉喝了水,想大力挺好一個人,怎麼飛飛就硬是把他給轟跑啦?
中午大力和小玉一起出去吃面。又是兩碗陽春麵,幾片碧綠的蔥花浮在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面上,小玉胃口極好地吃着,一會兒半碗面就下肚了,她對大力說,你看當大夫這麼辛苦,還是想學?
你一個弱女子都能吃這樣的苦,我怎麼不能?大力一碗面已下肚。
小玉也吃完了面,放下碗,用紙巾擦擦嘴,說,那好,我就收下你這個徒弟。不過,我這診所有幾個規矩。
什麼規矩?
第一就是不能害病人,比如,有便宜的葯,就不開貴的,能跑一趟就治好的,就不讓人家跑兩趟,第二,不管那病有多麼難治,只要有一線希望,咱們就給治,哪怕陪錢也得管治。
行,你放心!
大力說。又問道,這針灸和按摩那麼神奇呢,一根小小的銀針,一雙手怎麼就能把病從人身體中轟出去?
針灸和按摩,是老祖宗留下的寶貴遺產,人體的穴位,都是人身上天然的治病良藥,通過按摩和針灸,激發人體自身的免疫力,就能達到治病的目的,這些道理,以後我會慢慢講給你聽,我還可以借給你一些醫書。
小玉說
大力聽着小玉一番話,雖似懂非懂,卻被一種磁力深深吸住。他感覺體內有一種活力蠢蠢欲動。活了30多年,每天吃吃喝喝混過來了,真是浪費呵!
小玉看看手錶,馬上到上班的時間了。
兩人便匆匆起身,走向馬路對過的診所。
七十
從此,小玉忙裏偷閑,從最基本的穴位圖開始,引領大力進入針灸按摩領域。
小玉按摩和行針時,大力每每跟在身後,邊打雜邊默默觀看,記住每個穴位的功用。
下班之後,大力匆忙下面吃畢,就坐到了桌前開始讀書。桌上放着一摞針灸按摩的書,牆上貼着一張人體穴位圖。大力看一會兒書,再看圖默記穴位。他想,盲人都能學會的按摩,我應該更能學會。
大力開始讀小玉借他的黃帝內經,雖然小玉簡單地給他講解過這書,可一開始他就像讀天書,勉強看幾行就看不下去了。讀一會就得立起來,在屋中走來走去,像是一頭困獸。我是不是吃錯了葯,跟自己過不去,非要學習什麼中醫呢?咱祖墳上有哪兒當中醫的蒿子?我爸可是拉了一輩子三輪車呵!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從小三年級開始,你看一本書嗎,你凈跟着起鬨架架央子斗老師啦,現在你着急啦,讀這中醫書,多難呵,那些句子和名詞,把腦子攪成一鍋的醬糊,為了鬧懂一個字,我得查多少遍字典呵!真想算了,可是,明天小玉考我,要是都說不上來又怎麼辦,大男子漢,丟人!
他的眼前,出現小玉那冰潔玉清的小臉,那嚴肅的神情,心立即抽緊了。讀!又一遍命令自己。
小玉常考大力,比如,人的體質是如何分類的,不同的體質在不同季節如何調理,足三里、合谷、三陰交等等穴位的療效都有哪些等等,他常常被問住,被小玉教訓后,又得回家來翻書,
從前,大力覺得自己和飛飛小玉是兩類人,他被她們吸引,卻不清楚他和她們之間的差別到底在何處,現在終於明白了,自己活在當下,而她們除了活在當下,更是活在未來。自己非常滿足的感官享受,她們卻是不屑一顧,不是說她們不喜歡物質,只是她們很節制,她們有精神享受,比如求知。從前,飛飛總是瘸着腿提回一摞摞的書,他還嘲笑飛飛。如今他想當初要是把飛飛那幾架子書好好翻翻,也不會混成個賭徒。
不知不覺,大力養成每晚讀書的習慣,完整地讀懂一本書,接着又想讀下一本,每天晚上他床前的燈光都要亮到深夜。
七十一
這天晚上,大力已經研讀了兩個小時黃帝內經,因為用功過度,他的頭有些痛。他放下書走出房門,站在小院中做了幾個擴胸動作,隱隱約約聽到衚衕里小酒館裏划拳喝酒的喧嘩。大力把耳朵側了起來,這聲音,多麼熟悉,又多麼陌生呵。
他想,這些日子我太累了,今天乾脆不讀了,出去和哥們兒喝上一杯。人生不過百年,得放手處且放手吧。就起身穿上衣服,鎖上門兒,立在院裏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出了門。
別像個娘兒們兒,磨不嘰嘰,從前我可是哥們兒中挺有人緣的一個。如今,我怎麼成了孤家寡人?就因為這該死的黃帝內經嗎?小玉是我什麼人,我幹嘛事事聽她的?她說不讓我喝酒抽煙,我就得戒灑戒煙,憑什麼?
大力走向衚衕口的小酒館。
酒館裏煙霧騰騰,充斥着濃烈的酒精味道,幾個男人正在大呼小叫地划拳有人發現了他,嘿,珍惜動物來啦!好幾束目光立即射向大力,有人在人堆中叫道,大力快來喝一杯!
叫大力的那位是小二,自那次大力還過他錢后,兩人本再無來往。現在大力淡忘了那事兒。大力向人們點點頭打了招呼,就在老二旁一個空位上落了座,見桌上放着好幾個酒瓶,白的黃的都有。老二給大力滿上一杯白酒,干,兄弟!大力也不客氣,端起來一飲而盡。
真舒服!他的頭立即不痛了,酒真是好東西,解乏,解愁,腦悶呵!
聽說大力你去一個診所上班,讓人家給管得死死的,把我們哥們兒都忘掉啦!小二說
忙得很,顧不上喝酒啦!大力感慨。
不一塊兒喝酒還叫爺們兒?在桌的三狗說,三狗是大力的鄰居,在房管局當管子工,大鍋飯,收入低。他上班混日子,晚上泡在小酒館。有時孩子的奶粉錢都拿不出來,他也背着老婆來賒賬喝酒,要是有人請客,更是有請必到。
三狗又說,大力自你進了診所,怎麼走路說話都和哥們兒不一樣啦,不是哥我說你,你越來越像你的那個洋老婆!
一陣鬨笑。
別瞎說!大力正色道,正想翻臉,有人又給大力滿了一杯,他又幹了。酒精流進了血液,大力的心裏也舒坦起來。
少戳人痛處,小二說,大力早和那個洋婆娘散了,他原來親口告訴我的,不過現在管他的那個也是個小美人兒,還全胳膊全腿兒的,我見過一次,大力正和那姑娘在大街上說話,那份親熱勁兒把我給羨慕壞啦!就是因為那個小娘兒們,大力才不答理咱哥兒啦,大力坦白,你和她發展到什麼程度啦?
又是一陣鬨笑,
大力的臉“刷”地白了,那陣鬨笑把他驚醒了,他望着那些臉,都是發小和哥們兒,可如今這些喝得醉熏熏的臉兒,怎麼這麼醜陋呢,他們的眼睛閃着猥瑣,浮淺和狂妄。
她只是我的老闆!大力結結巴巴地說,喝酒太猛,又沒有吃菜,他也有七分醉了。
肯定是個厲害的娘們兒,你可別再糊裏糊塗的把自己賣啦!三狗說。
又一陣鬨笑。
有人向服務台喊,再來一罈子黃酒,來兩盤紅燒獅子頭,兩盤醬肚絲,一盤豬頭肉,再來個熏魚!
老闆樂呵呵地應了,一會兒就把幾樣菜和一罈子黃酒端了上來。
三狗子樂得臉上開了花兒,我最愛吃的就是小鋪這紅燒獅子頭,就着黃酒,簡直是神仙,這幾日口袋裏缺兒,才沒有吃這幾樣菜,今兒乘着哥們兒來了,一起飽飽口福。
人們歡笑着伸出了筷子。
大力這才注意到,雖然喝酒的有五六位,可桌上本來並沒什麼菜。哥們兒為我來才添了這麼多菜,他想,心中熱乎乎的,也就把剛才的不快壓了下去。
吃着菜,小二又說,大力,我跟你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你現在雖然看着體面,可哪有修理自行車痛快呢,那時咱們一天到晚在一起,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打牌就打牌,日子真是小神仙,現在你早出晚歸,晚上還得看書到深夜,哥哥我心痛你,小心別讓那個小婆娘把你的精氣神都給吸沒了,說話人就七老八十,樂也樂不動啦!
就是就是!人們齊聲說,他們盯着大力,臉上閃着紅光,像是渴望獵物掉進陷井。
我修車時,連酒都喝不起。大力含含糊糊地說。
現在你喝得起,又沒工夫喝啦!三狗說,我在廠子裏混,不用腦子,上班得了空,就賭錢喝酒,快活着呢!聽說你還得學針灸,多苦呵,趕緊洗手別幹了!
大力想反駁,可腦子裏一片空白,像是在雲裏霧裏。他的杯子一空,立即就是有人給他滿上。後來聽那幾位又划起拳來,聲音越來越模糊,後來越來後來什麼都聽不見了。他伏在桌子上。
一陣涼風把他吹醒,小酒店裏已空無一人。桌子上乾乾淨淨。他把眼睛擦了擦,問櫃枱上那坐着的老闆,便問,他們都走了?
都走啦,他們說等你酒醒了讓你買單,我一直等着呢。
說著遞過來一張票,860元。
大力心中一驚,酒便全醒了,這麼多?
那八個小子敞開喝了一個晚上,白的黃的紅的,又叫了那麼多貴菜,可不是得這麼些錢,這我還給你打了折。那幾個一個比一個滑!他們之前的賒賬,也說讓你一併還上。
大力的錢包立即就空了,他頭天剛發了1000元工資,本來想留下300塊錢用做一個月的飯錢和零用,剩下的都存進銀行,誰知道一個月的血汗,讓幾個哥們一晚上就都造完了。
大力付了錢,出了飯鋪。走在大街上,冷風吹着,酒全醒了,心在流血,一陣陣悔恨。幾個小時前他還是那麼自由自在,錢包鼓鼓的,現在他成了窮鬼,錢包空了,心也空了。
他打開屋門,一下倒在了床上,沒有脫衣服,又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