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回家
五十六
清晨，南城大雜院一間低矮的南房裏，大力剛剛起身。他刷牙洗臉完畢，把剩飯煮泡飯就鹹菜吃了，碗也沒收，就坐在破舊的沙發上，點着了一支劣質香煙。
今天去不去看丹丹呢，他內心糾結着，本來早想好要去看丹丹了，可我怎麼就不敢去呢，本來跟我那麼親的女兒，回了北京怎麼卻好似中間隔了天涯海角，那個厲害的丈母娘，見了我得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來呢？准得把眼睛吊上去，覺得我對不起她閨女！
大力父母去世之後，留下兩間小平房，哥倆一人一間。大力哥單位分了房，早就搬走了。
回國后，大力把小屋灰塵掃了掃安頓了下來。雖然床板吱吱作響，煤氣爐總打不着，屋頂還有點兒漏水，可總是自己的家。
想起美國那個舒適溫馨的家，大力心生感慨，像從雲端一下滾入了地溝，可他心裏卻有種莫名的輕鬆。大力想，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到底不用受女人管束啦，要是自己高興，一輩子都可以不再見飛飛，讓她滿世界飛着去開她的學術會議，讓她升上系主任，成為名教授吧，我可不當她的影子。可丹丹呢，那是我的骨血呵，大力的心又抽搐起來，脖子上痒痒起來，像是女兒的小手還環繞在那兒，甜甜地叫着，爸爸買雪糕！
背上似乎也熱乎乎的，他背着女兒在公園裏跑，感受着她溫熱的小身體，女兒喜歡把他當馬騎，飛飛那麼忙，只有他有工夫帶丹丹玩，丹丹是他的小棉襖。
回北京那麼多天了，我怎麼就不去看看丹丹呢？大力又一次問自己。
其實，頭些日子他鼓足去過一次飛飛家，走到大院門前，正看見於嬸和飛飛一起出門兒。於嬸手裏領着丹丹，正和飛飛說著什麼。他趕緊藏在路邊一顆大樹后，看她們走遠了，才離開了那兒。回家后他罵了自己半天兒，一個大男人，連這點兒事也辦不好，看女兒光明正大，怕什麼？
現在，飛飛大概已經回美國了。終於，大力一咬牙，今天一定要去看女兒。他把煙在地上捻滅，換上一身乾淨的衣服，仔細地裝了200塊錢，就出了門。他先去超市給丹丹買了一大包山楂片，一個毛絨小老虎，給丈母娘買了兩斤醬牛肉，才上了公交車。
大力小心翼翼地敲了飛飛家的門兒，開門的是盈盈，她看見大力，先是一楞，又笑着說，姐夫，你怎麼現在才露面兒？
於嬸正要帶丹丹下樓曬太陽，飛飛在客廳打電話。
事多兒沒有顧上。大力努力擠出笑臉，把手上的禮物遞了過去。心想早知道盈盈在，該給大姨子也買點兒禮物。
盈盈把大力讓進客廳。丹丹一見大剛，“哇”地哭了起來，叫道，爸爸爸爸！在於嬸懷裏伸出小手，大力的眼圈紅了，他把女兒抱了過來，爸這不是來了嗎，給你買山楂片和玩具了，說著就從懷裏掏出那個憨頭憨腦的毛絨布老虎，塞到女兒的手裏。
丹丹緊緊地抱着大力的脖子說，爸爸不走，爸爸不走！丹丹乖！
好好，爸不走。大力說。
於嬸眼圈也濕潤了，大力，我以為你不要閨女了呢！
飛飛，大力來瞧你們娘倆兒了。於嬸衝著剛放下電話的女兒說。
飛飛立起身來，向大力點點頭，你來啦！
兩人互相望着，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老佟出來招呼說，大力你老不來，我心裏一直惦記着呢！
小兩口鬧彆扭，不能太認真，好好聊聊，還是一家人。於嬸也說。
大力說，沒啥，大嬸您別操心！
說完嚇了一跳，怎麼把丈母娘叫成“大嬸”啦？
似乎誰都沒有在意。
飛飛說，媽，我們沒事兒。
她心想，媽媽永遠不會懂我。
她把臉轉向大力，我馬上要走了，你到底走不走呢？
我不走。大力說，明白飛飛只是客氣。
飛飛心下一涼，卻徹底放心。本來她回國，不就是來甩大力這個包袱的嗎？
大力抱着女兒，讓她舒舒服服地坐在自己的腿上，抓着自己的手指頭掰着玩兒。女兒多好呵，一派天真爛漫，愛着老爸，管他是不是有出息呢，從前在美國，怎麼沒珍惜和女兒相處的時光呢？
那我就訂了一張機票，你什麼時候走，打電話給我，我再訂你的機票。飛飛說。她想，眼前這個男人，不修邊幅，說話粗魯，年紀輕輕就放棄了自己，我怎麼竟和他一個屋頂生活那麼多年，還有了個女兒呢？多少人都是這樣，糊裏糊塗混在一起，又為了孩子一忍就是一輩子，可是，那不是我要的生活。
老佟說，大力，你既然在北京，以後得經常來，又不是外人！
是呵，姐夫你一人不方便做飯，就來這兒吃飯。盈盈也說。
他們客客氣氣的，可誰都不勸我和飛飛一起走。大概在他們眼裏，我再也不是飛飛的伴兒，我是個不成器的拖累，親人，親人，最勢利的就是親人。大力心裏涼涼的。
呆了不一會兒，他就說有事起身告辭，丹丹大哭抱着父親不放，大力狠狠心，把丹丹交給於嬸，一轉身就離去了。
五十七
飛飛回了美國。雖然孤寂，卻充實。只記得，每個月給於嬸和大力，分別寄500美金。
她適應了一個人的海外生活，簡簡單單，專心研究和教課，平靜中有小小的快樂。忙着接受新的東西，不快的記憶也在慢慢淡化。
視頻中的女兒已能和飛飛聊天，她告訴飛飛，姥姥和二姨每天帶她去公園玩兒，給她買冰棍買糖果。盈盈和於嬸則不斷地報告，丹丹會讀唐詩了，會唱歌跳舞了，還能自己洗她的小手絹了。
和丹丹最親的是姥爺，姥爺總是讓丹丹坐在自己肩上，駝着她滿屋子跑，姥爺還會講很多故事。丹丹給飛飛跳了個新學的舞蹈，兩個小辮子一甩一甩，花裙子飄了起來。
正要關視頻，盈盈說，有一天，好像看見大力站在大院門外，一見她們，扭頭就走了。
飛飛說，也許你們看錯了。
關了視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