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古宅,老者
清虛觀外,張子默摟着小雪坐於台階上靜靜地看着山下風景,拜師失敗的失望早就消失不見,反倒是快步走出的聞人羽眼中充滿愧疚,在張子默身邊坐下,低聲道:“抱歉,我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張子默搖頭道:“沒關係,可能我跟道沒有緣分吧。”
聞人羽道:“不會的,只要你想學,就是與道有緣。師兄不收你沒關係,過幾天跟我回蜀山,蜀山會收你。”
張子默轉過頭去,聲音中多了幾分顫抖,“謝謝。”
小雪突然湊了過來,“我也可以去蜀山嗎?”
聞人羽笑道:“當然可以。”
張子默道:“那能不能跟我講講修道的事。”
聞人羽微微點頭,緩緩開口。
天地初開,生靈皆未開靈智,彼時人族尚且弱小,在其他強大的妖獸面前毫無抵抗之力,生存十分艱難。
直到人族從那些能吸取日月精華的異獸身上得到感悟,開始嘗試感受到天地間奇異力量的時候,人族才在妖獸遍地的世界中站穩腳跟。
而這股奇異力量,人類先祖取名為炁。
隨着一代代修鍊者的摸索,一套完整的修行體系被研究了出來。
築基,煉炁,靈魄,通幽,道隱。
築基者,打熬筋骨,百日築基,為感受到炁做準備。
煉炁者,煉精化炁,引炁入體,可算入道。
靈魄者,鍊氣化神,形成自身元神,可元神出竅,又稱為靈魄。
通幽者,煉神返虛,可獲得天地共鳴,引天地之力為己用,取上窮碧落,下通九幽之意。
道隱者,煉虛合道,悟出自身道路,可稱合道。
此五境,又被稱為凡人五境。
隨着聞人羽的講述,張子默終於對修道有了一些基本的了解。
張子默突然問道:“為什麼叫道隱?”
聞人羽道:“修到了道隱境,已至凡境頂端,再進一步,便是仙。仙境之難,大部分道隱境的修行者,終其一生也無法再進一步。即便僥倖成仙,也是一境一劫,因為到了這一步,已是奪天地造化,會招來天罰。因此凡境最後一境被稱為道隱境,取其艱辛難覓,當隱則隱之意。”
張子默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只是從這些境界的名字,我便能感受到修道的艱難與玄機。”
一旁跪地筆挺的紀無塵終於開口:“仙境實在太過艱難,我已經困在道隱境三年了,依舊觸摸不到那一層次。我見過不少修行者,在這個境界困了一輩子依舊無法突破。也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機緣,去觸碰仙境。”
聞人羽道:“不必強求,師父說一飲一啄自有天定,安心在這個境界打磨實力便是。”
張子默看向聞人羽,“那你現在是什麼境界?”
聞人羽道:“剛修到靈魄境不久,元神出竅還沒有完全悟透。”
張子默道:“你的修鍊速度,應該很快吧?”
未等聞人羽開口,紀無塵便率先說道:“那當然,哪怕從小修道,天資好的也得二十年才有可能到靈魄境,小師叔今年才八歲。放眼整個天下,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八歲的靈魄境了。”
張子默道:“原來你這麼厲害,怪不得輩分這麼高。”
聞人羽道:“只是我師父輩分高,我的輩分這才跟着水漲船高。至於修鍊,我也才剛起步而已,並沒有什麼值得稱讚的地方。”
“那你師父是?”
“劍聖。”
“劍聖,聽起來就很厲害。”
“是的,天下劍修,我師父是第一,因此被人尊稱為劍聖。”
張子默暗自思量,聞人羽對於別人對自己的誇獎都很謙虛,但對於自己的師父卻十分推崇,那看來這位劍聖前輩已經站在了巔峰。
張子默又問:“那劍修,是不是以劍為主的修鍊者?”
聞人羽點頭道:“不錯,劍修一身修為全在劍上,用劍與不用劍,實力差距很大。”
張子默道:“那我去蜀山,是不是也要學劍?”
聞人羽道:“蜀山弟子,皆是劍修,你跟我去蜀山,自然是要學劍的。”
張子默道:“那厲害的修行者,都是學劍的嗎?”
聞人羽道:“如今天下的修真者,有兩大類,一是符籙,二是丹道。鎮岳王朝的修道者,大都修丹道。劍道,只是丹道中很小的一部分。”
張子默眼中多了一絲失望,“那我學劍,能變得很強嗎?”
紀無塵道:“你別聽小師叔謙虛,劍道雖然只是丹道的一個小分支,但蜀山在一代代前輩的努力下,如今已是鎮岳王朝最強的門派。”
聞人羽道:“不可如此說,師父常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若生驕傲之心,必然止步不前。蜀山不在意什麼地位排名,也不用與別的門派比較,只需專心鑽研劍道就行。”
紀無塵嘴角微微抽搐,“是是是,小師叔說得對。”
張子默這才放下心來,“原來蜀山這麼強,那我就放心了。”
聞人羽直視張子默,“你好像對於變強,很在意,有什麼必須要變強的理由嗎?”
張子默道:“變強還需要理由嗎?你難道不想變強?”
聞人羽道:“我沒想過這些,我只是喜歡劍,能一直學劍,就足夠了。”
張子默話鋒一轉,“你剛剛說的鎮岳王朝,是什麼意思?”
聞人羽道:“如今天下,有三個國家。我們所在的國家,名為鎮岳王朝。其他兩個,是天啟王朝與鎮岳王朝。”
張子默道:“那在鎮岳王朝,像清河城這樣的地方有多少個?”
聞人羽道:“很多,清河城乃是清河州的中心,所佔地方只是清河城的一小片地方。而像清河州這樣的地方,有三十六個。鎮岳王朝三十六州,天啟王朝四十九州,至於臨淵王朝,我不知道。”
張子默不再言語,原來天下這麼大,他所在的清河城,只是清河州的一小個地方。而清河州,也只是鎮岳王朝的一隅。即便是像鎮岳王朝這樣的國家,天下也有三個。
這天下,真大。
清河城。
清河城兩大世家,趙家和王家,兩家勢力相差無幾,在清河州擁有的地方大致相同,在清河城亦是如此。兩家以清河為界,清河東岸是趙家的地盤,西岸則是王家的地盤。
東岸地盤的中心,皆是趙家門人的住宅,每一座都富麗堂皇,拔地而起,高樓林立。在趙家有一個默認的規則,越是實力強大之人,所擁有的住宅便越高。那趙家家主的住宅內,更是有一座九十九層的高樓,足過百丈,哪怕離得很遠,也能一眼看到。但凡是趙家子弟,看見這座高樓眼中都會充滿尊敬。
而在這樣廣闊的高樓群內,偏偏有一座長滿藤蔓的低矮古宅,顯得格格不入。可只要是趙家子弟,都知道這座古宅的重要性。這座古宅對於趙家子弟來說,比那九十九層高樓還要重要。
因為這座古宅,是趙家的祖宅。每年的祭祖典禮,不是所有子弟都有資格參加,唯有嫡系血脈才可。趙衡之所以敢在清河城為所欲為,便是因為他是趙家家主趙傳禮的小兒子,有可能接任家主之位的人。
趙家祖宅外,一片寂靜。方圓十里內,唯有這座古宅。旁系血脈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更不用提大聲講話了,靜倒也正常。
這祖宅對於許多子弟來說,是唯有祭祀是才會來的地方,平日無人,甚至無人看守。在清河城想要闖進趙家的地盤都是難如登天,更別說闖入祖宅了。
今日不是祭祀之日,按理說祖宅內應當無人。可此時的祖宅的祠堂外,卻多了兩個人。
為首男子身形偉岸,不怒自威,正是趙家的家主趙傳禮。而趙傳禮身後,便是兒子趙衡。
一向囂張跋扈的趙衡,此時卻連不氣都不敢喘一下。既是因為是在祖宅,也是因為在父親面前。
趙衡心知肚明,他先前在清河城與紀無塵鬧出這麼大動靜,自然是少不了被父親一頓責罵。可他想不明白,父親為何要帶他來祖宅?
“跪下。”
趙傳禮淡淡一句話,趙衡立馬“噗通”跪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
趙傳禮看也不看趙衡一眼,而是看着祠堂,“為何與清虛觀的人起衝突?”
趙衡低聲道:“父親,一年前清虛觀的三弟子曾將四哥打傷,出了那事後清虛觀的弟子便縮在清虛觀里不出來。我好不容易碰見一個,自然是要為四哥出去的。而且父親不是想知道鎮岳王朝的這些門派最近為何會有這麼大的動作嗎?我出手是想從那個子心口中逼問出點消息,也好幫到父親。”
趙傳禮道:“問出來了嗎?”
趙衡頓時面露苦色,“沒有。”
趙衡是知道自己父親的脾氣的,父親一向注重實際。若今日從子心口中問出些什麼,不僅不會受罰,還會被褒獎。可什麼都沒問出來,便只能受罰了,而他進祖宅前也早就做好了受罰的準備。
出乎趙衡意料的是,父親語氣十分平靜,“今日叫你來祖宅,不是要罰你。是有些事要問你,知道就說,不知道就別亂編。”
趙衡連忙點頭,“爹您放心,兒子一定實話實說。”
祠堂的木門突然自己打開,趙衡定睛一看,那陰暗的祠堂內案桌邊突然出現一個人影,緩緩向前走了幾步,可也只敢縮在陰影中,不敢越出一步,似乎十分害怕陽光。
趙衡藉著那微弱的光芒,看清那人的相貌后,頓時大驚失色,“爺爺,您不是死了嗎?”
趙長林,上一代趙家家主,趙衡的爺爺。
趙衡如同見鬼一般,他的爺爺趙長林四十年前就死了,他也只是在父親房間中看過畫像,如今居然過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讓他如何能不驚?
眼神陰鷙,面色陰冷,趙衡初見畫像時便覺得自己這位爺爺面容能懾人心神,如今親眼目睹后更是後背發涼,縮在陰影里的爺爺已經沒了雙臂,臉上更是一道貫穿整個臉的深可見骨的傷口,看起來陰森恐怖。
趙衡這不敬之語脫口而出,趙傳禮便怒喝道:“放肆,還不掌嘴!”
趙衡連忙狠狠抽打自己臉龐,寂靜的祖宅頓時充滿了耳光聲。
“好了好了,不用這麼為難小孩子,停下吧。”沙啞如鐵塊摩擦的聲音自趙長林口中傳出,兩截空袖子微微甩動,像是擺手一般。
趙衡這才停手,連忙趴在地上不敢抬頭,渾身顫抖不已,“爺爺,我說錯話了,您罰我吧。”
趙長林道:“在別人眼裏,我的確是死了,你不知道,倒也不算說錯。孩子,我問你,你可知對於一個世家來說,什麼才是最重要的?”
趙衡本想說點好聽話語,可突然想起父親先前的提醒,便實話實說,“爺爺,我不知道,我整日裏只知道吃喝玩樂,不懂這些,請爺爺賜教。”
趙長林突然大笑起來,只是那猙獰的笑聲卻讓趙衡越發恐懼,“這孩子倒是實誠,我喜歡。那爺爺便教教你,對於世家來說,最重要的便是底蘊。何為底蘊?便是積累,一代代積累,才不至於坐吃山空,才會越來越強。鎮岳王朝三十六州,一州兩世家,兩家水火不容,這是皇室制衡的手段。若是底蘊不足,便會被另一家吞併。底蘊又分兩種,一種是財寶法器丹藥等器物,另一種便是家族的強者。擺在枱面上的強者,會被提防研究,尋找克制你的方法。而暗中的強者,才是一個家族真正的力量。之所以叫底蘊,是因為只有自己知道,是因為不到危機關頭絕不輕易示人。古往今來,用假死或痴傻瘋癲誆人的例子很多很多,也很有效。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哪怕我老頭子真的死了,可在其他世家眼中,若是不能確定,也是不會輕舉妄動的。所以我老頭子死了,比活着有用。不止是我,等下一任家主決出,你父親也會死給他們看。在趙家,這樣的死人有很多很多,你明白了嗎?”
趙衡點頭道:“我明白了,我爺爺已經死了,父親會死,我也會死。”
如此大逆不道之話,趙長林聽起來卻十分滿意,“不錯,是個聰明的孩子。其實爺爺也並不想假死,可爺爺現在的身體和死了沒有多大區別,可以說是生不如死啊。”
趙衡終於鼓足勇氣看向趙長林那空空如也的兩截袖子,“爺爺,您是被誰傷成這樣的?孫兒一定給你報仇!”
趙長林輕嘆一聲,“仇不仇的我已經不在乎了,我只想再苟延殘喘一些時日,再多守護趙家一些時間。死前,不至於那麼難受。”
趙衡道:“孫兒看見爺爺這樣也很難受,孫兒能為爺爺做點什麼?”
趙長林道:“爺爺問你,你今日見到趙丹陽的徒弟了?”
趙衡重重點頭,“是!”
“用的是丹陽劍決?”
“是!”
趙長林死死地盯着趙衡,“孩子,可一定不能認錯啊。若是認錯了,可別怪爺爺無情。”
趙衡急忙道:“爺爺我哪兒敢騙您,我手下有個奴僕認出來了,確實是丹陽劍決。”
趙長林搖頭道:“爺爺信不過那些狗奴才,爺爺只信你。爺爺問你,你能確定,那是丹陽劍決嗎?不用急着回答,想好了再說。”
趙衡額頭瞬間冷汗直流,一向不願意讀書的他只能仔細回想從前讀過的關於丹陽劍決的記載,反反覆復確認后這才敢開口:“爺爺,我一定不會看錯,那就是丹陽劍決。”
“好孩子,起來吧。”趙長林臉上多了幾分慈祥的笑容,只是因臉上傷痕的緣故依舊看起來那麼猙獰。
趙衡連忙起身,低頭看着腳下青磚,心中緊張到了極點。
“你剛才說,想幫爺爺?”
“是。”
“爺爺讓你幹什麼都可以嗎?”
趙衡頓時頭皮發麻,在這位爺爺面前,他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恐懼,可在那恐怖的目光下,他卻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是,爺爺。”
趙長林道:“爺爺的確有一個忙要你幫,其實不是什麼難事,你去清虛觀登門賠罪,把趙丹陽的徒弟請過來。”
“就這麼簡單?”趙衡頓時鬆了口氣,他還以為爺爺是要他去做多難的事,只是登門賠罪的話,完全不是問題。
哪怕他與紀無塵有過節,拉下臉來軟磨硬泡請過來,應該也不是問題。
趙長林笑道:“就是這麼簡單,怎麼樣,能做到嗎?”
趙衡點頭道:“爺爺您放心,孫兒一定把人給你請過來。可孫兒不明白,趙丹陽不是已經脫離趙家了嗎,請他的徒弟過來幹什麼?”
趙長林道:“其實當年的事,有很多誤會。不管趙丹陽再怎麼過分,也是我的弟弟,你的三爺爺。我一直想找個機會,把這些誤會解開。如今他徒弟出現,讓爺爺有了和他重歸於好的機會。唉,人上了年紀,就老是念舊。爺爺這一閉上眼啊,老是能想到當年我們兄弟小時候一起玩耍打鬧。兄弟鬩牆,你太爺爺若是知道肯定很傷心。這個心結解不開,爺爺就是死也能不瞑目啊!”
趙衡道:“爺爺您放心,我明日一早就去清虛觀請罪,紀無塵就是再怎麼羞辱我,我也打不還口罵不還手,一定把他請過來。”
趙長林開懷大笑,“好,好孩子,真是好孩子,你若辦成此事,下一任家主,便是你。”
趙衡大喜過望,連忙跪下頭磕得不斷作響,“謝謝爺爺,謝謝爺爺!”
一旁始終沉默的趙傳禮終於開口:“好了,你先回去準備吧,我還有事和你爺爺商議。”
要看趙衡興高采烈地跑了出去,趙傳禮輕嘆一聲,目光落到了趙長林面前明暗分割的地磚上,“爹,這樣真的可以嗎?”
趙長林也低頭看着那塊地磚,眼看光亮慢慢消退,再次往前踏了一步,卻依舊處於黑暗之中,“總要試一試,這樣的機會只有一次。這一步,得邁出去。”
趙傳禮沉默許久,“先前衡兒與蜀山的人交手,我本來派人去幫他,卻被清虛子攔了下來。我帶着上百仙奴與他過了幾招。”
趙長林問道:“結果如何?”
趙傳禮道:“不分勝負,我已出全力,可還是奈何不了他。噬靈決在他面前,幾乎沒了作用。可他看起來好像還沒有出全力。我勝不了他,也許只有您可以。”
趙長林道:“我也沒有這個把握,若是不受束縛,或許可與他一戰。可我現在,你是知道的,我不能離開這裏太久。趙丹陽當年那一劍雖沒有殺死我,可也讓我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趙傳禮道:“可再讓清虛子在清河城傳道,怕是用不了多久,這清河城就是他清虛觀說了算了。”
趙長林摸了摸臉上那道猙獰傷疤,“等你兒子辦好事,再說吧。到時候,我可以試試。這清虛子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草莽叛賊出身,轉修奇門遁甲,竟也成了一代宗師。當年他去蜀山拜山得到劍聖的許可后,所有人都在猜測他會去哪裏開宗立派,沒想到居然來了清河城,與趙王兩家抗衡。這些年來,竟也讓他成了火候。等我打破束縛,去會一會他。”
趙傳禮道:“那蜀山最近的動作,要不要探查一下。”
趙長林道:“等趙丹陽那個徒弟來,我想辦法問一下便是。”
趙傳禮猶豫片刻,“那劍聖那個徒弟呢?若是我們殺了他,皇室肯定會大加賞賜,屆時我們便可以徹底壓住王家,在整個清河州便是一家獨大。”
趙長林道:“然後呢,坐等蜀山滅門?一個趙丹陽當年就攪得趙家天翻地覆,劍聖的徒弟若是死在這裏,往後便沒有趙家了。皇室,不會為了趙家去得罪蜀山的。就算我們要得罪蜀山,也不能這樣。機會,只有一次。”
趙傳禮眼中精光閃過,“爹您說的對,機會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