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沉默的少年
從騎牛被摔下來那一天開始到我的手“治好”不痛,我記不得我已經有多久沒有上學讀書了,當我再次走進教室,真有恍若隔世之感。如果沒有記錯,我應該是一九七四年的冬天摔傷了手,一九七五年的春天才返回學校讀書。老師見到我並沒有怎麼吃驚,也許父母讓我的夥伴給老師請了假,也許就是我的侄兒告訴了老師有關我的所有情況。
糟糕的是在我沒上學的那段日子裏,數學老師教同學們學了除法,但我一節課都沒有聽,自尊心極強的我又不肯去請教別人,因為我是排長呀,我是班上的老大,我怎麼放得下面子去請教別人呢?老師也沒有給我補課。我的數學成績一落千丈,平時作業做錯了,老師也不批評我,也不告訴我錯在哪裏。考試考的分數極低,老師也從來不說我什麼。因為那時候老師還在課堂上告訴我們張鐵生交白卷的“英雄事迹”!還有什麼黃帥頭上長角身上長刺,敢於造老師的反,老師怎麼好意思批評我成績差?怎麼敢給我補課?
班主任老師依然讓我當排長。我一年級當排長的時候,我的數學和語文成績都在全班名列前茅,幾乎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但是現在到了二年級,我的成績只有語文還排在全班的前面,數學已經是下等成績了,我當著排長卻內心有愧,同學們對我的態度也沒有以前那麼恭敬了。
每當有人到家裏來提起我已經殘疾的右手,我就會忍不住失聲痛哭,有些中年婦女會悲憫地說:“娃兒的手成了這個樣子,恐怕將來的親事會受影響!”她們說的親事就是將來結婚。我倒是沒有想那麼遠,我想到的是我已經在小夥伴當中低人一等了。有的小夥伴看見我,我沒有逗他、也沒有惹他,也有人會叫我一聲“斷手梗”。我和小夥伴吵架、甚至和自己的兄弟吵架,他們都會用“斷手梗”這句話來攻擊我、羞辱我!有的大人甚至都會用這句話來辱罵我,他們攻擊我的時候,恨不能讓我聽了這句話去死。其實我是想到過死的,但是我沒有足夠的勇氣,我不知道怎麼死去才不會痛苦、不會恐懼!!!我希望自己死得無聲無息,就像一股青煙一樣飄散在空中。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很多時候都想到過死亡,我對死亡充滿了好奇!我之所以到現在還活着,我不是怕死,而是懼怕死亡的過程。是的,我活着有什麼意義呢?我活着的每一天都不快樂!甚至每一天都是痛苦的!我吃的是我最不喜歡吃的東西,我喜歡吃的東西一年也難得吃上幾頓,比如我喜歡吃白米飯,但一年最多只能吃上十頓八頓,我喜歡吃肉,但一年十次八次都吃不上。記得有一年臘月三十要過年了,上午母親熬了一大鍋白蘿蔔,可是白蘿蔔里沒有一點兒油腥,別人家熬的蘿蔔都有豬腦殼或者豬腳桿一起燉,只有我家熬的蘿蔔是純粹的蘿蔔,什麼都沒有。
父親為了讓我們一家人過年有肉吃,他得知大表哥家臘月三十早晨殺豬,父親厚着臉皮到大表哥家賒了一半邊豬腦殼回來。母親立刻將豬腦殼燒了洗乾淨放進鍋里,我們這一年才總算嘗到了肉的味道。
正月間我們一家人可以勉強吃幾頓白米飯,比如初一天,或者是家裏來了貴客,我家的貴客實際上就只有我的二姑媽和舅舅,只有他們來了才可以吃白米飯。
到了農曆三月,我家就快要斷頓了,父親就要背着背篼到離我家大約二十里路的高山上去借糧食。父親借來的糧食是染上了煙火色的包穀籽。
到了秋天,生產隊分了糧食,父親還回去的卻是白生生的大米,我一直想不通,父親怎麼能幹如此愚蠢之極的事。後來姐姐告訴我,因為母親頭腦太簡單,她總是被附近不遠處的一個嘴巴特別甜蜜的女人哄着她,那個女人總是誇我母親有多麼多麼大方,有多麼多麼善良。姐姐說,那個女人說出來的話可以將樹上的鳥兒哄下來停在她的手心,然後她會瞬間變臉將鳥兒捏死吃掉。這個女人在父親不在家的時候,她會到我家來說很多甜言蜜語哄騙母親,說母親善良、大方、說母親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說母親最喜歡幫助別人。當然了,這個女人說出來的原話一定比我寫的動聽得多。這個女人說完漂亮話就開始訴苦,說她家裏多麼多麼困難,多麼需要母親的幫助。於是母親就真的幫助了她。這個女人早就準備好了背篼,母親找出撮箕就給這個女人撮糧食,有時候撮的是稻穀,有時候撮的是包穀籽。每次一撮就是幾十斤。
可憐的父親是一個很節省的人,母親卻看不慣父親的節省。父親喜歡將特別好的東西收藏起來招待客人,母親對父親收藏的東西總是念念不忘。當父親出遠門辦事的時候,比如出去給一家人借口糧,母親就會將父親收藏好的東西全部翻出來煮給我們吃,比如說一塊臘肉,或者幾斤糯米。可是如果母親回娘家去了,父親所做的和母親卻恰恰相反,父親讓我們吃山上采來晒乾以後磨出來的紅籽面,讓我們吃加了細糠的包穀面。不懂事的我們幾兄弟居然總是希望父親外出,不希望母親外出。可是母親外出的日子反而多一些。母親一年要外出兩次,一次是正月,母親要回一次娘家,母親的娘家有她的后媽,我的后嘎婆;有我一個親舅舅和一個堂舅舅;有我的堂姨娘和若干表哥表姐。母親回一趟娘家是要將這些親戚全部拜訪一遍的,母親的拜訪不一定要拿什麼禮物,如果拿禮物也是給我的舅舅們和姨娘拿,表哥表姐們不拿禮物他們也決不敢怠慢母親。母親去拜訪他們不會吃一頓飯就走人。古話說待客不過三頓飯,可是母親不這樣,她不認為自己是客人,她回到娘家她認為她是主人。她會泰然自若地在舅舅家呆上三五天,堂舅舅和親舅舅只隔一層板壁,母親不用走多少路就可以吃兩家人的飯,兩家人都想方設法將最好的東西招待母親了,母親才會到下一家親戚去掃蕩。
母親回一趟娘家,我們幾兄弟在家裏天天望眼欲穿地盼着母親回來,因為父親天天“虐待”我們,讓我們幾兄弟吃糠咽菜。可是母親一般最少要半個月才回家。我想不通,作為一個母親,她怎麼不挂念家裏那麼多七大八小的孩子?
我忍受着飢餓和寒冷,還要忍受着別人的羞辱,當別人惡毒地瞪着眼睛罵我“斷手梗”的時候,我除了感到羞辱,我還想到了我可能悲慘的毫無希望的未來。我剛開始殘疾的時候只有十歲,也許沒有想那麼多,可是慢慢地我就意識到我的殘疾對我未來的影響,我可能因此而一輩子打光棍,也因此一輩子被人羞辱,永遠生活在屈辱之中。
當我想到死的時候,我還想到了來世,我聽姐姐和表姐經常討論來世變什麼才好。我也在心裏經常思考這個問題。我想到過所有的動物,我唯獨沒有想到來世還要變成人。我覺得如果我來世還要變成人,如果變成的人還是現在的我,我就希望能夠變成動物。那麼變成什麼好呢?變成牛吧,牛不但要幹活,還只能吃草。變成豬嗎?豬倒是可以不幹活,但是豬吃得也不好,而且活的時間那麼短還是被殺死!也想到過變成狗,可是狗是要吃屎的,多麼噁心呀。只有變貓了!變貓是最好的結局,貓吃的和人一樣,每家都對貓和人一樣平等對待,給貓一個貓碗,人吃飯的時候給貓吃飯,人吃肉的時候也給貓吃肉,晚上睡覺的時候,人還摟着貓睡呢!
可是表姐說,變貓沒有那麼容易,變一次貓要成功做十二回媒人,這多難啊!
其實我最希望的是變成一隻鳥,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於藍天,棲息於大樹!沒有飢餓!沒有寒冷!!沒有羞辱!!!可是怎麼才能變成一隻鳥呢?姐姐沒有說,表姐也沒有說,所有的人都不告訴我,怎麼才能變成一隻鳥。
其實我的生死並不重要,當我被父母辱罵和毒打的時候,我想到過死!我想用死來讓父母後悔和悲傷!但實際上我估計我死了父母是不會悲傷的。父母有一個女兒,四個兒子,父母用不着悲傷,父母完全沒有必要悲傷。我死了,父母還能省下一份口糧,也許他們還會偷着樂呢!我這樣說是有依據的。
我讀小學第二個一年級的時候,班上一個和我同姓又同輩的同學,我們互相看着都很順眼,很親切,我們的成績都是在全班最優秀的,於是我們就成了朋友。這是我一生當中的第一個朋友,也是交情最長最隨便的一個朋友。在後面的文字裏,關於我們之間的友誼,還會有更詳細的記述,為了記敘的方便,也為了尊重我這個朋友的私隱,就叫他田野吧。
我和田野成了朋友以後,就相互邀約到家裏去玩,他先邀約了我,我星期六的下午到了他家,我去的時候,沒有給家裏人打任何招呼,也沒有告訴我任何一個小夥伴,意思就是,我家裏的人沒有人知道我去了哪裏。可是天黑我沒有回家,沒有人擔心我會出了什麼事,沒有人猜測我去了哪裏,好像我這個人原本就不存在一樣。
我下一個星期一放學才回到自己家中,我盼着父母責問我這兩天去了哪裏,可是他們什麼也沒有問,-什麼也沒有說,沒有和我有任何的交談,彷彿我就是空氣,或者是一個影子。
過了幾天,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又邀請這個同學到我家來玩,他也沒有給家裏人捎信。該回家的時間他沒有回家,他的母親在家裏先是團團轉,然後是痛哭流涕。到了天黑沒有回家,他們家裏人和村裏的人都打着燈籠火把到處尋找,一邊尋找一邊呼喊,找了整整一個晚上沒有結果。第二天早晨找了一個八字先生推算,八字先生說應該在高登塘那個方向。高登塘是我家附近滄浪河的瀑布,瀑布下有一口很深的水塘,我猜這個八字先生以為我的同學到那裏游泳淹死了,所以那麼推算,結果他的家裏人找到了我家,發現田野平安無事,他的兩個姐姐立刻就歡天喜地了。
父母與父母是如此的不同,這個事我一輩子也沒有想通。
我活着或者死了,對我的家裏人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我活着幹嘛?我為什麼要活着?我為什麼不死?為了引起父母對我的重視,看看父母對我到底關心不關心,我常常幾天都沉默着不說一句話,我希望我的母親或者父親會在我身邊蹲下來問我:“孩子,你怎麼了?你
怎麼不說話?你有什麼心事嗎?”可是無論我沉默多久,父母都沒有一次詢問過我。時間一久,我就養成了沉默的習慣,沒有必要開口說話的時候我是不會開口的,我活得不像一個少年,我的少年時代活得就像一個孤獨的老人!如果我死了,父母看見我的屍體,我希望的靈魂在空中能看看他們見到我屍體時候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