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學之前

第2章 入學之前

時間一晃就到了公元一九七一年的秋天,離我滿七周歲只有四個月的時間了,我已經到了該上學的年齡。

我有一個同宗的侄兒,他比我小三個月,但是他的父親是生產隊長,他家不缺吃不缺喝。每年春天我家揭不開鍋,要斷頓的時候,他們家卻可以頓頓吃白米飯,偶爾還有街上的幹部到他們家將嘴唇吃得油汪汪的。我們一家人身上都只有一些破布片,那些幹部卻個個都穿得整整齊齊,在我看來已經是十分的光鮮了。

營養豐富的侄兒雖然年紀比我小,但個頭卻比我高。我們一起來到鎮上的中心完小,還記得那天是個陽光燦爛的日子。招生的兩個老師在操場上的槐蔭樹下擺了一張條桌,一根板凳,桌子上放着筆和本子。我和侄兒走到桌前,老師開始問話:“叫哪樣名字?”我馬上回答:“我叫田維堂”。我侄兒傻乎乎的不說話,老師就看着侄兒再問一遍,侄兒還是不說話,我就替侄兒回答了:“他叫XXX”,老師又問:“哪樣成分?”這次我乾脆一次性全部回答,我先指着侄兒說:“他是中農”,然後把手收回來說:“我是貧農”。然後老師又問了年齡,都是我替侄兒做了回答。最後老師讓我們各自用自己的左手伸過頭頂摸自己的右耳,再用右手伸過頭頂摸自己的左耳。侄兒這一下露臉了,兩個動作他都輕鬆完成,可是我卻費了很大的勁,臉都掙紅了,卻怎麼也摸不到自己的耳朵。最後兩個老師宣佈,侄兒可以讀書,讓我明年再去報名。這個情節在我寫的散文《我的讀書夢裏》有過詳細的敘述。

關於成分,我們家算是撿了一個大便宜,侄兒家也是如此。我的曾祖父也是我侄兒父親的曾祖父,曾祖父不知道是清朝時期的哪一年從重慶的武隆搬遷到我們貴州浞水這個地方,勤奮的曾祖父和曾祖母一邊種地一邊在農閑時進行手工作業。曾祖父的手工作坊是紡線。父親說勤儉節約的曾祖父和曾祖母晚上紡線實在太餓的時候都捨不得吃夜宵,而是靠吃棕樹的樹芯充饑。在我飢餓感特彆強烈的時候,我也嘗試過棕樹芯的味道,有一股淡淡的甜味,但是更多的是特別的悶人,吃了幾口就讓人有眩暈的感覺。

我的曾祖父和曾祖母不知道通過多少年的努力,慢慢地家裏有了積蓄,開始購置田產,我家的田地越來越多,根據父親和堂哥的描述,在我家鼎盛時期,方圓五里範圍內的田土幾乎都是我們家的,說良田千畝一點也不誇張。

曾祖父開始修建在那個時代算是豪華的庭院,一個雕龍畫鳳的四合院完成了,我們家的壩子是石板鋪的,街陽是細鏨街陽,所有的一切都顯示出一種富貴氣息。

曾祖父有三個兒子,我的大公、二公和我的爺爺,傳說大公是被人謀害的,在十八歲時和一群人打魚被淹死。二公就是我侄兒的爺爺。

曾祖父時代,我家請了長工二人,農忙季節每天有數十名短工給我家幹活,那個時代,我們家三天就要殺一頭肥豬。

曾祖父還請了私塾先生到家裏來教我二公和爺爺讀書,二公不是讀書的料,只在外面胡作非為。爺爺讀書讀得很好,可是卻在他讀得很好的時候取消了科舉制度,不久清朝政府被推翻。爺爺雖然連個秀才都沒有考上,但他依然成了遠近聞名的知識分子。他遺留在我家老屋堂屋裏的正楷字至今還有深刻印象。

在曾祖父和曾祖母死後,二公和爺爺兩兄弟都開始敗家,二公什麼壞事都干,爺爺卻染上了鴉片癮,

兩兄弟都靠賣田賣地賣房子過日子,到了解放前夕,兩兄弟的田土房屋都已經快要賣光了,如果不是我的奶奶用上吊來威脅,爺爺就賣了我家的最後一間房。相比之下,二公家保留下來的土地和房屋都比我們家要多,因此我家成了貧農,二公家成了中農。在我們家五里左右,有一個叫陳棟樑的人,他在解放前夕的幾年節衣縮食購置了一大片田地,傳說他為了讓長工好好給他幹活,他給長工吃白米飯煎雞蛋,自己吃粗茶淡飯。解放的時候,有天晚上讓他去開會,他被劃成了地主,回家感到萬分恐懼,用一根繩子弔死在自家的房樑上。

好了,繼續說我自己吧,侄兒上學了,我回家是怎麼打發那些無聊的時光,多數已經記不清楚,但有些事情,幾十年過去了,記憶卻越來越清晰。

我的父母和姐姐到生產隊勞動了,哥哥去上學了,家裏就只有我和三歲多的弟弟。

家裏的光線昏暗,雖然是白天,但老鼠卻在我們家的樓上肆無忌憚地竄來竄去。我們家的樓,一半是木樓板,木樓板下面是兩間小屋(卧室),一半是竹竿鋪的,我們稱為架爬槁,架爬槁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縫隙,下面就是煮飯的灶頭。因為煮飯時煙熏火燎,因此這半邊樓上可以放很多需要將水分晾乾的東西,也便於長時間存放而不發生霉變,晾得最多的就是剝了皮沒有脫粒的包穀棒子,有時候也晾洋芋和紅薯或者老荒瓜。

也許是老鼠也知道大人不在家,它們在我們的樓上奔跑、嬉鬧、撕咬都十分猖狂!讓我覺得樓上有千軍萬馬在操練,那些聲音讓我產生很多恐懼的聯想。有時候還會從窄狹的窗縫裏飛進來一隻烏鳩,它像斑鳩一樣大小,渾身的羽毛都是黑色的,嘴唇似乎是黃色。烏鳩歇落在我家的那個木板樓梯上,轉動着它的小腦袋東張希望,有時候它會注視我一會兒,它深不可測的眼神讓我十分害怕。

有時候我會和弟弟玩一些遊戲,我們沒有任何玩具,但是母親又讓我們有了玩具,母親讓我們將板凳翻過來,讓板凳的四腳朝天,然後我們一人坐在板凳中間,一人推着板凳的兩條腿在地上滑動,如果是三兄弟一起玩,我們就會一人坐在板凳中間,另外兩個人一個拉着板凳的兩條腿,一個推着板凳的另兩條腿,腿朝天的板凳就會載着一個人在地上“奔跑”起來。

只有我和弟弟在家的時候,只有讓弟弟坐在四腳朝天的板凳上,我推着他玩,當我坐在板凳上的時候,弟弟卻無法推動我。所以我們很快就玩膩了。玩膩了我們就會尋找新的花樣,我們實際上玩了不久就飢腸轆轆,我們基本上整天都飢腸轆轆,沒有一個時刻不希望有好吃的東西出現。於是我和弟弟就開始在家裏翻箱倒櫃,尋找每一個角落。我們知道父母會將一些好吃的東XZ起來。

有次我們找到了一砂罐麻糖,麻糖是紫色的,很稠、我和弟弟拿來一雙筷子插進去攪一下,挑出來放進嘴裏,每人只敢吃一次,然後將砂罐蓋好放回遠處。我和弟弟訂下盟約,如果父母過問,打死也不能承認我們偷吃了麻糖。

有次我們玩板凳玩膩了,又到處東翻西找,我的天,我們居然驚喜地找到了一小袋晒乾的花生,我們興奮地抓出一把花生來放在板凳上欣賞着,那條板凳是站着的板凳,我們將另一條板凳倒過來四角朝天壓在花生上搓來搓去,花生殼破裂,花生米露出來,我們將花生米放進嘴裏貪婪地咀嚼着,開始的時候,我們想着吃一把花生就行了,可是吃了一把以後我們更想吃了,然後又吃了第二把、第三把......我們完全失去了控制,最後吃得那一包花生已經所剩無幾我們才停下來。

那一天可是闖下了大禍,母親從生產隊收工回來,很快就發現被我們吃掉的花生,因為我們不懂得“銷贓”,沒有隱藏我們的“犯罪事實”,連滿地的花生殼我們都沒有處理掉,我們吃掉的是要種在自留地的花生種。母親找來一根銳利的使牛棍抽打我,母親沒有打弟弟,只打我一個人。母親的使牛棍是用來抽打牛屁股的,牛屁股的屁股厚實,還有一層厚厚的毛遮擋,而我的肌膚雖然烏黑卻很細嫩,我身上只有一些殘破的布片,母親的使牛棍抽打在我的身上,手上、臉上和屁股上,我疼得聲嘶力竭的嚎哭,母親卻是一臉的憤怒,一邊抽打着我一邊用最惡毒的話咒罵我,母親說你這個死龜兒、你這個爛龜兒,你啷個不去死?你要遭千刀萬割,你要打嫩顛啊!

我嚎哭着頂撞母親,我說你為哪樣要生下我?我請你生了嗎?我讓你生了嗎?你生我干哪樣?我不要你生我,我不要你生我呀!

母親說,我當初生下你就應該把你放在尿桶里淹死,淹死了就不會討慪氣!我說你現在還可以淹死我,你淹死我呀,你不淹死我都不是人啊!你淹死我吧!!

我也聲嘶力竭地叫喊着,一直陰沉着臉的父親走過來,突然一巴掌搧在我的臉上,我的臉立刻火辣辣的,腦袋嗡嗡着響,好像突然被炸雷擊了一般。我一下子呆了,一聲也不敢吭了!我沒有想到我父親的巴掌有那麼厲害,我相信如果父親第二巴掌搧過來,我會立刻倒地斃命,我的哭聲因此戛然而止。

這次風波以後,小小年紀的我學會了沉默,我不和任何人說話,尤其是父母,他們即使叫我我也不答應他們。如果父親在外幹活需要我去喊父親回來吃飯,我會走到地頭離父親還有幾百米遠的地方停下來,我大聲喊:“吃飯了、飯熟了”。我省略了稱呼,有人過路問我喊誰吃飯,我就指着挖土的父親說:“喊他”。過了大約半個月,我心裏的怒氣沒了,我才會喊母親“母”,喊我的父親“伯伯”。

侄兒玩板凳玩出了新花樣,他也在街上認了一個乾爹,他的乾爹在我家附近的發電廠上班,因此常有一些廢棄的機器的零部件給他玩,比如鐵環和滾珠,滾珠是一種帶鋼珠的小滑輪,比一個油錢稍微大一些。侄兒將三個小滑輪安裝在一塊堅實的木板上,後面兩個小滑輪,前面一個小滑輪上面連接了一個方向盤可以控制方向,我們稱為滾珠車。

我這個跟我一般大的侄兒還有一個弟弟,他的弟弟跟我的弟弟一般大,如果兩個侄兒和我們兄弟三人都在家,那可好玩極了,我們三兄弟每人扛一條板凳,我的小侄兒扛一條板凳,大侄兒扛着他自製的滾珠車,我們五叔侄浩浩蕩蕩一起出發,來到我們家門前不遠的一塊坡地上,坡地很陡,我們先讓四條板凳連成一串,氣勢大得如同一列火車,沒有見過火車的我們,覺得火車也不過如此。

我們所有人都坐在四條四腳朝天的板凳上,我們將自己的雙腿當車輪,讓板凳在地上滑動,板凳滑到坡底,我們再扛回坡頂滑下去,一次又一次樂此不疲。很快,那片土地就被我們的板凳滑得比馬路還要光滑,這時候我們的滾珠車就成了“火車頭”,大侄兒是“火車司機”,他坐在他的“車頭”上,我們各自坐一條四腳朝天的板凳,等我們都坐穩了,大侄兒的嘴裏發出一聲“汽笛”的名叫,“嗚”的一聲,滾珠車拖着四條板凳向坡底呼嘯而去。

到了春天,土地都種上了莊稼,我們的“火車”派不上用場了,我家附近的滄浪河就成了我們兄弟三人的樂園,兩個侄兒不怎麼喜歡水,他們多數時間呆在家裏拍打身上的蚊蟲。

有次我和哥哥下河,那時候我還沒有學會游泳,我們只能在淺水處玩耍,河邊有稻田,有時候我們會赤身裸體爬在稻秧的縫隙間像水牛一樣滾來滾去,有時候會去淺水處搬開石頭捉拿盤海。那次和哥哥下河,我差一點被淹死,我們在淺水處戲水的時候,沒想到那是一個羅鍋凼,我玩着玩着就滑到深水裏去了,我拚命掙扎,哥哥卻在淺水處獃獃地看着我,當我感到絕望的時候,我卻突然莫名其妙的飄了起來,我居然在瞬間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游泳,我驚喜萬分!從那以後,我對水完全沒有了恐懼感,我一下水就如同一條小魚般自由自在、無拘無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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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也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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