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場末日(1)
信讀完時,周圍雪已融大半,沒有積水,就是直接化成煙釋了,雪下蓋的水泥地、車、植物、倒地的招牌、掉在地上的雪糕,全保留着原樣。
世界解凍了,就像只是時間停止了四年。夜也降臨,天空晴朗,綴了萬顆星。
遊艇在寬敞無人的各種街道、馬路、大橋上行進了一整個晚上后,終於到了一片海。
從海岸這邊望不到盡頭,海里的冰也未全消融,懶洋洋地互相擠兌碰撞。
我欲起身,可遊艇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徑直向海里開去。這時候我還真有些害怕了,入了海,真是成了遊艇。
在微風傾斜下的海浪和碎片間,我坐在艇上,遊艇在黑藍的大海飄蕩,偶爾有躍起的浪發出嘩嘩的響聲,山雨欲來似地翻動艇身,挑釁地舔一下又很快鑽下去了。
沒有方向的水手絕對是比得上想吃奶卻找不到母親的孩子。
而我的遊艇儘管十分有目的,卻也正因此讓我既期待會被帶去哪兒,也害怕被帶去哪兒。
但只要是還在前進,我又有點安心。
如果只是順從地任我在無垠的黑色海面飄蕩,我會更害怕,比獨自在雪地跋涉更害怕。
那時我毫無盼頭,可看完布拿拿的信,我的心有一塊丟了,整個卻活了。
我很寂寞,身心俱疲。我沒有精力與自己對話,在緊張與恐慌中,抱着對大自然可怕與美麗的敬畏,我竟沉沉睡去了。
眼皮前的光亮喚醒了我。
天的亮是微弱的,像壞了不停閃爍的路燈。雲的黑不是一層層堆壓的黑,是塗勻了抹開,不留陽光的密集的黑。
我身處陸地,周圍空無一人。
昨日速度飛快的遊艇,是現在悠悠漫步在山間的游車。
末日要結束了,卻給我剛開始的壓抑。
不過灰暗仍蓋不住早春來時的生機。
初春雪融,經山間村舍時有流水清音,無鳥鳴蟲唱,但卻彷彿是世間萬象和諧奏出的前調——白噪音,輕快地在我身邊環繞。
土間從黑黃處抽出嫩草,枯枝開了綠翹,遍地的附地菜,藍色粉色的巨小的花,葉上串起雪融后的水滴,落在葉下破敗的陶罐里。
雖然我不知道自己何時上的岸,但我已醉心於末日將去的快樂里,同時又複雜地帶着不安和難過。
我看了一眼末日倒計時,上面赫然標紅的,距第四場末日結束,倒計時兩個小時。
我又幾乎睡了一天啊。
此時的布拿拿許正穿着禮服出現在訂婚宴上吧?不,訂婚宴應該都已經結束了,所有的鎮民一定都有出席。
我坐在徐徐前進的艇上,所經處都是農村景,慢慢建築多了,也高大了,應該到了城鄉交接處。天又黑了一層,將近半晚,我所對所經處一路高喊“有沒有人”。
同時,欣喜地在心中倒數——
倒計時——5——4——3——2——1!
“進行中”三個紅字變成了灰色的“已結束”,再看周身,已不見半點白雪,處處是濕潤的復蘇氣息。
同時我注意到緊接着的第五場末日,“青色病毒”後面已經開始紅色的倒計時,時長約一年半。
以往的兩場末日間有間隔,一場末日結束至下一場末日會出現藍色倒計時,可這裏是紅色的——末日已經開始,不帶一點喘息,然而周圍沒任何異象——傳染病的可怕之處正在如此。
皮艇小車速度越放越慢,
最後停在大路中央。
我剛從驚愕之餘走出,仔細順清了現在處境。
此刻我仍是獨自站在路上,周遭是風搖碎葉的沙沙聲,捲起塵埃打轉。
城郊里連車笛狗吠都沒有,更不尋半點人跡。
我抬頭環視四周,竟有不切實感,所有美好的期待都化成對未知的恐懼。
我就沿着路一路走,邊走邊喊,聲音都忍不住顫抖,但仍沒有人回應我。
我有時挨家挨戶敲門進去,有些房沒鎖,屋內一片狼藉,陳舊的氣息透着無人的寂寞。
走至一處高地,是一架長橋接了兩地,橋那頭應該是進了城,城裏隱約有燈光,璀璨絢麗,繁華如初,一度讓我以為是幻覺。這頭卻太黯淡了,連路燈都不工作。
深藍的天,將至夜了,我望着對面燈火璀璨的城市,出了神。
這時傳來一聲吼叫,接着是吵架般的咒罵聲。
是周邊一棟公寓,樓下亮着昏暗的燈。
我欣喜尋去,一樓門虛掩着,我正欲敲門,突然從半開的門裏扔出什麼東西,摔碎在地上——是一隻玻璃杯。
與此同時,屋內激烈的聲響停止,我冒着身悄悄從門縫裏面望去——一個渾身青色的男人,正在啃一個大叔的脖子!
我只看了一眼,就嚇得尖叫出來,不知道裏面的人是否聽到,但我自己都被自己如此不合時宜的呼喊嚇住,不由得連連後退,卻不巧踩在杯子碎片而滑倒,手正好壓在碎渣上。
不顧手上流血,我立刻起身,轉頭就跑。
這時的我還光着腳,筋疲力盡,跑着,不時回頭望身後,似乎沒看見人影。
但我跑得倉促,尤其天昏藍迷濛,也看不清。
慌不擇路的我跑進一棟沒門的大樓,但很快被嚇得退了出來;
繞進旁邊一棟小公寓,見一戶人家門縫透着光,又忙推亂進去;
再帶着恐慌一家家去拍門,一次次震悚地跑出來,到了十字路口才發現——
街上散步的人,有青色的人;房裏點着燈,住着青色的人;提着包,打着領帶,行色匆匆的,青色的人;看着我的,青色的人;世界重新熱鬧了,只不過多了很多青色的人!
我冒冒失失地在不同路上奔躲,最後又拐回大橋,精神都似乎分崩離析,直到聽到一聲貓叫——
循聲望去,橋頭一塊石頭上坐着一隻灰藍色的貓,帶着露六齒的微笑。
我的呼吸彷彿都凝固了。
它邁着從容的步子向我走來,在我腳邊用柔軟的身體蹭我。
一聲長而尖銳的叫聲劃破時空——來自一個小個子男人,被兩三個青色的人追着跑,在不知從哪出現的越來越密集的人群中穿梭。
好像這些人一直都在,只不過先前和我跌進了兩個不同的平行世界,現在又忽然出現了。
這樣的人群里有許多青色的人,有些人看着除了膚色都和正常人一樣,有些卻是犯了瘋,東張西望,現在尋找什麼,並且目眥欲裂,齜牙咧嘴。
“小傢伙,這裏好像很危險,我們快躲起來。”
我將小貓抱起,在人群中橫衝直撞,有時撞到青色的人,我嚇得只顧快跑,以為是有很多人在追趕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