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良久,蘇家的主事人蘇修謹歸來。
“允橋。”謝天白的聲音在頭上響起,蘇修謹抬頭仰視樓上。
謝天白雙手撐廊欄,望其下。“聊聊。”
蘇修謹看着謝天白不發一語,下秒則舉足登樓。
談到謝天白,大太太一直有和他聯繫,但蘇修謹卻沒有。
因為他二人有嫌隙。
蘇錦歆端着小食進來的時候,謝天白正說讓蘇錦歆和沈素音互調身份,蘇錦歆藉著謝秋歡的名字去南方,而沈素音藉著蘇錦歆的身份遠遁重洋。
場面十分尷尬。
大太太見蘇修謹臉色難看,忙在旁打岔。“你還沒吃呢,你先吃一點,吃完再談。”
蘇錦歆想起那本日誌。
日誌里寫着,和沈素音調換身份的明明是謝家的謝秋歡,並非蘇錦歆。可當現在聽到謝秋歡就是沈素音時,不禁納悶,歷史裏蘇錦歆的歸處在哪?她回到這裏,是親自見證家族的故事嗎?她費力回想着外公外婆所說舊事,到底有沒有遺漏之處。
蘇修謹是個教書人,儒雅之風淡然處之,但那眼神卻是銳利,一眼瞧着沈素音的不尋常。“此子,非常也。”
沈素音這時是站在他們面前,任憑屋內的人打量。她敏銳感覺到了這位先生對她有不滿。
“從窮兇惡極的人那裏逃出來,可見這孩子也是不簡單的。至少,這應變能力比我女兒可強多了。”蘇修謹說道。
蘇錦歆也有着自己的盤算。
她雖然是未來的戴安好,但是現在卻真真實實是在民國,是在動蕩年間需要好好存活下來的蘇錦歆。她就是想幫,也得要保證自己的安全,畢竟,誰也沒告訴她,在這個時代死了,是不是能回到未來。
“你是想去國外還是想去南方?”蘇修謹問沈素音。
“國外。”沈素音垂首。
“素音,國外生活無法與國內相比,國外很苦的。”大太太勸着。
“我不怕苦,我願意去國外。”沈素音輕聲道。
“可那裏隔着江洋大海,人生地不熟,沒有人能護着你的。”當年長子留學美國,至國初日便於大街被掠,勤學半月方得一電報平安。
蘇修謹沒說話,只是看着這個孩子。“你想讓我幫忙,總得叫我放心。”
沈素音跪下來,叩頭道。“太太,我娘說您是大善人,你幫幫我吧,我真的不能留在國內。”
大太太正以茶盞置於案上,被這一跪而失手,茶盞“啪”一聲疾落案間,瓷器木擊之聲猛墜桌上
被這一跪,大太太急急拉素音起身。
然素音不肯。
蘇修謹咳了一聲,大太太看了丈夫的眼神,收回手坐了回去。
場面再次尷尬。
沈素音復始言,求大太太幫忙。
大太太無可奈何地說:“你不會死,好孩子,你聽話。你舅舅是個能人,他不會讓人傷害你的。你現在還小,若是去了異國,莫有相顧者。”
“我娘死時亦莫能顧我,我爹死日亦不能相救。到了醫院,依然無人助我。”沈素音搖首,遂不肯起。“那人甚厲害,我不欲連累諸人,惟遠渡重洋才有一線生機。”
很難想像,這番話是孩子說出來的。這孩子太清醒了,超越成年人的清醒。
“可那畢竟是國外,黃頭綠眼,言外文食洋餐,且對東方人不善。”大太太勸導她,她畢竟是謝如雲的閨中密友,不願其女日後漂泊海外。“若不願歸上海,你可在謝家做謝秋歡。”
“大太太,我真的不能呆在國內。”
“你父親死的時候你在場吧。”蘇修謹問這孩子。
“在的。”
“說說,他是怎麼死的。”
沈素音抬起頭來,她很抗拒,但如果不說,或許沒有下文了。知其利害關係,她解開衣服,一件一件脫去。每脫一衣,血跡更加明顯,直至最後一件時,才見底衣已經被血浸透。
沈素音解下最後一衣扣子,敞於眾前,身體已被浸血的紗布裹得嚴實。
“這是怎麼回事。”大太太驚呆了。
謝天白亦被此狀所驚。
大太太忙問。“素音,怎麼回事?”
“他們要從爹爹那裏得到一個東西,可爹爹不肯言,於是那些人便對我用刑,逼迫爹爹說出秘密。”沈素音抓起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往回穿。“只是他們那些刑罰殘忍狠辣,鐵烙、鹽鞭、夾棍、水淹、電刑……每過一天,爹爹就越難熬,我知道他承受不住了,我也承受不住了,但沒辦法,一直都沒有人來救我們……後來……”
沈素音穿完衣衫,從地上拾起斗篷,手一揮往身後一披。後來她甚至將之前對爹爹的不滿藉由身體受刑的疼痛全都抒發出去,一邊哭喊一邊質問爹爹為何一直不喜歡她,為何一直對她那麼嚴厲,為何總是讓姨媽欺負她,為何從來不向她表達一點父愛。其實,她是因為太痛才胡言亂語的,她其實很喜歡爹爹的…
“後來,爹爹不忍看我受辱,又不願將秘密吐露,便自殺了。”沈素音抬起頭,眼神陰暗。
蘇錦歆正巧看見,一瞬間,沈素音這張尚未長開略微稚嫩的臉與全家福里姑姑的照片重合起來。沈素音在全家福中的眼神也是如此冷酷刺骨,眼中所含的恨意讓人看上一眼都忘不掉。
“刑以刀割肉,膚受之親,當父之面割子肉者,非剜心乎?”素音輕聲細音,仿若述他人事般。
蘇錦歆在旁聽着,見沈素音不自覺以手指掐其手心。此時的沈素音還未長大,還是個孩子,但經歷之慘淡超乎她所想,更令她畏懼這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