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菊川回到家,按照事先安排好的約定,妻子倉井已經為他收拾好行囊,準備次日早上五點乘坐新幹線到新青森站。
菊川在料亭喝了些酒,酒沒喝幾杯,但不勝酒力的他多少有點微醺。倉井特意打了一盆熱水。洗漱完畢后,菊川點了一根煙,將身體埋進稀鬆的沙發內。他說道:“這次我要出去四至五天,你在家裏照顧好理惠子。”
倉井點點頭,微笑道:“你就放心去吧!家裏的事你不用操心,理惠子中午就留在學校的食堂吃,下午放學我就去接她。”
菊川露出了滿意的表情,緊接着倉井將他的行李說解了一遍,便於菊川知曉:
“公文包里是你的稿紙以及相關書籍資料,行李箱裏是隨身衣物、洗漱用品,還有這旅行包里是你的常用物品,要記得用,水杯、眼鏡盒、暈車藥,哦對了,還有你的安眠藥。”
“現在我睡眠很好,已經不需要安眠藥催眠了。”菊川笑着說道。
“那說不好的,你到新的地方也許徹夜難眠呢!”倉井說。
菊川一想,覺得很有道理,妻子就是心細,比自己想得更加周全,於是他給了倉井一個深深的擁抱。
凌晨時分,菊川按照往常一樣起了個夜,妻子倉井尚在熟睡之中。窗外照舊一片漆黑,晦暗的天際上掛着一輪幾近完美的圓月。他拿過床頭柜上的手錶,看了下時間,已經三點三十四分,距離發車時間還有不到一個半小時的時間。
此刻他已經沒有任何的困意,走到客廳坐卧在沙發上抽了幾口煙,精神愈加振奮。逗留了片刻,隨即他又輾轉回到卧室的榻上,翻來覆去了許久,這才起身出門。
從宮城沿路北上,要經過岩手與秋田,然後便進入青森縣。一路上,列車上,以及每個站台會主動上前發放許多旅遊宣傳冊,諸如十和田市線路、白神十二湖、岩木山、函館等等。包括出了站台的接待處,旅行社的工作人員立馬熱情地簇擁而來,滔滔不絕地介紹青森的人文景點與自然風光,菊川一道接了許多宣傳單與地圖,最後全被他塞進了皮包里。
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菊川乘坐一輛中巴車,徑直去往川野村。此地隸屬於津輕平野的下轄村,正位於奧羽山脈的腳下,山勢呈南北走向,均勻地將青森縣一分為二。下了車,空氣好似清新了許多,拂面而來的微風中夾雜着一絲香甜,並且包裹着農家作物與植被的原野氣息。遠遠望去,少了平日裏滿目的高樓大廈與繁忙的街道車流,畢竟與現代化的宮城相比,川野可稱得上是一座慢節奏的宜居勝地。
奇怪的是,中巴車輾轉至此,車上的乘客已所剩無幾,唯一尾隨下車的是一名年邁的老者,七十歲上下,皮膚黝黑,一副土生土長的莊稼漢面孔。經過垂詢得知,這位老者是川野當地人,此趟是進城採購一些農作物的化肥原料。
顯而易見的是,川野並不是熱門的旅遊勝地,只是一個再荒僻不過的山野村落,並無什麼新鮮之處,平日以來無人問津,況且山地錯綜複雜,橫衝直撞地從此間穿過,宜居的土地實在太短缺,因此也造成了人煙稀少,毫無生機。不過菊川對這裏的好感油然而生,對於訣別了許久鄉村生活的他來說,顯得彌足珍貴。因為在他看來,越是僻靜的地方越適合敞開心扉,他早已厭倦了車水馬龍的快節奏生活。
他先將行李放入當地旅遊服務站的寄存點,然後準備用一個下午的時間隨意走走,天黑之前再乘車趕往市裡或鎮上的旅店。
下午的日光奇盛,照射得人睜不開眼來。菊川繞着山上走了一陣,發覺身上早已汗流浹背,難以忍受。他很奇怪為何將近十月的天仍舊如此毒辣,不多時,他便取上行李,坐上公路車前往附近的鎮上尋找旅館。
翌日,菊川去了一些名勝古迹,或熱門的景點,但始終沒有提起太多的興緻,那股擱置的靈感遲遲無法打開。
忽然他又想到了川野,想到小泉口中那個女孩,他決定再去一趟。
三點多鐘,菊川在旅館午休完畢又坐車抵達了川野,經過打聽,找到了那個女孩的家,並得知她的名字叫美介子。不過令人詫異的是,多數人都不願意提及半句,好像遇見了瘟神一樣,只是大概指個路就匆匆離開了。
菊川心生疑惑,大家為何談虎色變,問也問不出個究竟來,只好自己親身探訪。人們越是這樣,他內心的好奇心就越發地重。他想探究清楚小泉是如何與這個女孩邂逅,並如何失之交臂的。雖然對雙方來說都不是特別禮貌,但急乏靈感的他如今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美介子的家位於川野村東南一隅,三面環丘陵,背靠群山,周遭沒有住戶與之相鄰。一條羊腸小路貫穿在房屋前,早已雜草叢生,有的地方甚至長滿了蓊蓊鬱郁齊腰的植被。菊川走近看的時候,房門上了一把深銹的銅鎖,看樣子久無人居。
在屋檐的雨廊下,菊川又注意到,掛滿了一排形形色色的風鈴。當有微風拂過之時,風鈴就會及時作出反饋,發出清脆動人的叮鈴聲。
這些風鈴應該都是美介子一家人製作的,菊川猜想道。
在門前逗留了片刻,菊川正欲踱步離開,可他剛走出去幾步,忽聽得門內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像是給菊川打了一劑雞血,立馬轉身回來走近門前,可換來的卻只是無盡的死寂。
興許是聽錯了,這家人早已搬走,門鎖也已銹跡斑斑,哪裏來的動靜呢?
想到這裏,菊川平靜了下來,但更多的是悻悻與失落,在他看來,恨不得剛才的幻聽是真的,並且越鬧越大才切合他的心意。
徘徊了多時,菊川不想無功而返,他找到了一個牆根,翻身進了院子。
前院的空間十分狹小,可能連二十平米都不到,其間擺放着一些家用的物件,譬如一些農耕用具,還有一塊籬笆,裏面種着綠竹與礫樹,更給這局促的空間內增添了陰翳幽森的氣息。
穿過前院,並無玄關,一門之隔即是榻榻米和室。門是左右推拉式,沒有上鎖,菊川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張香椿木所打造的會客桌,在和室的正中央是傳統的炭火爐——地爐,墊子擺得整整齊齊,紋絲不亂。在障子門後有一座巨型的書架,上面放了一些書,還有手工藝品,花瓶以及一些琳琅滿目的古董。房頂不高,採光也不是特別理想,只有將拉窗打開才能宛如白天。屋頂上懸着一架暖色的日光燈,整個房間雖然促狹,但整體佈局與裝飾看起來還是十分溫馨的,看來這個美介子很是很會居家收拾的。
因為未設二樓,所以卧室分別在左右兩間,裏面乾淨素樸,低矮的窗戶向外看,是一間稍大些的庭院。
菊川走出和室,這才發現通往後院的是一條向右拐去的小道。
後院長且開闊,因此用途很多,有花園,有廚房,有古式的井,有養殖所用的雞籠、兔籠,以及貓舍,不過現如今早已空曠。院子還有一盞鐵門可以直通外面,門從內鎖上,透過門的縫隙可以看見一片片稻田,還有深不可測的群山。
菊川深吸了一口氣,突然發覺有股隱隱的異味席捲而來,他說不好是什麼味道,只覺得有些刺鼻,並令他大腦皮層產生不良的反應,一時間頭暈目眩。就在這時,一隻野貓從牆頭一瞬而過,發出一陣高亢而又尖利的叫聲,頃刻間劃破了當下的平靜。
菊川仰頭看去,野貓早已無影無蹤。再看天空,深厚的黑雲遮蔽住了傍晚正欲下沉的夕陽,仍在漸漸地堆聚着。雲層中不時無聲地閃過幾道雷電,給這個祥和的小村莊發出了一道訊息——暴雨將至。
菊川這才意識到,便匆匆從前門翻牆而出。是時,外面的風鈴正被一陣陣狂風卷得噹噹作響,在灰暗的世界裏舞動着美麗的身姿。有幾隻被糾纏在一起,合力揮擺着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