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46,民國三十五年。
“讓一下,讓一下。”一位身着赤色長袍的夥計端着一套戲服穿過戲池子的人群繞到後台去,碰見了梨園的經理也只是點點頭示以微笑,沒有停步。
“蘇老闆,您的戲服!”他將那戲服端正的擺在她面前。
蘇安放下描眉的筆,伸出手輕輕的摸索着前襟針腳的走線甚是滿意。
而此時另一邊卻傳來一陣諷刺:“名角就是不一樣,昨個兒才張羅着說要添置新行頭,今天就趕着送來了。可不像我們,那衣樣兒都送去小半個月了,如今連個花兒都沒見着。”
說話的這位老闆姓洛,名瑾凡。與蘇安是前後腳進的梨園,卻就因晚了那一步,洛瑾凡便要喊她蘇安一聲師哥。
蘇安是個女兒身,在戲子這一行當,過去女人家是不讓上台拋頭露面的,這傳的久了有的竟成了老祖宗留下的規矩,而這蘇安如今卻是北平的獨一位。
同為旦角,一男一女,蘇安先紅起來,洛瑾凡自是不服氣的。
“辛苦你了,還要親自跑一趟。”
“不辛苦,蘇老闆的戲服在我們店裏耽擱了一個多月才趕出來,若我不親自給您送來,我們老闆可過意不去。”那人故意抬高了聲調,像是特意說給誰聽一樣。洛瑾凡切了一聲,轉身去上妝了。
“有勞了。”
蘇安喚人來收好了戲服,賞了那跑腿的幾個子兒,那人滿心歡喜的一路小跑回了前台。
“小二!來壺茶!”
“好嘞!客官請上座!”
那人坐在席上,現在離開場還有不到半個小時,可這院裏已滿是等着開鑼的人了,那些個沒錢買坐票,買了站票的聽戲的人,也都先見之明的都搬着小板凳等着開鑼,沒空坐的就在最後一排站着,有錢的老闆都坐在最前排或二樓的小包廂里。
他為自己斟了一杯茶,等着戲場關門,開鑼。
“咦-呀--嘚!”
離開鑼還有幾分鐘,後台換好戲服的小生們正吊著嗓子,咿咿呀呀的好不熱鬧。
蘇安換好了剛送來的戲服坐在鏡子前,看着自己虞姬的扮相。
兩條柳葉眉,一雙丹鳳眼,唇紅齒白的模樣。她輕捋了一下鬢角的髮絲,將那頂如意冠戴在頭上,珠串搖晃着擺動不停。
真真是美極了。
“蘇老闆,要開鑼了,您準備準備登場吧。”
蘇安點點頭,拿起筆描了描眉尾。
粉飾尚未登場,還是來先調琴索,架着單皮面小鼓左手拿着司板的先生,拉着二胡,別這嗩吶。一切與之無關,手裏拿捏着準備合應着別家的故事。
燈暗了,一束流光只伴咿呀半響,大紅幕賬升起。
“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受盡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塗炭,只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
這場《霸王別姬》已是蘇安的拿手戲,詞一出口,就引得戲池子裏人拍手叫好。
虞姬(白)——大王!
項羽(白)——這一番連累你多受驚慌。
虞姬(白)——大王,今日出戰,勝負如何?
項羽(白)——槍挑了漢營數員上將,怎奈敵眾我寡,難以取勝。此乃天亡我楚,非戰之罪也。
戲才開不久,戲門突然打開了。最後一排的人都伸長了脖子去看是哪位大爺能說服經理打開這戲門。蘇安話着戲詞,可眼神也被引了過去,只見一位身着戎裝的軍爺站在門口,身旁站着隨着另一軍官,看那身裝扮是他的手下。
按梨園的規矩,開鑼以後此門不得再開。可這軍爺又是何方神聖,竟能破了梨園的規矩。
虞姬(白)——兵家勝負,乃是常情,何足掛慮?備得有酒,與大王對飲幾杯,以消煩悶。
項羽(白)——有勞妃子!
虞姬(回頭吩咐侍女)——上酒。
蘇安回過頭來看向戲池子,卻不經意間與那軍官四目相對,項羽正唱着戲詞,蘇安這一瞧竟慌了心神,差點踩錯了點子。
不過是個看戲的軍官罷了,看戲的不看正旦,還有什麼好看的?
蘇安不以為然,繼續唱着戲詞,只是不經意眼神瞥到那位軍官,他嚴肅沉穩的站在那裏,沒有說去搶誰的位置。只是同其他人站在最後一排一起擠着聽戲。
這張臉,倒是生的好看。
一曲終了,蘇安回了後台。方才坐下喘口氣,那如意冠的珠串兒還沒靜下來,經理便帶着哪位隨從軍官過來了。
“蘇老闆,這位軍爺說找您。”
蘇安從鏡中看着他沒有說話。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請柬,蘇安接過打開來看。
“三月初九,請蘇老闆齣戲。”
手寫的十個字,字體清秀端莊,怎麼看都不像是扛槍的人寫的字。
蘇安將請柬放回信封放在桌上說:“現在也不過剛出正月,軍爺這請柬下的太早了吧。”
“我們爺說了,蘇姑娘您是北平獨一位女戲子,怕到時候您騰不出空來,就叫在下提前來請您。”
蘇安沒有回話,自顧的摘着頭上的金銀粉飾。
氣氛突然冷了下來,後台卸妝搬道具的都聚在一起不敢出聲。
“少尉說,三月初九請蘇老闆齣戲。”
其實蘇安明擺着就是不想去,可這位軍官還不依不饒的,着實讓蘇安有些頭痛。
這行頭都撤的乾淨了,蘇安還是沒有開口,經理怕得罪了軍官便小聲說道:“這位軍爺,不如我將洛老闆請去給您,這洛老闆……”
“不必了。”
門口傳來一個充滿磁性的聲音,蘇安聞聲看去,哪位下士口中的爺不知何時站在門口。
“蘇老闆若是沒空的話,葉某不介意改日再約。”
蘇安愣了神看他這張臉稜角分明,比剛才初見,可是俊俏多了。
“蘇老闆,葉某臉上可有什麼東西?”
他半響開口,蘇安才回過神來,發覺自己盯着人家看了有一會兒了。
她起身行了禮。
“蘇老闆貴人事忙,不能請您來府上一聚是葉某沒有這個福氣。只是這程老太爺……”葉長生故意吊了一下嗓子說:“三月初九是程老太爺的七十大壽,我作為晚輩自然想儘儘孝心全了老太爺的願,奈何蘇老闆……算了,在下不打擾蘇老闆了。陳彥浦,我們走。”
“程老太爺?”蘇安回憶着,想當初還在師傅跟前兒的時候,她的第一齣戲就是程老太爺點的,而後她雖為女兒身卻還在北平立足,程老太爺也是一直在背後相助。
這葉長生的如意算盤打的到是挺好,知道拿程老太爺壓她。
蘇安上前一步叫住了他說:“幸得前兩年有程老太爺提拔,我在梨園才有立足之地,程老太爺的壽宴如今能請我,我已是高攀了。“
“那就說好了,到時候我派人來梨園接你。”說完他抿嘴笑了笑,只見他伸出一直藏在披風下的手,手裏拿着一朵不知剛從哪裏採下來的花遞給她說:“這花開的甚是嬌艷,正配你。”
蘇安不敢正視他,低頭側了過身去。
“下次見面,叫我長生就好…葉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