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五章 清野寺院
無生嘆息,他的心神似已飛到海邊,飛到阿國的身邊。
她此時此刻在做什麼?獨自一人賞月?還是獨自一人飲酒?還是遭遇了不信?
湖衣姬彷彿已看穿了他的心思。
看穿他的心思,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因為光光用眼睛去看,是無法看得出的,還要用心去感受。
岩石般臉頰上是不會流露出絲毫牽挂,他早已習慣將內心的秘密隱藏起來。
湖衣姬笑了笑,“你在想她?”
無生不語。
湖衣姬撕開一塊烤魚,送給無生,“她不會有事的。”
無生點頭,卻凝視着她,“你很有把握?”
湖衣姬不笑了。
她非但不笑,也不語,因為她沒有把握,一絲也沒有,她只能垂下頭,凝視着大地。
她的手卻忽然握緊,“山口秀一為什麼將阿國帶走?”
無生不語。
空空洞洞眸子槍頭般盯着、戳着雲層中若隱若現的月色,就像是多情少女的情感,時好時壞,時明時暗,時歡時喜,令人捉摸不透,無法估量。
也許她們的心都極為脆弱,所以才容易受到傷害,無論是什麼樣的傷害,對她們而言,都是一種折磨、刺痛。
他不願回答這個問題,裏面的陰險狡詐,也許比別人想像中要可怕。
“因為她應該被帶走。”
這句話並不是無生說的,這聲音顯得蒼老而祥和,你若聽過和尚念經的聲音,就可以很容易聯想到這人的聲音。
湖衣姬回過頭就看到了一個人。
這人頭戴寬大斗笠,掌中禪杖九枚銅環叮叮作響,軀體弓的很低,走路很慢,斗笠壓的很低。
無生並沒有回過頭,石像般面對前方。
湖衣姬呼吸急促,“你是和尚?”
這人將斗笠取下,露出光禿禿的頭顱,和尚的臉頰上露出了笑意。
湖衣姬吐出口氣。
遇到和尚總比遇到別的強,特別是遇到手裏握着刀劍的人,實在令人懼怕極了。
湖衣姬笑了笑,“禪師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這種尊稱沒有一絲辱沒,這和尚也像是禪師,無論是言行,還是氣質,都很像是一位得道高僧。
和尚笑了笑,他的笑聲充滿了說不出的佛意。
“我從來的地方來,到去的地方去。”和尚凝視着湖衣姬,深深鞠躬,“尊駕是否去妻女山?”
湖衣姬笑着點點頭。
她呆住了,這和尚是怎麼知道的?難不成他已悟透生死輪迴之說,掐指一算,便知世上的劫數與兇險?
“尊駕還是不要去的好。”
湖衣姬微笑,“為什麼?”
和尚也微笑着,“尊駕不適合過去,那裏都是拚命的人,除了拚命,就是拚命。”
湖衣姬笑了笑,笑的有些苦惱,“我若是去了,會怎麼樣?”
和尚嘆息,“尊駕也去不了。”
他凝視前方的小徑,神情彷彿變得憂慮而牽挂。
落葉蕭蕭。
小徑安靜,四處無聲,戰亂中的大地豈非都帶着種逼人的沉悶與死寂。
彎曲、崎嶇、不平的小徑在夜色里宛如絲綢,一直延伸到遠方,遙遠的彷彿是天邊。
湖衣姬凝視着天邊,彷彿在凝視着天堂,又彷彿在凝視着地獄。
武田信玄勝了,就是她的天堂,上杉謙信勝了,就是她的地獄,她的心隱隱刺痛,她根本看不清那是天堂,還是地獄。
和尚臉頰上露出疼惜、同情。
他是不是看到湖衣姬的神情,在替她哀傷?還是替兩軍之中拚命的人哀傷?
湖衣姬臉色變得蒼白而沒有一絲血色,“我為什麼去不了?”
“前路艱險重重,何必自尋煩惱。”和尚笑了笑,“尊駕還是隨小僧一行。”
湖衣姬看了看小徑,又看了看無生,顯得極為無奈而又苦楚。
“大師要帶我們去清野寺?”
和尚點頭。
“大師為何要帶我們去?”湖衣姬的心已有點疑惑。
她不明白和尚為什麼帶自己去?難道真的是行善揚德?普渡眾生?
和尚微微眯眼,細琢前方,單手着掌,微微一舉,說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佛慈悲為懷,普度眾生為旨,請尊駕隨小僧一步清野寺。”
他不再說話,慢慢的走向漆黑、陰森的茂密林子。
湖衣姬緊緊握住無生的手,眼波流動,神情驚慌而懼怕,單單幾句話並不能看出一個人內心的本質,是善是惡,並不是片言之間定奪的。
她發現自己遠遠沒有想像中那麼睿智,遇到問題的時候,通常都很無助。
無生惋惜。
他輕輕輕撫着她的軀體,這是他第一次觸摸有男人的女人軀體,這本是一種罪過,一種可恥的事。
湖衣姬眼中卻已現出了感激之色,感激無生在自己迷茫的時候,能夠關心、體貼自己。
這不僅僅是一種撫摸,而是一種安慰,一種令人得到平穩的鼓舞、激勵。
“我們是不是要過去?他看起來好像很怪。”這是她心裏所想出的,對無生已毫無保留的說了出來。
換做幾天前,她一定不會說出這種想法。
現在卻已不同,她靜靜的凝視着無生,她凝視着無生,彷彿是凝視着武田信玄,說不出的尊敬而又那麼信任不已。
在他的撫摸下,他軀體變得說不出的輕顫而不穩,她的呼吸也不穩。
“我知道你還是想去的,是不是?”
無生點頭。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命運不是人安排的,我們只能順應天命。”
“你想說我們還是逃不過?那和尚說的沒錯?”
無生點頭,“我們應該去清野寺。”
“為什麼?”湖衣姬的神情疑問之色更濃。
“清野寺地勢居高,俯視下面,比較容易。”
湖衣姬微笑。
兩個陌生而寂寞的男女,走在安靜而沉悶的夜色里,是不是很容易去犯罪?
無生拉着湖衣姬,慢慢的走在林木間,前面的高僧回過來看了看無生,笑了笑。
月光照在他的臉頰上,顯得說不出的祥和而溫柔,他彷彿真的是普度眾生、大慈大悲的菩薩。
湖衣姬也面對他笑了笑。
穿過九曲彎橋,下面的河水在夜色下,宛如一條絲帶,輕盈、柔美而活力不已,一直想前方奔去。
沒有一絲倦意,也沒有一絲厭惡。
湖衣姬將軀體上的披風解下,系在無生軀體上,輕輕的笑了笑。
無生沒有笑。
他一生當中,從未笑過,也從未哭過,就正如像他的臉頰那般,岩石般沒有一絲情感。
岩石若是有情感,岩石也許可以流淚,而他卻絕不會流淚。
浪子的淚已流干,本就沒有淚可流。
他理解她的想法,她並不是真的想要將披風系在他軀體上,而是懼怕山上有危險的地方,如果有人突然發出致命的手裏劍,無生利用披風,一定可以將手裏劍擋住。
湖衣姬輕輕笑了笑,“我並不冷。”
她說的是假話,無生的手緊緊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冷靜、穩定而溫暖,她的手卻輕顫、潮濕而冰冷。
無生點點頭。
“你不必害怕,就算是死人,也絕不該是你,也輪不到你。”
湖衣姬淚水已飄零,嘴角露出酸苦、愧疚,“是我拖累了你,若不是我,阿國就不會被山口秀一帶走,若不是我,你也不會有這麼多的麻煩。”
“你錯了。”無生嘆息。
湖衣姬不語,眼眸里淚水更多。
也許多情的女人,淚水就是很多,因為她們很脆弱,脆弱的經受不了一丁點打擊,特別是情感上的打擊,也許能將他的心活活擊碎。
“就算沒有你在,還會有別的女人會過來,我還是逃不過去。”
“他們不肯放過你?”
無生點頭,“因為我是槍神,能給他們帶去很多價值,他們都希望自己的隊伍強大,所以就少不了我這樣的人。”
湖衣姬擦了擦淚水,又接著說,“他們是什麼人?”
她心裏已浮現幾個人,是武田信玄?是上杉謙信?還是織田信長?或者是暗流洶湧的德川家康?
無生不語。
他彷彿不願自己的煩惱與別人分享,特別是脆弱的女人,更不願分享。
湖衣姬凝視着無生,忽然說著,“是武田信玄?”
無生不語。
他又開始往前面走着,他走的並不慢,也不快,正好適合她的體力。
湖衣姬眼睛已沁出汗水,“我什麼都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麼?”無生柔柔握住她的手,他的聲音也極為柔和。
“我知道山口秀一為什麼帶走阿國。”
無生不語。
湖衣姬笑了笑,“這是武田信玄下的手令,不願你投靠別的軍營,無論是上杉謙信,還是織田信長,對他而言都不是好事。”
無生忽然停下,盯着湖衣姬。
湖衣姬也盯着他,兩人一直就這樣盯着,脆弱的女人也許都很敏感,對任何一種危險,都有着一種神秘的感覺。
“你感覺到了?”
湖衣姬點頭。
“女人還是笨一點要好過點,知道的多了,活的也許就不再開心了。”
“可我全知道了,什麼都瞞不了我了。”
無生嘆息,“你知道了什麼?”
“武田信玄將阿國帶走,想讓你去找他,跟他一起拚命,爭奪北信濃,是不是?”
無生不語。
他並不否認,也不承認。
“那兩個忍者將我帶出來,也許就是出自他的手令。”
無生不語,空空洞洞的眸子不再看她,盯着、戳着明月。
夜色里的明月已徹底被雲層遮掩住,顯得昏暗而陰沉,陰沉如湖衣姬此時的心裏,陰沉而冰冷不已。
“他將我放到河水畔,為得就是讓我見到你們,是不是?”
無生不語。
“我們一見面,山口秀一一定會將我介紹給你們認識,我們一旦認識了就......。”湖衣姬額角冷汗更多,“我們一旦認識了,山口秀一就將阿國帶走,留下我置之不顧,因為他相信你一定會把我照顧的很好。”
無生不語。
“阿國在武田信玄那裏,你就會乖乖去他那裏,然後就投靠他。”
無生嘆息,“你不該知道的這麼多。”
湖衣姬冷冷笑了笑,“武田信玄為了讓你舒服點,就將我留在你身邊,是不是?”
無生不語。
“你並不是個笨蛋,一定知道他們的計謀所在。”湖衣姬忽然盯着無生,盯的極為仔細而小心,“但你為什麼還往裏面鑽?是不是很迂腐?”
“迂腐與睿智之間,又有誰說得清?”
湖衣姬眨了眨眼,盯着無生,柔聲着,“你早就知道武田信玄的用意了?”
“是的。”
“你不恨他?”湖衣姬苦笑。
這句話本不該問的,這是句廢話,因為無生從未恨過一個人。
無生輕撫着他的軀體,“這些我都知道,也知道他將你放到我身邊,是為了讓我放心,他並不是想要與我為敵,而是想與我為友。”
湖衣姬笑了笑,“那你本不該上他的當,你有很多法子拒絕,並不需要這麼委屈自己。”
“其實他也有自己的苦衷,每一個大名在生死搏殺,都想找些精兵強將,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湖衣姬不語,漸漸垂下頭,凝視着昏暗而幽靜的大地。
“武田信玄與上杉謙信之間,論計謀、論戰力、論天時,都在伯仲之間,誰都沒有把握能夠取勝。”
“武田信玄沒有機會贏?”
無生點頭,“但他也沒有機會敗,他們之間的結局本就令人無法想像。”
“那你為什麼要捲入其中?”湖衣姬目光中流露出疑問之色,“你是不是也有着苦衷?”
無生嘆息,“有人向我許下一個願望,令他們化干戈為玉帛,不願他們再斗下去了。”
“是什麼人?”
“劍豪足利義輝將軍,他向我許過這樣的願望。”
湖衣姬吃驚的盯着無生,“你要阻止他們惡鬥?”
“也許我已阻止不了了。”無生凝視着遠方,月光下的另一個地方,他的手忽然握緊。
“為什麼?”
“因為他們積怨太深,本就不是我所能化解得了。”
“那你找他們,是不是只能看着他們惡鬥?”
無生不語,他的手握得更緊。
“你過去找他們,一定有別的法子。”
無生點頭,不語。
風掠過,湖衣姬軀體輕輕的抖動,落葉蕭蕭。
天地間寒意已更重,肅殺之意更濃。
落葉着地,在此時此景,竟變得說不出的可怕、恐怖,她的心神已飛到月光下另一個地方,她彷彿已聽到無聲的惡鬥?
戰況如何?武田信玄在敗退?還是上杉謙信在敗退?
無生柔柔將他的手握住,“你不必擔心武田信玄,他們兩人已鬥了多年,鬥智斗勇斗陣法,兩人都不會輕易輸掉的。”
“你要坐山觀虎鬥?”湖衣姬的目光又變得緊張起來,“誰敗了,你救誰?”
無生點頭。
湖衣姬點頭,深深吐出口氣,“你為什麼不去幫武田信玄?”
“上杉謙信也找過我,也希望我投靠他,高舉義字,為正義而戰。”
“你沒有答應?”
無生點頭,“他被我拒絕了。”
湖衣姬點頭,微笑,“你果然是個怪人,名利都無法打動你,威脅也沒有用,就不知道......。”
“就不知道什麼?”
湖衣姬笑了笑,又接著說,“就不知道美色能不能打動你?”
無生不語。
不語也是一種回答,直接、簡單、有效的回答。
“你不願幫他們任何一方?”
無生不語。
他拉着湖衣姬緩緩往前面走着,走的依然很慢。
一片葉子落到她肩膀上,她激靈靈抖了抖,她四處看了看,沒有人影,四處安靜的令人懼怕。
只有冷風撞擊林葉沙沙作響。
無生柔柔拉着她的手,“不要去看,看到他們並沒有好處。”
湖衣姬心速加快,“他們是什麼人?”
和尚已不見了,前方的一座院落,在月色下看來,並不像是充滿佛意的寺廟,卻像是陰森、詭異的古堡。
“和尚不見了。”湖衣姬胸膛起伏更加劇烈,她已感覺自己的軀體漸漸變得僵硬、發冷。
“是的,他的確已不見了。”
湖衣姬凝視着那個院落,“那裏好像並不是和尚寺廟。”
無生點頭。
湖衣姬吃驚,“你早就知道那和尚是個冒牌的?”
無生點頭。
湖衣姬怔住,她想不通無生為什麼要進這圈套?
她並沒有問,此時此地也不容許她再說話,幾片落葉着地,冷風掃過,驟然變得乾乾淨淨的,月光照在那一小片土地上,刀尖在月光下閃閃發亮,下面居然有人。
湖衣姬握住無生的手,忽然握得更緊,緊而輕顫。
無生嘆息,“你不要怕,這裏的人傷不到你。”
湖衣姬苦笑,不語。
面對生死搏殺,他居然說出這句話,難道他真的很不怕死?天生就有種冒險的本能?
刀尖沒有動,無生也沒有動,他停在不遠處,槍頭般盯着、戳着這把刀。
“他為什麼不出手?”湖衣姬忍不住問了出來。
“他在等殺人機會。”
“只要我們靠近一點,他就會出手?”
無生點頭,“是的,他必然會出手,而且是致命一擊。”
“那你並不需要過去,讓他等等,豈非很好?”
“等待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無論是等着殺人,還是被殺,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所以我不會讓他等待。”
湖衣姬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