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十月飛花 第十三章 無欲曇花
夜黑、路窄。
已起霧,飄急雨,沒有風。
急雨在黑夜裏更顯蕭索、寂寞,彷彿是無家可歸寂寞、空虛的酒鬼夜半倒在冰冷、堅硬的牆角吐出的苦水,苦得令人厭惡、無趣、發瘋。
天地間是沒有光的,現在卻有了光,也有了風。
就在他手裏的劍揮動時出現的。
明亮、逼人、奪目的光,逼人、刺骨、森寒的風。
劍光消失的時候,眸子又恢復厭倦、無力的死黑色,一種深入骨髓、深入靈魂的厭倦、無力。
一種對人生、對家庭、對一切都沒有情慾、激情的厭倦、無力。
無生是不用劍的,卻在不遠處看着握劍的人,寂寞、厭倦、無力的眸子。
他看着他揮劍,劍光明亮、逼人、奪目。
他看着他落劍,眸子寂寞、厭倦、無力。
無生道:“無欲曇花?”
曇花道:“是的。”
無生道:“你在等我?”
曇花道:“是的。”
無生道:“你知道我會來?”
曇花道:“是的。”
無生道:“你知道我還活着?”
曇花道:“是的。”
無生道:“你殺人?”
曇花道:“是的。”
無生道:“你手裏的劍殺過人?”
曇花道:“是的。”
無生道:“你手裏的劍也想殺人?”
曇花道:“是的。”
無生道:“你想殺人?”
曇花道:“是的。”
無生道:“你想殺我?”
曇花道:“是的。”
無生道:“你的心也想殺人?”
曇花道:“是的。”
無生道:“你的心也想殺我?”
曇花道:“是的。”
無生道:“你找我決鬥?”
曇花道:“是的。”
無生道:“很好。”
曇花道:“很好是什麼意思?”
無生道:“很好的意思就是你的劍是狗屁,因為你不誠。”
曇花道:“不誠?”
無生道:“是的。”
曇花道:“我哪裏不誠?”
無生道:“你的心不誠。”
曇花道:“我的心為什麼不誠?”
無生道:“你的心早已變了,變得不是殺人的心了。”
曇花道:“不是殺人的心?”
無生道:“是的,一個沒有殺人的心,又怎麼會對殺人這種事誠呢?”
曇花道:“我的心對殺人不誠?”
無生道:“是的,沒有了殺人的心,殺人就是不誠,不但不誠,而且不智。”
曇花道:“為什麼?”
無生道:“因為對殺人不誠的人來說,殺人時就根本享受不到裏面的樂趣、歡愉。”
曇花道:“還有呢?”
無生道:“對殺人不誠的人來說,更找不到裏面一絲快感、甜蜜。”
曇花道:“你......。”
無生道:“我早已看出來了。”
曇花道:“你還看出了什麼?”
無生道:“殺人不誠的人遲早是要被對殺人誠的人所殺死。”
曇花道:“為什麼?”
無生道:“因為殺人不誠的人每次去殺人,是堅持,拚命的堅持,強迫自己去堅持,永無休止的活在堅持里。”
曇花道:“是的。”
無生道:“這種人可憐、可嘆、可悲。”
曇花道:“還有呢?”
無生道:“還有就是永無休止的忍受着,厭倦、厭煩、厭惡的遲早會發瘋、崩潰、絕望。”
曇花道:“那有怎樣?”
無生道:“那麼這一類的人就很難再進步,哪怕一點點都不會有,最終是停在那個階段,死在那個階段。”
曇花道:“那另一類呢?”
無生道:“另一類恰恰相反,不是忍受,而是享受。”
曇花道:“享受?”
無生道:“是的,享受的同時就會很容易就有進步,想不進步都很難,你懂嗎?”
曇花道:“我不懂。”
無生道:“你是懶得懂,也不想懂。”
曇花不語,寂寞、厭倦、無力的眸子已有了暗淡的光芒,一種怨毒、不甘、憤怒的光芒。
無生道:“所以你的劍是狗屁。”
曇花道:“你......。”
無生不再看他,轉身。
曇花道:“不誠的人未必就殺不了你。”
無生道:“你為什麼不來試試?”
曇花道:“好。”
曇花揮劍。
劍光如虹,曇花般一現隨即消失。
明亮、逼人、奪目的劍光刺進無生胸膛就死死的一動不動。
鮮血從劍身滴滴飄落。
披風在劍風下飄動。
他的人石像般挺立着,挺的比他手裏的槍還要直。
眸子槍頭般戳着曇花,一隻眼在戳着他的臉時,另一隻眼卻在戳着他的胸膛,一隻眼在戳着他的胸膛時,另一隻眼卻在戳着他的褲襠。
他的眸子沒有一絲情感,幾乎什麼也沒有,沒有的令人窒息、恐懼、崩潰。
曇花忽然倒下。
他的軀體已顫抖、抽動、抽搐,不停的嘔吐,他已不行,什麼都已不行。
劍是插在無生軀體上的,忽然叮的一聲,落在地上,劍身已斷,被他用肋骨活活的夾斷。
曇花凝視着自己的劍,已被活活夾斷的劍,眸子裏說不出的疼惜、歉意、痛苦。
劍是沒有光的,此時已有了光,主人的淚光。
它彷彿也在疼惜,疼惜着自己的主人,它主人只知道手裏的劍已被夾斷,卻不知道自己的心被夾碎。
無論是在哪一個年代,哪一個地方,哪一個組織,光明的,文明的,黑暗的,都會有心不誠的人存在,正如也會有心誠的人存在,
他們辛勤勞作,沒有堅持,也不必堅持,懶得堅持。沒有厭倦,也不會厭倦,懶得厭倦。
他們辛勤耕耘的同時,也在享受,享受裏面的樂趣、快感,享受裏面的歡愉、甜蜜。
他們享受的同時也在進步,不知不覺的進步、成長。
人類也許正有了他們,他們的熱情、心誠,才會不斷的進步,不斷的永無休止的文明、燦爛下去。
漆黑的夜,酒樓里更黑。
楊晴就坐在中間的桌子邊,邊喝酒、邊吃着牛肉。
她喝一口酒,就吃一塊牛肉,吃一塊牛肉,就喝一口酒。
喝的很快,吃的卻很慢,她吃牛肉時,嚼得極慢極慢,彷彿要將裏面的所有營養統統榨乾然後吸收到軀體裏。
除了喝酒,吃牛肉,就是看着他們在忙,忙着在她的周圍到處佈置機關、陷阱。
柳斜雲躺下了,狗一樣的喘息着。
他已不行了,被累的。
酒花將這裏佈置的根本不像是龍潭虎穴,簡直是人間地獄,他們兩人彷彿是快要累死的惡鬼。
他拍拍柳斜雲的肩膀,說道:“這是我的傑作。”
柳斜雲沒有說話,卻在喘息。
酒花道:“辛苦的耕耘已過去,我們就等着秋收了。”
柳斜雲看了看他,滿臉厭惡、厭煩。
酒花道:“你是不是很佩服我了?”
柳斜雲點頭,張開嘴喘息着。
點頭是假的,張嘴才是真的,他恨不得將酒花按倒咬死。
他說道:“這法子有用?”
酒花道:“一定有用。”
“他是個大騙子,說出來的話是狗屁,又臭又響又沒用,不要相信他。”外面陰惻惻的聲音響起,分不清那是地獄裏的惡鬼還是厲鬼。
噼噼叭叭的雨點打在窗紙上,現在聽來,響得彷彿是鞭炮聲。
酒花道:“為什麼我的話是狗屁?”
“因為又臭又響又沒用。”
酒花道:“你怎麼知道沒有用?”
“我不進去,你怎麼也抓不到我。”
酒花道:“有理。”
他說道:“那你說我是大騙子,我騙你了?”
“你騙不到我的,但你卻騙了萬花樓。”
酒花道:“我怎麼騙了萬花樓?”
“你收了萬花樓的錢,沒有干萬花樓的活。”
酒花道:“那錢早就用完了,萬花樓現在又不給我錢花。”
“那你還是騙了萬花樓,辜負了萬花樓的期望。”
酒花道:“是的,那有怎麼樣?”
“你會有報應的,這報應很快就會來的。”
酒花道:“有多快。”
“比你想像中要快。”
酒花道:“我等着。”
“你用不了等多久的。”
酒花低下頭沉思,道:“難道你邪惡鬼花給我帶來報應?”
鬼花道:“也許。”
酒花道:“那你進來,我等你。”
鬼花陰惻惻笑了,笑得淫狠、放蕩。“好的。”
一陣鬼風呼嘯而着,屋頂已在緩緩搖動着。
柳斜雲道:“你在上面做什麼?”
鬼花的笑意更濃,道:“我在拔蘿蔔。”
他是在拔蘿蔔,他已將酒樓當成是蘿蔔,他趴在上面又拔又搖又晃,而自己卻已笑出聲音了,笑得像是剛下過蛋的母雞,瘋狂、使勁、得意的笑着。
這種事彷彿很過癮,他越搖越賣力,越搖越興奮,越搖越痛快。
他邊搖邊說道:“怎麼樣?下面是不是很好。”
下面一點也不好,酒樓里能倒的幾乎都倒了。
酒花道:“你下來,我們決鬥。”
鬼花道:“你是個騙子,我要搖死你,搖死你們,把你們統統搖死。”
他越說越興奮,越說越激動,說道:“是不是很舒服,下面是不是很好玩?”
他說道:“我叫你們不出來,我叫你們不出來,我搖死你們......。”
他們果然出去了,出去就看到一個鬼影趴在樓頂,正努力的搖着。
酒花滿臉厭惡之色,他看到鬼花在樓頂開心的樣子就想起自己深夜裏在那些女人身上的樣子。
鬼花的軀體彷彿已在隱隱顫抖着,彷彿已過度舒服、過度痛快了,他彷彿已將樓頂當成是他的女人了,趕走寂寞、趕走空虛的女人。
酒花道:“你下來。”
鬼花陰惻惻的看了他們一眼,什麼也沒說,彷彿也懶得說,就又回過頭認認真真的搖樓頂。
酒樓終於在他殘酷百般折磨下,徹徹底底的倒了下去,變成了廢墟。
他從廢墟里走出來,臉上還帶着一種極神秘極歡愉的紅暈。
他喘息着說道:“倒了。”
酒花道:“被你搖倒了。”
鬼花道:“你是不是很佩服我了。”
酒花道:“你.....。”
鬼花道:“你們忙得跟狗似的,最後呢?”
酒花不語,他已說不出話了。
一個很完美的傑作就這樣的被他給糟蹋了,無論在誰的心裏,都會不免有些傷感、憤怒。
酒花道:“我要把你吊起來給狗啃,把你啃的人仰馬翻、哭爹叫娘的。”
鬼花道:“好。”
“好”子剛出口,他的人就不見了。
急雨更急了,打在每個人身上彷彿是惡鬼懲罰大地上沒有理想、沒有報復的人所用的鞭子。
柳斜雲沒有看見什麼,只覺得一陣邪惡的陰風刮過,他就倒了下去,倒下去就無法再站起。
楊晴站在不遠處,雖然她看起來彷彿很冷靜,冷靜而穩定,但她還是感受到一股寒意,不由的深深滲入軀體,滲入靈魂。
她正看着不遠處在地上打滾的兩條人影,滾過來,滾過去。
就像兩條野狗呻吟着在互相撕咬、折磨着對方。
酒花已覺得軀體沒有被咬過的地方几乎沒有,渾身僵硬、無力,幸好沒關係,他的嘴還能動,能動就能咬。
鬼花一腳將酒花踹得遠遠的,陰惻惻的笑着。
酒花喘息着說道:“你笑什麼。”
鬼花陰惻惻的說道:“我在笑我們兩個。”
酒花道:“笑我們自己什麼?”
鬼花道:“我們明明是花,現在卻像是狗。”
酒花道:“是的,這的確好笑。”
他大笑着暈眩了過去。
死寂。
天地間忽然變得死寂,令人寂寞、虛脫、奔潰的死寂。
鬼花掙扎着站起,忽然有倒下,倒下就閉上眼,努力喘息着,讓雨水不停的沖洗着自己的軀體,沖洗着自己的靈魂。
是不是他希望經過雨水的沖洗,自己就變得更加聖潔。
他喘息說道:“他們被我放倒了。”
楊晴道:“是的,你的確把他們放倒了。”
鬼花道:“你不怕?”
楊晴道:“我為什麼要怕?”
鬼花道:“你不怕我殺你。”
楊晴道:“不怕。”
鬼花陰惻惻笑了,說道:“你真的不怕。”
楊晴道:“我不應該怕。”
鬼花沉思着一個問題,怕為什麼還要應該?
楊晴道:“我不應該怕你,而你卻應該怕我才是。”
鬼花臉上掠過一抹恐懼之色。
楊晴手裏握着糞瓢,在他身上不停的打着,說道:“我該怕你,還是你該怕我,你說說看。”
鬼花咬牙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