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眼
“產量,達標。”他點點頭,示意我把那幾袋粘好的飛機拿回去。
我心裏鬆了一口氣,即使心理一百個不願意加班,也不願意被當中宣佈產量不足而被剔下去。
“差點不達標。”他臨走前又丟下這句話,有些憤憤地看着我。
聽說這周開始要連續幾天加班,從七點半一直到九點半,以處理粘飛機庫存過多的問題。廠里不直接宣佈可以加班,畢竟加班費要按照1.5倍工資來計算,而是採取了一個標準。
因此每天五點以後便會有一個皺巴巴的老頭過來給我們稱產量。他帶着一個最簡易的稱,底下有個像個鐘一樣的圓形,指針指着“0”也就是12點鐘方向,當放東西上去后指針便會轉動,最多可以稱40斤重的東西。
最後我們整個組只有三個人因為沒有達標加不了班,這也可以知道這個標準有多低,而那三個人估計也是因為不想加班才故意做得那麼少。大部分人都不會擔心自己會加不了班。
然而當老頭把你的產量往稱上一放的時候,你心裏仍不免咯噔一下,就像是等待審判一樣,腦海里出現兩種可能,達標還是不達標,能加班還是不加班。周圍的人都在注視着這一刻。
“產量,達標。”
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吃飯的時候阿良和阿明都不去了,表示吃飯以後容易犯困,我則是餓得前胸貼後背,所以直接去吃了。
由於是加班,大家的步伐和神態顯得懶散得多,換衣服的時候也有說有笑,旁邊甚至有兩個女生還嚷嚷起來。進到車間坐下以後,看了一下阿豪也不知道人去哪裏了,就稍稍放鬆了下來。
心裏琢磨着着兩個小時應該不會那麼難熬,畢竟早上四小時、下午五小時都熬過來了。而且既然是額外加班,應該也就不會那麼嚴,所以講話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我在前面的位置都能聽到後面的女生在大聲聊天。
由於講話的聲音實在太大,隔壁組的組長在他們那一組吼了幾嗓子,叫那些人安靜一點,我們這組也稍稍收斂了一點,然而沒過多久大家就又開始聒噪起來。
吃晚飯的副作用漸漸上來了,血液開始到達胃部促進消化,大腦開始缺血,很快困意就襲上心頭。更不用說經歷了一整天的工作,本身整個人就已經夠疲憊了。
一開始伴隨困意到來的是遲鈍感,這種感覺令我有些舒服和滿足,似乎沒有了焦躁以及對時間的計較。隨後就覺得自己的眼皮悄悄地重起來,彷彿有一種不可抗力在把我的眼皮往下拉。
慢慢地我的動作也變得遲鈍,我只好一動不動維持着手上的動作,因為我知道勉強打起精神也是徒勞。同時祈求睡意能放過我,讓我手上的活能繼續下去。
隨着困意的加劇,手上的動作也漸漸無法維持。倒不如說,我的大腦漸漸與我的手失去了聯繫,我無法知道我是否還在繼續組裝。
忽然我睜開了眼,害怕此時旁人在盯着我,然而沒有,大家都在做着手頭的工作。我的眼皮又不自覺地沉下去。
我聽到了女生的笑聲,我知道那笑聲,那是班裏某個女同學的,每次固定坐她後面那個男的給她講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時,她便會笑起來,那笑聲絲毫不掩飾,很有穿透力。講台上的老師似乎停頓了一下,正在找這聲音的源頭,然後他瞟到了我。
我猛地睜開眼,沒有課桌和黑板,沒有同學,只有一片白色防護服,我在工廠的車間。
我想站起來,揉揉自己的臉,或者去一趟洗手間,但這些只是想法,它們像煮沸水的水蒸氣一樣噗噗噗往上冒,但是一點作用也沒有,那些熱騰騰的有活力的蒸汽一下子就被周圍寒冷的空氣驅散掉了,我的頭腦壓根兒指揮不了我的身體。
眼睛緩緩閉上,我再次體驗到安寧,周圍的聲音都不復存在。就像人沉進了可呼吸的水中,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我的眼睛再一次睜開,因為腳步聲。
老頭子從對面後面往前面走了過來,他走到鬍子男的時候瞥了我一眼,我感覺奇怪,這是他繞行檢查的第幾圈了。
我似乎稍微擺脫了了一些困意,瞬間就加快了速度,這個過程大約持續了十幾秒,直到睡意又蔓延上來。
我上一秒剛閉上了眼睛,下一秒我的手肘猛的被人動了一下,我立馬睜開眼睛,發現老頭子又從對面後面走到靠近鬍子男的地方了,簡直是在瞬移!這會兒他正在看着我,雙手背在後面,臉上露出便秘一樣的表情,我惶恐之餘驚訝於我才閉眼了一秒鐘他怎麼那麼快又繞了一個圈回來。
他在對面停下來,一直看着我,我這像是完全清醒了一般,手中不停的做着,不時打個哈欠。
他這時候走到了最前面,就是那張我們上廁所簽名的白紙的桌子前面,大聲說道,“你們有些人上班時間睡覺、說話、打鬧,我不管是不是加班,上班時間就給我好好上班,要睡覺回去睡去!”說完看都沒看我一眼,就往我這邊的後面走去。
我有點嫌惡他的聒噪,同時心裏也鬆了一口氣,幸好阿豪不在。
我沒想到只有兩小時的加班時間,我卻在時間剛過一個小時后便迫不及待地跑過來廁所。
我走到了最末的一間,這裏牆上廁所隔間裏嵌着一扇對外的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發亮的大樓,還有淅淅瀝瀝的小雨。
加班的兩小時不能按照常理的兩小時來理解。自從來到這裏以後我就明白,時間的計算方式變了,感受方式被扭曲了。加班的兩小時比白天的任何兩個小時都要漫長,因為關於時間的耐心在白天已經被消耗光了。留下來的只有疲憊與散漫的頭腦。
我也逐漸理解了那些平時安靜的女工此時為什麼會熱衷於聊天,即使在乾癟老頭的吼叫下。因為白天的精神緊繃已經不能持續,剩下下來的是一片散亂的精神和勉強保持活動的軀體。
雨繼續下着,似乎越來越大。只有少量的水珠會拍打在窗戶上。窗玻璃被關上了,用一根窗柄直接鎖住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
我想摳出那根窗柄,但它似乎有些生鏽了,跟窗沿那個突起扣得很緊。我咬着牙,用力拔着,突然嘭的一聲,那個窗柄被我拔了起來。我被嚇到了,那一瞬間還以為是被我拔斷了。
時間已經過去三分鐘,我原本只是好奇瞥一眼窗外,卻沒想到會把整個時間都耗費在這個窗戶。
我慢慢把窗戶撐起來,這時候一陣風猛的灌了進來,好涼爽!外面的空氣超出了我的預期,我咧着嘴,小心翼翼地把窗柄頂在外面的凹槽上,方便窗戶保持開啟狀態。
深深吸了一口氣,希望將這灌進來的濕冷空氣都裝進我的肺里。不時有一些細密的水珠灑落在我的臉上,讓我感覺一陣冰涼。這些風和雨正在慢慢地將我那被揉成一團皺巴巴紙巾般的靈魂和身體慢慢地攤開、撫平。
我踮腳看向窗外,可以看到即使下雨天,底下也有一些人舉着傘往外面走。他們去幹嘛呢,上網?喝奶茶?還是逛街?
他們也很有可能看着這些大樓一個個亮着的樓層,思考着究竟是誰會那麼不幸地還在加班,就如同我當時凝望着這些發光的樓層所想的一般。
只是當初所設想的痛苦和不幸的存在轉化成了我自己,我倒是沒有所設想的那麼痛苦,只不過是發出僅有的幾聲嘆息。
八分鐘的時間已過,窗戶就讓他這樣開啟着吧。一股慶幸湧向我的心中,慶幸我這麼晚才嘗試去打開這個窗戶,否則過往的日子會變得更加難以忍受吧。
我打開洗手間隔間的門,朝那佈滿燈光的車間走去,這會兒我才確切地明白,加班讓我失去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