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鎮、綠林
第二天一大早,明媚的陽光遣散灰霧,致使能見度大幅度提高。
肖恩活動了下身子,固然已經過去了好幾天,但身體還是沒有恢復如初。整個人的狀態就像是溺水之後又上了一輛顛簸不已的馬車,只想嘔吐。身體上的外傷因為草藥的功效已經有所好轉,可筋骨所受到的衝擊沒有因為短暫的修養而得以恢復。
脫下骯髒的羊毛襯衫,在渾濁的等身鏡面前,肖恩第一次觀察自己的身體。
黑髮、藍瞳、皮膚白皙、樣貌俊朗,好看的面孔上難得的沒有任何斑紋。
身高約有一米八左右,缺乏肌肉,十分的瘦弱。
“起碼勝在年輕。”
肖恩換上了一件乾淨的襯衫,隨後推開房門,看向外面的世界。
他的住處位於鎮中心的居民區,左右是同樣的獨棟小樓。馬路上四處可見的泔水、糞便以及牲畜,哪怕鮮花綻放依舊無法掩蓋瀰漫四處的臭氣。
因為挖掘灰石礦的原因,小鎮平時總是彌散着一層輕薄的灰霧,致使能見度降低,只有清晨、午後等短暫時間,足夠炙熱的陽光才能夠將之驅散。
在寬闊的馬路上,滿載而歸的灰石車輕快的駛過,大腹便便的商人哪怕是滿臉灰塵也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的確,在肖恩的記憶里,灰石是一種提供給貴族使用的奢侈品,同原始的木柴一樣是燃燒材料,不過卻更加耐燒且沒有刺鼻的氣味。販賣此物,有着不小的利潤。
望着眼前之景,肖恩自言自語道:
“依照我從前的習慣,此時要麼接受伯爵的傳喚前往城堡為夫人們吟唱,要麼去酒館裏勘察此地風聞……那麼,就去酒館吧。”
他緊鎖房門后,準備去往酒館。
在路上,有人朝他吆喝着:
“年輕人,要時刻低頭,小心那四處可見的糞便。它們是那麼的不起眼,像是灰石鎮的人一樣。如果你不幸踩到,將名貴的皮鞋弄髒了,千萬別忘記來找老約翰,老約翰提供這項服務,保證讓你的皮鞋回恢復如初……”
肖恩朝他禮貌的微笑了一下,就快步向前,來到了遠近聞名的九指酒館。
這家酒館之所以名曰“九指”是因為其店主人“九指皮諾”。
皮諾曾為伯爵大人浴血奮戰,那隻殘缺的右手就是最好的見證。
他總是吹噓往事,對缺失的手指並不遺憾,相反感到榮耀。
只可惜斷掉的手指讓他無法再拿起劍,也無法繼續護衛伯爵,只能來到鄉下當一名酒館主人。
白天的酒館並不熱鬧,然而仍是有幾個晝夜不分的酒鬼,他們渾身散發著臭氣,正三兩成群的玩着遊戲。見到突如其來的肖恩,這些酒鬼吹了幾個手哨,不知是在慶祝肖恩大難不死還是在戲耍肖恩。肖恩懷疑是後者,但無動於衷,來到吧枱,朝一臉驚訝的皮諾要了一杯招牌的葡萄酒。
皮諾將酒推給肖恩,問:“光明之神保佑,你竟然沒有死,哦,他們都在說你這個討厭鬼死在了那些蠻人的手裏,原來是在戲耍老皮諾。多謝你還活着,不然你欠老皮諾的酒錢該找誰要?”
“你為何稱呼那些人為蠻人?”肖恩喝了一口葡萄酒,質地上佳,卻為招牌。
“暴風傭兵團中的成員大多來自偏遠的西方,那裏是被光明之神拋棄的地盤。”
“他們為什麼來到這裏?”
“去風息地伯爵領完成任務,誰知道是做什麼?”
“你認為這群人會什麼時候回來?這裏是他們的必經之路嗎?”
皮諾打量了肖恩一眼,
不確定道:“鬼知道他們什麼時候回來,想要去往他們的駐地這裏的確是最快、最近的一條路,以我對這些雇傭兵的了解,他們的選擇一向很直接……你該不會想要報復他們嗎?呃,那老皮諾只能說你真是不要命了!”
“謝謝,我會支付我從前的欠款。”肖恩將空杯放下,從懷裏掏出一塊兒王國金鑄錢幣。
老皮諾的手一閃即逝,將金幣放嘴裏進行辨別,確認口感無誤后才誇張的大叫:
“哦,光明之神做了什麼,讓你這個無賴學會了憐憫。從你一進來,我就覺得不對勁了,瞧瞧你那齊整的襯衫,真是不像你的作風,從前你可從來不這麼好好穿,哦——難不成這就是諺語說的‘生死能叫人變化’?瞧瞧你,我不得不相信了!”
“這是我身上最後一塊兒金幣了。”肖恩淡淡的道。
“你是讓我給你找錢?”
“不,我的意思是我願意用它來跟你做個朋友,證明過去的肖恩已經死了。”
肖恩的話讓老皮諾有些動容:“我也見過不少人經歷生死過後的轉變,但他們大多數都變便的偏執,不恤人言,不,或許你也……但我還是願意相信這是光明之神的功勞,天啊,讓我們歌頌光明之神。”
說罷,他給肖恩倒了一杯新的葡萄酒。
肖恩一口飲下,酒精能適當的麻痹顱中噬痛。
皮諾察言觀色,道:“我有一個老兵朋友,他曾在一個光明教會的苦修士手中獲得過治癒頭疼的藥劑,你應該需要他的幫助?對了,他喜歡聽新鮮故事,你或許不需要為此支付報酬。”
肖恩心知自己的頭痛是因為什麼造成,也知道如何解決,只要完成同懷爾特的交易即可。但他還是忍不住對皮諾的提議感到心動,腦袋裏好像有着十來只蜘蛛在不間斷的攀爬,實在是太痛苦了。
“感謝你我的朋友,不知道我該怎麼找到你的戰友?”
皮諾道:“他因傷退休后居住在綠林的邊緣,在那裏建了一座小屋。哦,他的名字叫索斯,到了那裏你提起我的名字他便知道了怎麼回事,雖然那是個性格古怪的老傢伙,但還不是太糊塗,能聽得進去話。”
……
綠林在灰石鎮的西面,這裏是公國的邊境,棲息着原始而又野蠻的綠林人。
肖恩搭乘抓捕隊的馬車來到綠林的邊境,聽“綠林捕手”的口述,綠林人主要居住於綠林的深處,鮮少踏足綠林的外圍,不過也不能掉以輕心,這裏仍有危險的野獸。
順着明顯由人踐踏出的小路行走,肖恩很快發現了一座木屋。
木屋周圍有着人類生活痕迹,砍柴的木樁,種植蔬菜的園圃……
肖恩快步走上前,敲響了木屋的門。
“喂,有人在嗎?我是皮諾介紹來的。”他喊道。
無人回應。
門是由堅硬的樺樹造成,表面覆蓋劣質鐵皮,由內部反鎖,看起來十分的牢靠。
從此可見主索斯具有較高的防患意識,畢竟綠林里危險重重……
想到這裏,肖恩繞到小屋的側面,準備從窗戶里窺看屋內的構造。
屋子的側面荒草叢生,窗子被一塊塊木板所封禁。肖恩只好繞到屋子的另外一面,只見這一面用來遮擋窗戶的木板被暴力破壞,大面平開窗上也破了個大洞。肖恩臉色一變,順着孔洞向裏面窺探,黑暗、逼仄的空間裏沒有任何生物活動的痕迹,他鬆了一口氣,繼而輕聲呼喚着索斯先生的名字。
仍舊是沒有任何答覆。
“或許索斯先生已經遇難了!”
肖恩不得不生出這個猜想。
他有些踟躕,是到裏面確認索斯先生的生死,還是避免扯進麻煩漩渦,就此掉頭回返。
在他猶豫不知所措的時候,懷裏的竊魂卷卻是微微發熱。
肖恩有些發愣,這樣的情況他還是第一次遇見。
將手放在胸口,再朝屋裏大聲的喊了幾次,在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后,肖恩才決定道:
“雖說好奇心害死貓,但如果沒有冒險精神和一隻鹹魚又有什麼區別。”
話畢,他費力的跳入了陰森恐怖的窗戶。
腳踏在地板上,發出了咯吱咯吱的響聲,摸着黑往前走,逐漸沒有了光。肖恩從懷中掏出小型的火絨盒,從中取出火石和火鋼,一陣嫻熟的敲打后微弱的火花出現,將火花放置於碳布之上輕輕吹氣,待火光漸漸大了才將之放入燭台。
提起燭台,眼前的世界變得明亮了許多。
木屋內的空間不算寬敞,擺滿了雜物以及獵具。
在肖恩的面前,一個勉強算是廚房的地方,一塊兒不知是什麼動物的肉已經開始腐爛,蒼蠅像是甲胄一樣將之覆蓋,瞧着駭人。那上面的刀具直挺挺立着,屋主人似乎只處理了一半。木杯之中的牛奶亦已凝固發酸。
換個方向前進,肖恩在桌子上發現了血跡,他將燭台貼近,血跡同樣出現在地板上,並一直蔓延到窗戶的方向——似乎屋主人對闖入者造成了傷害。
在桌子的不遠處的地板上,一具屍體出現。
肖恩蹲下身子,將燭台放在屍體的面前。
蒼老的面孔因為憤怒而變得猙獰,哪怕死亡也沒有改變分毫。
他的衣服上有野獸的划痕,鮮血已經染紅了地板,但這些都不是致死的關鍵。
關鍵之處在於那穿頸的箭矢。
肖恩取出竊魂卷,在一種質若螢火的光茫中,他看見空中飄浮着一個介於實質於虛幻之間的人。
這就是死者的靈魂。
對於靈魂的知識,肖恩知道的不多,但他知道自己的竊魂卷可以在天堂及地獄的手中將靈魂盜竊而去……肖恩羊將皮卷舒展開,死者的靈魂化作螢火蟲一樣的光點被收納。
被竊魂卷收納的靈魂會產生奇妙的變化,這種變化好比由一具平凡的木偶變成了匹諾曹。
從木訥、獃滯變得活靈活現。
肖恩取了一個椅子放在死者的面前,輕飄飄的坐在上面,一手捧着竊魂卷,一手拿着剛從屋內找到的羽毛筆——他準備立刻與死者的亡靈進行溝通。
此時,燭台的火焰開始飄忽,以致牆壁上的影子搖曳不止。
“尊敬的索斯先生,你好。”肖恩書寫的問候詞缺乏新意。
“你是誰?為何知道我的名字?我處於何處?”竊魂卷泛黃的表面上出現了索斯先生的回答。
肖恩心裏也對索斯先生的問題感到好奇,索斯先生在竊魂卷中居於何處?
但他還是按部就班的答道:“您可以稱呼我為‘交易者’,至於你的名字,我是從酒館老闆九指皮諾那裏知道的,我從他那裏知道你有治療頭痛的方子?我就是為了這個而來。可很不幸的是,我來晚了,你已不幸遇難。你居於何處?這個問題我同樣想問。”
“我想起來了,我被可惡的綠林人襲擊了!那時候我正在廚房中做飯,突然聽到了異響,等我回過頭的時候一頭野狼已經朝我咬了過來,我一拳將它打到,隨後向客廳跑去,想要拿起武器反擊,誰想到窗戶那裏正站着一個拿着弓箭的綠林人……我中箭了……該死的,我認識那個綠林人,他竟然有勇氣向我復仇……我真的死了?”
肖恩寫道:“是的,索斯先生,你已經死亡,我就在你的屍體旁邊。”
“該死的,那我是在天堂還是地獄?不,這絕非是天堂,這很有可能是地獄——漫漫黑暗之中唯有一張長桌,上面只有一張永遠寫不滿的羊皮卷以及一根羽毛筆。該死的,到底想讓我經歷什麼樣的折磨?你說你是交易者?你都知道些什麼,又想與我交易什麼?如果你想得到我治療頭痛的藥方,那我很遺憾的告訴你,那東西我已經不準備再告訴任何人了,那只是一種可以成癮的麻痹葯,會讓你的腦子變成一團漿糊。”
肖恩對這個答案有些失望,但還是繼續書寫:
“想要做什麼樣的交易隨便你提,我只需要你身上最為寶貴的東西。”
“你一定是個魔鬼,這是魔鬼的交易!”
“我不是魔鬼,魔鬼不會和亡靈做交易。”
“好吧,反正我也死了,你認為寶貴的東西或許對我來說沒有什麼用處。”
“一定如此,那麼索斯先生你想讓我幫你做什麼呢?”
“殺掉那個綠林人”
此時,竊魂卷上出現了一副簡筆畫。
肖恩有些驚訝,他沒有想到還有這種操作,不禁打心底稱讚索斯先生的智慧。
將這人的模樣記下后,肖恩寫道:
“好,那麼該討論下我的報酬了,索斯先生,你認為你最寶貴的東西是什麼呢?”
“我這個孤寡老漢能有什麼寶貴的東西呢?我沒有親情,亦沒有愛情,或許對我來說最為寶貴的東西就是友情了——拿去吧,我摯友皮諾的性命,那是我最為寶貴的東西。”
“……”
肖恩有些無語,皮諾同意你這麼做嗎?
“索斯先生,重申一遍,我不是魔鬼!我不需要與你相關任何人的命。聽着,我想要的報酬可以是你的財富,或者你知道的秘密,甚至是你……”寫到這裏,肖恩的羽毛筆突然抖了抖,“藏在靈魂中的力量。”
這不是我寫的,也不是我想說的!
肖恩盯着竊魂卷突然感到感動有些驚悚。
他再次將筆放在竊魂卷上,這一次卻沒人替他書寫。
“竊魂卷具有靈魂?還說是我……受到了它的啟示?”肖恩有些驚疑不定。
索斯先生的回答很快:“我明白你說的意思了!換個思路去想,對於我這個老兵來說,沒有比在戰場上磨練出的戰鬥技巧更加寶貴的——你是想要它?確實,對於一隻鬼魂來說,它沒有任何用處,如果你想要——在完成我給你的任務的前提下,我願意支付。”
“成交,索斯先生。”
肖恩一把合上竊魂卷,心裏頗感複雜。
實力的累積的過程就像是季節的變遷,沒有說一蹴而就的,往往都是悄無聲息、潛移默化。
肖恩深諳此理,所以才明白這個報酬的寶貴。
“竊魂卷先生,你也真是了不起呀!”
肖恩苦笑一聲,將竊魂卷裝入懷裏,
“既然主線任務毫無頭緒,那不如先做個支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