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故人有讎隙(上)
當海西公收攏鄯州敗兵,穩住陣腳,西陲群龍無首、各自為政的弊端便慢慢展現出來。
胡胡善騎射,經常自己領隊去搶掠城外的百姓;孤墨、普類等國在攻破鄯城之後,便以守城之名留了下來,都想要佔據此城;還有披山、伊奈等國,嘴上說聽萬獸城調遣,私下裏都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銅芳玉要攻打涼州,還要給他們一定的錢。
總之諸國一開始就沒想着能侵佔北周多少城池,他們內心的期待和強盜打劫差不多,要的都是眼前的利益。
倒不是他們所有人都目光短淺,而是太清楚自己的斤兩,臨時湊齊的聯軍能走到這裏,一靠突襲,二靠貪婪。
往後走,也許能跟着萬獸城分一杯羹,也可能會將自己小小的家底全賠進去,然後,同樣的貪婪就會變出不一樣的結果,剛剛還並肩作戰的戰友扭頭就會一刀子結果自己。
所以,他們出發前就很清楚自己的底線與分寸,並非追着北周啃下多少肉,而是要保護自己不要損失太多。
作為發起人,萬獸城顯然也不指望他們能做出太大的貢獻。
銅芳玉說:“帶上他們,只是為了讓北周恐懼。”
懸偶子立馬恭維道:“北周早已聞師父色變,不然也不會羅織罪名,非說師父刺殺皇帝了。師父帶着他們,是讓他們沾光。”
銅芳玉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她身邊就這麼一個徒弟,好賴都自己受着。
師徒倆說話時,旁邊還坐着一個戴着白色虎頭面具的白髮老者。雖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是從他手指敲擊桌面的頻率來看,顯然很不耐煩,他接下來說的話,也印證了他的心情:“城主若是無事,老夫就先回去了。”
懸偶子好似有些怕他,當下就不做聲了。
銅芳玉說:“有事請虎王出馬。”
白色的老虎,自然就是萬獸城的白虎王。他在銅芳玉加入萬獸城之前,就已經在這裏待了許多年,銅芳玉面對他時,會不由自主地感覺到忐忑,由此可見武功之高深,可這樣一個人,在銅芳玉爭奪城主時,心甘情願就認輸了,實在叫人迷惑不解。
這件事她旁敲側擊過很多次,白虎王每次都是同樣的回答:“與你無關。”
任我為主卻與我無關?
這樣荒謬的答案讓銅芳玉隱隱有個猜測。
她曾將這個猜測問出口,白虎王道:“你覺得是就是。”
銅芳玉覺得是。
因此這麼多年,不管那人是成親,還是入贅,她始終沒有動搖過一個信念——他對自己並非無心,只是礙於時局,不得不隱忍罷了。
他為自己籌謀深遠,自己又怎可辜負他的期待?
管他河、涼二州如何,鄯州已破,下一個便是金城。只要她一路強殺,便是北周有千軍萬馬又如何?
白虎王似乎感知到她“遇神殺神”的衝動,朝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老夫不拚命。”
銅芳玉說:“殺雞焉用牛刀,虎王只需替我掠陣。”
白虎王無可無不可地問:“幾時動身?”
銅芳玉說:“黎明之前。”
那是最黑暗的時候,也是人最睏乏的時候。
白虎王搖搖頭,似乎對這個時間不大滿意:“只此一次。”
“虎王覺得有何不妥?”
白虎王從座位上站起來,背着手往外走:“睡不足。”
說是黎明之前動身,但起身還要早一盞茶的時間。包括銅芳玉在內,萬獸城的人都沒見過他的真面目。白虎王對私隱極為保護,連住所都是閉門謝客的,非邀請不能靠近。即便如此,萬獸城人人都知道白虎王生活精緻講究,並非奢侈,而是……養生,各種藥材流水一樣地往裏
送。
懸偶子就曾在私下裏偷偷吐槽,說他必是耄耋之齡,才這般惜命。
無論如何,白虎王願意在寅時之前起床,已是給足了城主的面子。銅芳玉也不好強求他充當先鋒,只能親自帶隊,殺上金城。
夜半驚鼓聲。城牆內外烏漆嘛黑的,誰都不想點個火給對面照明指路,可就這麼瞎打,也打得熱火朝天。
“啊!”
“哈!”
“去死!”
敵我雙方的呼呼喝喝與兵器交接聲混合在一起,像是在迎接即將到來的黎明,又像是拖延着長夜,不讓它太快離開。
海西公披着大氅上了城頭,武館長和聘請來的“高手”都跟在他身後。原本有十位,去掉戰損與臨陣脫胎,如今只有四人了。
難得的是,拿了黃金的三位高手還有兩位在,不在的一位是戰死了。不得不說,他們在收錢幹活這方面,還是很有道德的。
海西公一出現,萬獸城的攻勢就更加猛烈了,就像是油鍋燒了半天,終於下了菜。
他感覺到人源源不斷地涌過來,己方身邊壓力倍增:“有人在指揮。”
話音剛落,地上的一桿長矛突然彈起來,朝着海西公的脖子割去。親衛早知道傀儡道的手段,心中一隻防範,見狀毫不猶豫地劈刀砍出,將長矛擊落在地。
“保護公爺!”
親信用自己的身體將他擋在身後,然後揮刀一頓亂砍,前面果然多了很多失去了主人的兵器。
“是傀儡道,銅芳玉來了,公爺先迴避!”
海西公還想堅持,就看到傅軒從另一邊殺過來。來西境幾天,傅軒漸漸習慣了戰場的氣息,睡不着就會上城頭溜達,沒想到今天就撞到萬獸城偷襲。
他看到了海西公,忙道:“請公爺坐鎮後方。”
海西公見他在,終於聽從建議。
他剛剛轉身,就聽腳下傳來崩塌的聲音,隨即城牆就慢慢地落了下去,傅軒和親信一左一右地攙住站立不穩的海西公。然而他們也失去了“立足”之處,隨着城牆的塌陷,三人一起跌落下去。
誰都沒有注意到,一個斷掉的矛頭無聲息地挪過來,距離五六尺處,顫巍巍地停住,然後,以荊軻刺秦王般的決絕,朝着海西公的后脖子刺了過去。
它的速度太快,行跡太詭異,傅軒意識到時,已經遲了一步,在失重的情況下,他只能勉強伸手,用手掌去抵,但他內心對於自己能否將矛頭擋下來並沒有完全的把握,這一瞬間,內心的驚懼已經改過了對自己手掌被扎穿恐慌。
就在此時,一聲清脆的交擊聲。
傅軒看到那矛頭被頂了出去。他沒有看到頂掉他的兵器,只看到海西公被人拎起衣領,往上躍去。
別看發生了這麼多事,其實在現實中,他只是跌落的時候抬了一下手,隨即就倒在了城牆的廢墟里。
萬獸城的人沖了過來。
他們人數不多,但大多數都有金剛期的修為,傅軒落地后,一個鯉魚打挺地站起來,隨手抓起一把刀,擋掉了差點收割掉士兵人頭的一擊,隨即扭頭去找海西公的下落。
海西公正被親信護着往裏走。
在他們離開的那條路上,站着一個異常挺直的背影。他手裏握着一柄銀色的槍。月光下的槍,自然不可能閃閃發光,可詭異的,彷彿與天上的明月產生了共鳴,散發著溫柔的銀光。
在他的面前,懸偶子帶着幾個萬獸城弟子衝破到了防線,朝着海西公的方向衝來。那人銀槍一掃,懸偶子等人就被“拋”了出去。
跟在懸偶子身後的銅芳玉皺了皺眉,加速往前沖,在衝到那人面前時,手突然往他的面門拍去。
銅芳玉也是帶藝投師,她本身的家傳武學也不
弱,一手“霹靂雲掌”既有雷霆的威力,又虛無縹緲難以尋蹤,入了傀儡道之後,她結合傀儡道的心法以及傀儡術,更將“霹靂雲掌”與對方的身體想結合。
就在她拍出這一掌時,那人身上的腰帶突然散開,勒住對方的右手,阻止他躲閃反擊。
可對方神色平靜,彷彿一切還在他的預料之中。他只是鬆開手指,那柄銀槍在空中掄了一圈,銅芳玉心情產生了一瞬間的恍惚。
她修鍊傀儡術,當然不會像傅希言這麼挑挑揀揀,放着控靈術不用。她對靈魂的修鍊雖然不如莫翛然那樣精深,能夠讓自己的靈魂自由穿梭在別人身體軀殼之中,卻也對別人的控制十分敏感。
不過,哪怕銅芳玉只有一眨眼時間的恍惚,對對手來說,已經夠了。
他掙脫了腰帶,就那麼敞着衣衫沖了過去,在與銀槍交錯時,槍自動“送”到了他手中,並且槍頭對準了銅芳玉的咽喉。
銅芳玉想用驅物術控制銀槍,卻不起作用,只能像傅軒一樣抬起雙手擋在自己的喉嚨前,槍頭刺入她的手臂。
竟如水絲滑,直接刺穿兩隻手骨,只差分毫就能刺入喉嚨。
銅芳玉的瞳孔已經縮到了最小,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不僅是因為對方的這柄槍,更因為對方碾壓式的威壓!
武神!
就在這生死一線,白虎王終於出現,提起她的衣領將人一甩。這一甩看似不費力,其實對方的威壓大部分都落到了白虎王身上,推延了銅芳玉的死期。
銅芳玉落地之前,終於恢復身體的掌控力,一個懶驢打滾站起來,雙手垂放在身體兩邊。血順着她潔白的手腕不斷流淌下來。
懸偶子帶着人衝過來,緊張地喊道:“師父您沒事吧?”
銅芳玉好似對手臂的傷口毫無所覺,任憑懸偶子在那裏大呼小叫,只是盯着那柄槍的主人,恨聲道:“你是誰?”
那人緩緩側頭,看着她的眼神彷彿在看着一個死人:“鐵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