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醉酒麻雀
開在十七區的小酒館,燈光昏黃,裝潢古典。
一條狹長的梨木吧枱,其前放置寥寥高腳凳,正對着總計有四層,空間不大的紅木酒櫃,再加上些厚底搪瓷杯,這裏就沒有別的東西了。
由於地理位置偏僻,更沒有做正式註冊,所以知道這裏的人,簡直少到了一種可憐的地步。
店主羅剃蓄有一頭暗紅長發,總是會用一根麻繩將其束起,使得整個人看上去頗具威嚴,又不會喪失對異性的吸引力。而對衣着頗為講究的他,常年都穿着黑色定製西裝,腳踩可以被納為收藏品的皮鞋,同時在身上留下一些並不太起眼,但卻十分有講究的小飾品。
其中又以佩戴在左手小拇指上,依稀可見墨水痕迹的紙戒指,最能顯示出他不為人知的過往。
“宜居區域,免費開設,隨時入住,整個就是一天大笑話!”有位熟客今天不知怎麼了,往日裏酒量不行的他很自覺,總是維持着三半杯白酒的量,可現在面前卻擺有三個空瓶子,還不停的向身邊人傾訴道:“不入住宜居區域,不考慮優先採用。所有不入住宜居區域的人,工資都比同行人低出個小六百。呵呵……呵呵。”
有人喝的比他還要更爛醉,早在半個小時之前就已經倒下,這會兒強自支撐着坐起身,爬上吧枱想要倚靠什麼東西坐下,伴隨着嘭的一聲重重摔下。
再次爬上吧枱的那人乾脆橫躺下,用一隻手支撐腦袋擺出個穩定姿勢,高抬起另一隻手不滿的附和道:“老哥你要是這麼說的話,那真是一點錯都沒有。宜居區域,說得好聽,給咱這群打工人提供福利,不要一分錢,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但是有一點,它還是個大前提。那就是咱住到裏面,就等於是,成了一件活商品。那些人啊,你知道我說的是那些人,我連提他們都不想提。”
吧枱上的人突然趴在邊緣上,張大嘴按住肚子一陣折騰,最終什麼都沒有能吐出來,這讓羅剃的緊張神情緩和許多,他這裏可沒有閑錢請人打掃,自己又覺得嘔吐物實在噁心。
“那些人啊,就拿我幹活的那地方說,有個狗屁放出來的玩意,平時見誰都喜歡裝孫子,低聲下氣的跟人認祖宗。但是一等他到了宜居區域,尤其是像咱們這種人的跟前,就立刻拽的跟條母狗似的,總覺得誰都**的要往他身上貼。”吧枱上的人多少還有些理智,從手邊抽出來一把紙巾,墊在嘴前嗐了幾聲吐出一口濃痰,接著說道:“要我說啊,這宜居區域,好處肯定是有,多少是能讓咱多賺點。可咱住在裏面,咱也是人,就因為住在宜居區域,別人看咱,就不把咱當人。就因為這麼點好處,咱算是把臉,都一個勁兒的丟完了。”
在談論這個話題的兩人中間,有人穿着針織毛衣,拿着淺淺的一杯酒,時不時會拿起來小酌幾口,兩條眉毛之間的距離,要比平時短上很多。
被稱為老哥的醉鬼把話岔接過,猛的又灌了一口酒說道:“要我說,只有咱都不住宜居區域,或者是交錢住,才能把這一口氣給爭回來!”
此話一出,兩個人都沉默了。
離家幾萬里,跑到大海上,為什麼這麼做?不還是為了錢。圖那一口氣,真的不值當。
羅剃讀出了他們的尷尬,不動聲色收起空酒瓶,笑着說道:“話也不能這麼說。天征的大老闆孝中齊,沒錢的時候也住在宜居區域,現在不照樣出人頭地了。還有裁議員程霜持,地地道道的宜居區域代表,現在都還住在宜居區域,也沒人敢不把他當人啊。”
“嗐,誰說不是。”吧枱上的人,酒突然醒了一半,不再說胡話。
“還得怪咱沒本事。”先前提起這個話題的人,也是如此,冷不丁自嘲了一句。
在當下這個科技飛速發展的時代,人們為了機甲行業的健康發展,集合半數資本力量建造海上都市。在海上都市採取新型制度,即根據研究側重點的不同劃分區域,每個區域都選出三十人作為參議員,提出研討並解決眼下最重要的問題。而每三百個參議員中,又會選出一名裁議員,如同其名稱一般,可以對提案做出裁定,權利可謂是大到沒邊,一般都由大公司壟斷。
所以出身於宜居區域的程霜持,在以絕對優勢當選裁議員后,一連提出了許多讓打工人得以享受實惠的策略。這件事放在當時是很能振奮人心,卻也間接導致了兩人口中的喪失尊嚴。
“程霜持,嘖,羅老哥,我跟你說,他也就是條狗。”吧枱上的人剛開口,另一人就急忙阻攔,這件事可不是能隨便說的。
但是他沒有能攔住,吧枱上的人激憤道:“程霜持一沒背景,二沒資本,他憑什麼擔任裁議員?多少大公司,擠破頭皮,一投就是好幾億,都不一定能拿下的東西,他程霜持憑什麼拿到手?我跟你說,這就是那些資本家,怕把咱們壓榨的太狠,所以就推了一個典型的屌絲上台,作用就是把咱們給定在宜居區域,讓咱們能看到點盼頭。我八八年來的海上都市,那會兒咱要去哪打工,可都是敢跟人拍拍桌子,提提價的。可自從有了宜居區域,咱再去面試,人第一句話就問‘是不是住宜居區域的’。”
拍掉他口中老哥的手,吧枱上的人換了個姿勢,一隻手掐着喉嚨怕吐,盯住羅剃的雙眼說道:“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問啊?是不是住在宜居區域,跟他們有半毛錢的關係嗎?沒有。那他們這麼問,原因是什麼?因為他們接下來會說一句‘你都住我們免費提供的房了,還要跟我們談條件,不太合適吧’。當時我也就是臉皮薄,一聽這話也就不講條件了,確實人讓咱免費住下,那咱也得給人點面子不是?”
“可就從那往後啊,咱的臉面就沒了。”吧枱上的人攤開雙手,不停拍打自己臉頰,以早知道的語氣說道:“他們掐准了咱出門在外,能省則省的心思。把咱們都給集中到宜居區域,成了他們囤積員工儲備的點。有需要的時候,到宜居區域一喊,沒需要的時候,隨便找個由頭把咱們一開,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而咱們免費住人家的,慢慢的慢慢的,咱就形成了居人籬下,低人一頭的潛思想。”
吧枱上的人突然笑了起來,一個快五十歲的漢子,其實是一邊說一邊哭的說道:“他們把中介都給幹掉了。中介被他們給搞沒了。”
“有人逼你嗎?不想住不住,沒人逼你吧?”有人穿着一件黑白帽衫,白色板鞋,摘下耳朵里的裝置,放下抱着的毯子,自顧自走到角落裏坐下,看着吧枱上的人說道:“自己願意丟臉,就別說出去抱怨。要掙這個錢,還不想丟這個人,身上也沒這個本事,說來說去,你不就是活該嗎?”
“你**說什麼?”吧枱上的猛然暴起,另一人也隨之起身,兩人作勢就要衝到帽衫男身邊,要他為自己所說的話付出代價。
眼見兩人瞬間就像火藥桶一樣,被帽衫男輕飄飄的兩句話點爆,羅剃當機立斷,踩着凳子踏上吧枱跳到兩人面前,費力的同時阻止兩人動手,同時大喊道:“程虔,還不過來幫忙?”
始終遊離在話題之外,只是自己小酌的男人,程虔聞言沉默上前,一隻手掐住吧枱男的脖子,隨意向前一推將其按在高腳凳上,整個過程乾脆利落。
“換句話說,你們既然是自找的,那就沒資格抱怨。”帽衫男一點也不怕事大的樣子,又跟着先前的話接著說道:“你們就是把自己看的太高,覺得自己應該有點面子,別人一不給你就要說他的不是。從你們的角度上來看,這其實是沒錯的啊,人之常情合情合理。但從你們口中的那種人的角度出發,他們給你們提供住的免費的住房,你們還要講條件講面子,可不就是不知好歹嗎?”
“李仲雀!你少說兩句!”羅剃對帽衫男李仲雀怒目而視,也就一個晃神的功夫,吧枱男伸手橫掃打碎一排酒杯,瞬間就將羅剃給完全激惱,一腳將其放倒在地說道:“他說的沒錯,你們也有理,但關我什麼事啊?”
被程虔制服的人多少更清醒些,語氣放柔軟后脫離了鉗制,自知理虧拉起吧枱男相互攙扶着離去。
驅逐掉已經完全是耍酒瘋的兩人,李仲雀展開攤子,一半墊在自己身下,一半充當被子,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開始睡覺。程虔不知道從哪裏翻出了一本書,返回自己先前的位置,藉助枱燈微弱的光亮默讀。羅剃心疼的收拾着殘局,被打碎的雖然只有一些杯子,但那可都是他前半輩子的收藏,完全可以當做古董賣出手。
當他收拾到一反常態的那人桌子時,拿起一隻酒杯呆了很久,不知道是在思考些什麼。因為那盞杯子看似完好無損,但其實底部已經完全碎掉,這讓他隱約有種不好的預感,可也說不出究竟是為什麼。
搖搖頭摒棄掉那些古怪念頭,羅剃收拾好殘局之後,從吧枱下方取出兩瓶酒,又拿出兩根高檔香煙走到李仲雀身邊,和他並排坐下之後,如同平時那樣笑着說道:“怎麼?又被開除了?”
其實根本睡不着的李仲雀矇著頭,眼眶裏有些淚珠懸而未落,不知道先前為什麼會那麼說的他,現在還后怕的雙腿一直打顫,但仍沒忘記沒好氣的翻個白眼說道:“知道你還問?誰閑的沒事會來這裏陪你養老。”
“別這麼說啊。來,跟哥講講,這次又是什麼原因,導致你這位大天才,被殘忍開除。”
羅剃是在四年前認識的李仲雀,那會兒後者才剛來到海上都市,滿心想着的都是要大展宏圖,可殘酷的事實卻是沒人願意接收他,即便接收了也會找各種奇怪理由,反正就是要把他給開除掉才行。
在數次看到自己的酒客睡垃圾桶后,羅剃便開口說他可以暫時讓李仲雀住下,然後便對其展開了刨根問底式的調查。調查之後的羅剃極為震驚,因為那個當時才二十三的年輕人,不僅在大學期間就完成了三千噸騎士級機甲的自主建造,而且還是目前唯一的一位,擁有機甲相關專業所有高級證書的人。加之李仲雀有整整四年的檔案,是完全被加密過的,這就讓羅剃更加好奇了。
詢問之下才知道,李仲雀當時雖然大學在讀,但其實根本不在學校里,而是在頂尖企業“天工”任職,負責三台萬噸巨獸級機甲的設計。
所以這麼一位人才無故被開除,而且還是三年裏被開除數十次,其原因就連程虔這個冷性子都好奇,稍微用枱燈和書本遮擋了自己一下,就大大方方的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說是理念不合,價值不等,資質不符,反正很大一串,要把我開除掉。”李仲雀偷偷擦掉了淚珠,從毯子裏露出半張臉,以十分不服氣的語氣問道:“事先簽了合同,違約賠付三百萬,就算是這樣,他們還是要把我開除掉,你說這是為什麼?”
羅剃聞言神色古怪,違約金三百萬,那你這位老佛爺,怎麼不幹脆賣個房,還回來我這裏幹嘛?
程虔覺得這次的理由有些無聊,不如上一次的“因為長相原因,導致女性職員不能工作,故此予以解僱”有意思,也就再次返回了書籍的世界。
不過李仲雀這人,確實長得太好了。
“李老佛爺,我問你啊,你每次被解僱,都能領到三百萬?”羅剃難以置信,一隻眼半眯起,神情古怪的盯死李仲雀。
後者大大方方,翻了個大白眼,調出自己的個人賬戶,上面顯示只有八百塊,接着才解釋道:“當然不是,想什麼呢?”
就在羅剃大大地鬆了一口的時候,李仲雀笑的賤兮兮地說道:“這次的賠償金是最少的。”
“那你為什麼不買房住?”不等羅剃開口詢問,其實也住在宜居區域,目前還沒有個正當職業,只負責監視某個人的程虔,便立刻用不善的語氣問道,多少是帶着些仇富心理。
在聽到這個問題之後,李仲雀的眼睛暗了下去,表情卻不知為何沒有變化,只是病懨懨的說道:“我爸我媽,加起來快一百歲的時候,才生下了我。從小我就怕他們過的不好,初中就和天工簽了合同,當時說是能提前預支三萬塊,作為對我的家庭補助。後來升上高中,再到後來大學,我接連發表了幾項技術,天工那邊決定更改合同,要求我負責機甲搭建。所以我消失了整整四年,打工賺錢,攢了少說得有小几個億吧。”
鬼鬼!這是羅剃和程虔不約而通的想法,兩人同時倒抽了一口涼氣,小几個億,真砸吧的不是開玩笑?!
“那你怎麼還這麼窮?”程虔徹底代替了羅剃,乾脆把書籍隨手一丟,蹲在李仲雀身上,以不太雅的姿勢質問道:你有小几個億幹什麼不行?!還打工?!”
“分解症。”李仲雀翻白眼推開程虔,平淡的說出了殘酷事實:“我爸媽都患上了分解症,你們應該知道這多嚴重。”
羅剃和程虔在聽到“分解症”三個字之後,突然就沉默了。
酒館裏只剩下李仲雀的聲音,聽起來空蕩蕩的不停迴響:“患者的癥狀根據程度劃分,總計有十三個等級。一級癥狀每天會有四億八千萬個細胞分解,一般來說,只要不是新生兒患上,就不會有太大的風險,頂多也就是身體越來越差。可從第四級開始,每天分解十一億個細胞,就算是體質最好的人,也很難撐過二十年。至於後面的九級以上,每天分解數百億的細胞,絕大多數患者,都會選擇安樂死。因為身體每分每秒,都在變得虛弱,而且伴隨着的痛苦,根本沒人能承受。”
“我告訴我爸,他只是二級,不會有事的。又讓我爸騙我媽,說她雖然嚴重點,可其實也是二級範疇,根本就沒大事。可其實我騙了他倆。我爸,七級。我媽,九級。”李仲雀的語氣很平淡,平淡的像是一個機械人在說話:“知道嗎,醫生檢查完的第一句話,先是勸我好好伺候我爸。之後,他就跟我說,‘您母親的癥狀,還在不停惡化。’讓我安排後事,還說盡量瞞着我爸。我媽本來就有癌症,這下好了,癌症不用治,癌細胞都分解了。”
羅剃和程虔一直保持着沉默,很久之後,李仲雀都有些犯困了,羅剃才遲遲說道:“所以你的錢?”
“一半花在我爸媽身上,降低細胞活性,減緩分解速度,好讓他們相信沒事。”李仲雀抬起雙手,讓它們在同一個高度上,然後說道:“另外一半,充當投資,研究分解症的病理,現在沒一點成效。”
“我給你找份兒工作吧。”羅剃突然說道,旁邊程虔立刻轉換心情,臉色再次陰沉。
“我一個朋友,最近接了個活,自主搭建騎士級機甲,裏面有很大油水撈,最少也有七千萬的樣子。憑你的本事,分走一半,不算過分。”羅剃說這段話的時候,程虔始終面色不善,甚至一隻手搭上了羅剃的肩膀。
兩者在李仲雀的遭遇面前,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姿態,相互之間大概都窩了不少火。
但是作為主要人物的李仲雀,其實根本就沒有在聽,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知道嗎,早在我投資之初,研究人員就跟我挑明了,細胞這種東西,以人類現在的科技水平來說,根本就沒有分析透徹的可能性。據他們推測,想要治療分解症,至少還需要八十年。說我投進去的錢,九牛一毛,只能是打水漂。可我還是投進去了,因為我親眼看過,一個十三級患者,才過了兩天,胳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了。”
這場本應是閑聊的聊天,一直持續到凌晨才結束。李仲雀不自知的睡著了,手裏死死攥住一張報告,上面說他的母親,現在已經是十級患者了,每天都過得很痛苦。主治醫生冒着天大風險,咬牙留下了一行可能會毀掉他人生的字:“李兄弟,我理解,但推薦,不會變。”
相鄰着坐在高腳凳上的羅剃,眼睛始終放在自己手心,準確的來說,是放在他那枚紙戒指的邊緣上,那裏的墨水是粉紅色的。
“羅哥,我會幫他,但你不行。”
“程虔,黑白兩道,只走一條。”
兩人低沉着說完對對方的告誡,各自找地方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