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穀雨節剛過,小麥才抽穗,青黃不接之時,布谷鳥叫得歡,農人正當閑,是褡褳一抗,腰帶一捋,紛紛外出,做小生意去。

大別山麻城縣秦楊灣的人近年來也向外走了,北上開封,南下漢口,灣口大榕樹下,常有人把酒相送。父送子,妻送夫,弟送兄的。但與歷來文人相送不同,臉上絕無悲凄之色,眼中絕無哀愁之淚。風塵中,酒碗一揚,脖子一扯,酒就下了肚,衣袖將殘留在嘴角邊的酒花兒胡亂一抹,一聲“保重”,去者堅毅,歸者自信。

秦楊灣山水風土中自有一種與別處不同的氣度。

年復一年,大榕樹下成了最熱鬧的場所。

這不,樹下又有人舉起了酒杯,老者頭髮蒼白,滿臉溝壑,滿臉碎麻子,但高鼓的額頭油光閃亮,顯得十分精神,說出的話語不多,聲音不高,但擲地有聲。一個穿孝的女子緊依着老者。

“達禮,你是我秦雲楷幾個兒子中最抱希望的一個,記得你媽咽氣之前說的話嗎?”

“記得,媽媽讓我好好讀書,考秀才,考舉人,考進士。媽媽還說我們秦家還沒出過一個舉人。”被叫作“達禮”的年輕人湖藍長袍套黑色團花馬褂,二十四五年紀,皮膚白皙,鼻尖一顆綠豆大的痣分外顯眼,但文雅的舉止,談吐很讓他的爸爸高興。

“不!”自稱“秦雲楷”的老人斬釘截鐵地否定了兒子說的話。正當兒子驚訝不解之時,老人又說話了:“不是我們秦家沒出過一個舉人,是我們秦楊灣秦楊兩姓都沒有出過一個舉人。一百多年了,你是第一個。”

秦達禮看着爸爸激動的麻臉,心中澎湃了起來。

“達禮呀,天下不太平啊,強盜騙子啯嚕多啊,前些日子,連縣太爺都會遭騙哩!走不出門子,只有靠真本事。”

老人說話時,穿孝服的女子十分悲戚。

“今年如果沒考上,就不必往回跑了,找個清靜的地方住下,好好讀書,好好寫文章,三年後再考。我給你準備的銀票夠你與金娃用上四年了,但你記着:要常寫信回來!”

“爸爸、智姑,你們放心,今年考不上,三年後我一定考上。要考不上,我就不回來了!”秦達禮口氣十分堅定。智姑是秦達禮新寡的妹妹。

秦雲楷聽了這話,臉一下子慘白了,滿臉的麻子就更加顯眼,穿孝服的智姑也變了臉。

“老三,你娃娃,萬萬不可這麼說,萬一真考不上,回來就是了,我們秦家又不是吃不起飯!”秦雲楷說這話時,眼眶已紅了。

秦雲楷接過女兒遞過來的一香包,香包是女兒智姑一針一線縫起來的,中間有各種避邪驅災的雄黃、艾葉等物,還有一道秦雲楷專門從大別山重陽宮中請重陽真人打的平安吉利符。秦雲楷親手將香包掛在兒子脖子上。

“平安要緊!金娃,你放機靈些,遇事多給你三哥提個醒!”老人對跟秦達禮高矮相仿的一個年輕人說。

“爸,快!二哥已上船要走了!”一個青年飛快跑來說。

“那你二嫂一塊去了嗎?”老人問。

“沒有,二哥不許二嫂去!”青年回答。

“不許去?他敢!”老人來了火氣。

“爸,你快回去吧,別和二哥生氣,我們走了!”秦達禮說完向父親磕了一個頭,又對跑過來的青年叮嚀道,“小弟,照顧好爸!”便與金娃上馬而去。

“爸,二哥還把家中所有的金銀帶走了,還弄了幾十匹新綢,他說這次不賺飽絕不回來!”

“啥?他這個畜生!”老人發瘋地向河邊跑去。

2

秦楊河畔,白花花的太陽光下,三個漢子邊用袖子擦着額上晶晶的汗珠,邊將幾捆黑油布封得嚴嚴實實的東西從馬車上搬下來,又扛上河邊的一艘船中。最後才小心翼翼地將兩口大箱子抬上船。

一個身着石青湖綢長袍,高挑身材白凈臉皮,右額頭一塊胡豆大小紅斑的中年男子,一聲不響地站在旁邊。男子緊鎖雙眉眼布血絲,看得出心事重重。

“二哥,貨裝完了,二嫂咋還沒來呢?她不是說要跟你一塊去嗎?”一個黑鐵塔似的大高個微喘着氣,來到白淨面皮跟前。

“不等了,常年在外跑生意。帶着個女人,你不覺得累贅嗎?”白淨面皮說話時嘴角上扯,他頭也不抬地說完,轉身就往船上走去。

“二哥,等等吧。大伯也說讓你帶着二嫂!”黑鐵塔為難地說。

“達生,把車趕回去吧,對我爸說,等我把漢口的事情辦好了就回來,那時再帶她。”

“二哥……”

“一個大男人咋這麼婆婆媽媽的?給他們說:我秦達義跑了這麼多年生意,知道江湖兇險,人心難測。但我秦達義不是死人!”一生氣這個叫秦達義的人白白的臉也和他的眼睛一樣紅了起來,右額胡豆大小的紅斑漲成紫色。

一同上了船的人也撐船離岸邊對呆立在岸上的黑鐵塔說:“達生哥,快回去吧。我們會幫着二哥的,請大伯放心!”

“二哥……”黑鐵塔秦達生仍呆立着不動。

“秦達義,你這個畜生,你給我轉來。”人隨聲到,頭髮花白,滿臉溝壑滿臉碎麻子的秦雲楷健步如飛來到河岸,見船到河心,揮手邊罵邊喊。由於跑得急發著氣,兩腿有些打閃,但老人還要朝水中奔。

陪着老人的十八九歲的青年正是秦雲楷的四子秦達信,同樣白淨面皮高挑身材,舉止文雅,有些靦腆。所不同的是:秦達信白凈臉上處處顯着堅毅,兩道劍眉就如兩座山峰。

秦達信忙扶着秦雲楷,也大聲喊道:“二哥,轉來吧,爸爸不是不讓你去漢口,他是想讓二嫂去,遇事也好有個照應。”

船在河心停了片刻,秦達義立在船頭玉樹臨風,揉了揉眼喊道:“達信,你陪爸爸回去吧!我整天在外面跑生意,帶個女人不方便。叫爸爸放心,我不會有事的!”說完手一揮,船順水順風,刺溜溜,飛一般地遠去了。

秦雲楷在岸上直跺着腳說:“這個畜生,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啊!”望着河心,直到看不見秦達義的船影,老人心中直冒火,眼睛越來越霧,腿腳也不利索了,彷彿一下子蒼老了不少,長嘆了一聲,轉過身,顫顫地向回走去。

一乘小轎子中走出一個婷婷的女子,二十五六歲年齡,藍衣碎花小夾襖緊裹着粗腰。女子走路不方便,但手上還捏着一把銀骨玉珠小算盤。

秦雲楷氣沖沖擦身而過,女子在後面忙喊:“爸,他,他走了?”

老人身也不回,“就讓他死在漢口吧!”

女子一聽,原本就黃瘦的臉一下子更陰沉了,兩滴淚珠滴溜溜在眼中打轉,但最終沒有掉下來。

黑鐵塔般的秦達生走到女子跟前,“二嫂,放心回吧,身邊那兩個人是自家兄弟,二哥不會有事的。”

女人沒有上轎,隨秦達信,秦達生跟着老人回到了秦家大院。

秦家大院是秦楊灣少有的院落。一溜三進三出青瓦粉牆雕樑畫棟鏤窗闊門,十分氣派。門前幾株合抱的香樟樹枝繁葉茂,春陽下,樹葉閃着點點亮光;樹葉深處,畫眉黃鶯“啾啾”鳴叫着。

一進大院,老人就對身邊的小兒子秦達信吼道:“把他們都給我叫來!”

3

秦雲楷是秦楊灣的大戶,娶妻本村楊氏早年亡故,有四子一女。

長子秦達仁,十歲那年,秦楊河來了一艘大紅綵船。船上鑼鼓喧天彩旗飄揚香風繚繞,唱着大戲。

綵船停在秦楊灣不走了。有人說是朝廷巡撫大官經過此地,要給沿路百姓賜福的;有人說是純陽老祖嫁女兒給東海龍王三太子,停在這裏是給秦楊灣消災的;也有人說是漢口的大戲班子,要在這演三天大戲的。

秦楊灣難得這麼熱鬧,管他是官府巡按還是純陽老祖,有熱鬧看就好。全灣人都去了河邊,秦達仁不願在家帶弟弟秦達義,也偷着跑去了。

燈火燦爛到半夜,突然花燈,彩旗、鑼鼓、香風一下子都不見了。

隨着船的消失,秦家長子秦達仁也不見了蹤影。秦楊灣所有人都出動了,沿河上下尋找百里,既不見秦達仁也不見花燈船。於是有人悄悄說:那艘船不是官府巡按的,也不是純陽的仙船,更不是戲班子的船,而是陰曹地府的鬼船。秦達仁是被閻王判官抓去了。

秦雲楷不管官船仙船綵船還是鬼船,拿出兩錠金光燦燦的黃金來,說:只要有人能救長子秦達仁的,這些黃金就是他的;如果能提供線索信息,能讓自己去救長子的,這金子他也可拿走一半。

看着這些金光燦燦的金錠,秦楊灣幾百人眼中都冒出了火,南來北往的商客也直冒口水。可誰也沒有本事拿走金子,有人試圖提供信息拿一半走,可幾次秦雲楷回來以後都是孤身一人疲憊潦倒,來人知道,那一半金子也不屬於自己。那兩錠黃金,二十多年還一直放在秦雲楷家的神龕上。

老二秦達義從小就感情用事,聽不進別人勸告,喜歡做生意,心大胃口大,喜歡一鋤頭挖一窩金娃娃。這次到漢口,把秦雲楷老人氣了個半死。

老三秦達禮上京趕考去了。

來到後堂屋中的只有老么秦達信和女兒智姑,以及幾個常在家中來往的侄兒。

堂屋中,除供奉大別山區人家普遍供奉的“天地君親師”神位外,還穩穩地在神位上安放着一隻墨黑油亮,木匠用的大墨斗。這隻大墨斗十分惹眼,凡是到過秦家的人沒有不稱“稀奇”的。天下供在神位上的形形色色,要麼供奉一尊木雕泥塑的神像,要麼供奉寫着各路神靈的牌位。而秦雲楷家供奉的居然是一隻墨斗,不能不讓人驚艷。

如果到秦楊灣秦楊二姓各家走走,你就不奇怪了,因為秦楊灣幾十戶秦楊二姓人家,家家都供奉着這麼一隻墨斗。

供奉墨斗的神位下,坐着臉色蒼白的秦雲楷老人,麻臉陰沉如鍋底,顯得十分猙獰。

“黃蘭姑呢?”黃蘭姑就是那位手捏銀骨玉珠小算盤的婦人,秦達義的妻子。

“二嫂回她房中去了!”智姑輕聲說。

“去,叫她出來!”秦雲楷命令女兒。

“她,她閂着門,推不開!”

“一定要推開,你去陪着她!不能再讓你二嫂出事了。”秦雲楷擔心兒媳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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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開出事。

智姑去了,秦雲楷感到頭昏腦脹胸悶氣短,心中原來要發的火,一下子又不知道從何處發起,頭靠太師椅背上歇了片刻,這才轉過頭,盯着老四秦達信,低沉無力地說:“你這段時間先別去重陽宮,過些時再去吧!”

秦達信答應着,站了一會兒,看父親疲憊不堪地閉上眼睛,便與幾個堂兄弟悄悄地退了出去。

“大伯!”一座黑鐵塔隨着聲音立在了後堂屋門口,屋裏一下暗了許多。

“哦,是達生,啥事?”秦雲楷身子也不抬,微微睜開眼。

“大伯,楊家二叔來了,說有重要事與您商量。”

“楊雲齋來了?請他客廳坐,我馬上就來。”說完,眼又閉上了。

4

還沒進前院客廳,便聽見一個爽朗的男中音在打趣秦達生,“達生啊,看你臉色這麼難看,昨晚翠姑讓你睡踏腳板凳了么?真是這樣,二叔給你做主,再給你娶房小,氣氣不識好歹的翠姑!”

“二叔,你看你說的啥話?侄兒哪能娶,娶小呢?”秦達生一急之下,說話口吃起來。

“哈哈!”笑聲飛得老遠,笑聲中全是歡悅。

“二弟,讓你久等了!”秦雲楷知道這個楊雲齋,是一個開玩笑不收口,得寸便可進尺的人。他怕再說下去,老誠的秦達生會更窘的。

“哎呀,大哥,你莫是金屋藏有美嬌娃吧。這麼久才出來,都當爺爺的人了兒孫一大群,不要為了那一口連老命都不顧了!”楊雲齋拉着秦雲楷就是一陣哈哈。

“二弟,你看你頭髮都白了,還說這些不着邊際的話。”秦雲楷忙着敬水煙袋來堵楊雲齋的油嘴。

“大哥,聽說達義到漢口去了?”楊雲齋不再談笑了,吸了一大口水煙后,云云霧霧地說。

“他不聽,硬要去。兒大不由娘啊!”秦雲楷又感傷了。

“不由爹,啥不由娘?我說大哥,漢口可是個花花世界啊。我去過,那窯子裏的女人花里胡哨滿街拉人哩!”

“我叫他把他屋裏的女人帶去,他不肯。”

“不過去了也好,去了倒免了一災。”

“免災?免啥災?二弟,你說明白點。”

“大哥,這不,朝廷下了詔書:讓我們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去填四川。”說著,楊雲齋從袖中抽出一張皺巴巴的白紙黑字的文告,遞給秦雲楷。

秦雲楷接過文告,盯着楊雲齋問。“填四川,為啥要填四川?”“咳咳!”一口煙把秦雲楷嗆住了。

“為啥?四川沒有人了嘛!”

“四川咋會沒有人呢?”秦雲楷仍然不明白。

四川又叫巴蜀,自古稱“天府之國”,土地肥沃人民富庶,諸葛亮都說“高祖因之以成帝業”,歷朝歷代,名士如雲,稱王稱霸的人也不少。咋會說“沒有人”呢?

“唉,大哥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幾十年前張獻忠在四川見人就殺,前些年朝廷剿天地會又殺了不少人,再加之瘟疫,你說還有幾個人?”

“啊,真的嗎?”秦雲楷平常不太關心國事,還真的知之甚少。

“唉,說來真慘,現今四川有些縣比我們麻城還大,全縣只剩下幾十個人。”

“啊!那土地不都荒蕪了?”

“所以才讓我們湖廣、廣東、江西、福建、陝西抽人去填四川呀!朝廷還允許填四川的人把那荒蕪的土地隨便占,佔多少耕種多少都是自己的。”

楊雲齋頓了頓,十分憂慮地說:“大哥,鄉約叫我來通知你,你們家要抽一個人去填四川喲。”

“二弟,你是里正,又在麻城縣衙中干過,見多識廣。你看我們秦楊灣,秦楊二姓都是一家人,手心手背都是肉,能否給鄉約說說,我們秦楊灣就不抽了。”

“大哥啊,你以為我這個裏正是多大的官?我能管得了鄉里?即使把鄉里說通了,還有知縣,知縣說通了,還有道台、撫台、制台,我說得了么?我得到了這個消息,忙着給你說說。我們是兄弟呀!所以我說達義走得好!”楊雲齋也焦急地說。

“那咋辦?”秦雲楷覺得楊雲齋說得有理,心中沒了主意,腦袋“轟”的一聲發脹了。

5

大榕樹旁數丈遠處,有幾顆老柚樹,枝肥葉大,擋住了日漸火辣的暮春陽光,懶蟬子一聲接一聲地在樹枝茂密處叫了起來。柚樹下的馬架上,躺着一個四十多歲,蓄着絡腮鬍須,額頭油光光的胖大漢子。漢子睡得正香,手中的蒲扇已經滑落地上。數丈外大榕樹下的吵鬧聲、叫罵聲絲毫也沒有影響他的瞌睡,依然大打呼嚕,也許中午酒肉后沒有揩嘴,一股油膩味和汗腥味從他身上散發出來,惹得蒼蠅一團團圍着他飛,大漢時不時揮着手驅趕蒼蠅。

幾個午飯後常來樹下玩耍的小孩見了此景,嗅了此味,便紛紛咧嘴說“臭,臭!”跑到遠處玩去了。

正在此時,柚樹葉深處“窸窸窣窣”一陣聲響后,探出了一顆三角形的花色斑斕的小頭來,黑豆般賊亮的小眼打量着樹上樹下。它極是膽小,一有風吹草動,它都會看上一陣,嗅上一陣。嘴一張,紅紅的細長信子閃着,花色斑斕的身子慢慢向樹下滑來。

這是大別山並不多見的五步蛇。

五步蛇極毒,一旦咬傷人畜,最多只能走五步,就會倒地死去。

五步蛇漸漸滑到了大漢頭上兩尺許的地方,也許發現了樹下馬架上的人,他猶豫着是繼續滑下來還是返身到樹冠中去。

又一團蒼蠅圍了上來,眉心嘴角、鼻孔亂飛。大漢又一揮手,蒼蠅四散。

大漢不揮手萬事俱休,這一揮手,膽小的五步蛇以為要攻擊它,便猛然張開口,露出尖細牙齒向大漢面門咬來。

“咔!”一聲響,五步蛇還未碰到大漢面門,卻不動了,只見它頭不能動,身子倒翻了下來,痛苦的痙攣掙扎了一陣,身子“叭嗒!”一聲,打在了大漢頭上。

“是誰?”大漢醒了,以為是誰在搗蛋擾亂他的清夢。誰這麼大膽,敢來跟他搗蛋?無人應,那長長的軟軟的東西還在頭上臉上亂晃,大漢怒了,這人不是吃了豹子膽?他想抓住這根長長軟軟的帶子,連同樹上的人一下扯下來,再打他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把抓住,咦?冰冰涼涼的,“媽呀!蛇!”大漢看清了手中的東西,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翻到地上來。

蛇不動,這是咋的啦?大漢終於看清了這條劇毒的五步蛇已經死了,是人用一枚竹釘釘死的。竹釘恰恰釘在蛇的七寸上,又釘進了榕樹身,蛇身從樹上垂下來。那已死的五步蛇口中牙上,還有晶瑩透亮的唾液哩。

大漢終於明白了,這條蛇差點要了自己的命。這一驚一怕,大漢渾身無力,冷汗長流。是哪位好漢救了自己?

從樹枝上跳下一個青年,十八九歲,白皙皮膚,文質彬彬,羞羞答答的,這小伙正是秦達信。

秦達信沒有回答大漢的話,徑直走到五步蛇前,取下竹釘,倒提着蛇,只見他手指在蛇腹一劃,就從蛇腹中取下一枚滴着血的蛇膽,靦腆地問大漢:“敢吃這蛇膽么?”

大漢看着蛇渾身就起雞皮,哪敢吃蛇膽,忙說:“小英雄,是你救了我嗎?我謝謝你啦!小英雄,謝謝你啦!”大漢不停向秦達信磕頭作揖。

“謝啥謝?見人在虎豹毒蛇口中而不救,我還叫人嗎?”秦達信便將蛇膽丟進自己口中,咽了下去,再用腳在地面一劃拉,堅硬的地面出現了一個坑,將蛇丟在坑中,腳再一劃拉,泥土把蛇掩埋了。見大漢不住謝他,又稱他為小英雄,更不好意思了。

“小英雄,請問你叫啥名字,家住在哪裏?”大漢拉着救命恩人,連聲問道。

秦達信被拉着,又不好意思甩開對方的手,臉越發紅了。

“秦達信!你還在這兒幹啥,快去看,填四川有你的名字!你爸爸都急懵了。”一個人匆匆跑來把秦達信拉着向大榕樹飛跑而去。

“秦達信?我的救命恩人就是秦達信?”大漢像想起了什麼,也急忙向大榕樹跑去。

6

大榕樹下已炸開了鍋。樹榦上貼着一張榜,上面寫着這次填四川的名單,名單上頭一位就是秦達信。

秦楊灣大多是秦楊二姓的子孫,即使曹謝幾戶外姓也與秦楊二姓親絆親。秦雲楷家雖說有四個兒子,可大兒子秦達仁二十多年錢就丟失了,二兒子又與父親慪氣丟下妻子跑漢口做生意去了,三兒子上京趕考了。就只有一個么兒子秦達信在家。這一抽去填四川,山高水遠不說,秦雲楷家誰來撐門跑事?這咋就把他頭一個寫在榜上呢?

秦雲楷生性忠厚耿直,秦楊灣無論哪家有了急事,秦雲楷無不盡心幫助,這回,災難降到了他頭上,全灣無不為之動容。

楊雲齋扶着秦雲楷勸:“大哥,這也是沒有法的事。常言說:皇命難為嘛,上面既然點了名,我們哪敢違逆?你我是幾輩子的兄弟,達信侄兒走了,我常來看你,我的兒子也就是你的兒子。”

智姑、黃蘭姑帶著兒子,挺着大肚子也哭着勸秦雲楷。

秦達信趕了過來,看了看榜文,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又與楊雲齋一道勸秦雲楷:“爸,二叔說得對,我們兩家不會不管的,再說,湖廣到四川也不是陰陽兩隔。我在那邊扎穩了,就回來看你。還可以把你接到那邊去,戲上不是說四川是天府之國嗎?”

“你娃娃,你娃娃不懂啊!翻秦嶺,過三峽,還不是陰陽兩隔呀!”秦雲楷印堂發暗,精神快崩潰了。

“看你說的那麼凶,那李白,蘇東坡不是出來了?那劉備、諸葛亮不是進去了?”秦達信故作輕鬆地說。

“對,大哥,想開些吧!“楊雲齋苦口勸說。

“楊雲齋,滾開!”一聲怒吼,絡腮鬍大漢擠了進來,從旁人手中搶過了一支筆來,“唰,唰”幾下,將榜上“秦達信”三個字塗了。

這是咋了,塗名是什麼意思?是告訴人們馬上就去嗎?是秦達信一家哭鬧惹惱了這位大漢,要殺頭示眾以儆效尤?

人們正在驚異猜測,大漢又怒目圓睜,大吼一聲:“秦達信是我的救命恩人,這次四川不用他去填了!”吼罷,目光狠狠地看向里正楊雲齋,“哼!”了一聲,在人們莫名其妙紛紛猜測中,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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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揚長而去。

7

秦達信不用去填四川了,秦雲楷終於放心了,認為是剛剛求告祖宗,祖宗就顯靈了,便拉著兒子到祠堂感謝祖宗。

楊雲齋也跟着一道進了祠堂。

原來,秦楊灣有兩大姓人家,一姓秦,一姓楊,是前明從江西吉安遷徙到湖廣麻城的。

秦楊二姓的始祖是木匠,師兄弟二人都是孤兒,跟隨着師傅四處打傢具做妝奩,師傅的技藝精湛,作出的傢具光滑平整如鏡面,榫頭縫隙嚴密得水都浸不過。因此,無論走到哪裏都有人請,常常一做就是數月乃至一年。

師父沒有結婚,說是自己沒本事戰不過女人,但他對兩個徒弟都像對兒子一樣管教,比父親還嚴;照顧,比母親還親;傳授技藝,鋸刨鑿刻,更是手把手教。師父說:“養老送終就靠這兩個徒弟了。”秦楊兩個兄弟幾年便將師父的技藝學了下來。

師父看中了麻城西南五十里臨河的一個小灣,師父不懂陰陽風水,但他說:這兒依青山靠河流,向陽順風,是一個好去處。且大河淤泥田地肥沃,略加梳理就不會有旱澇災害。勤勞一點,多除除草,多施施肥,多鬆鬆土,哪年都有好收成。於是就將多年的積蓄拿出來,買了一灣田地,修建了一院高大的房屋,又請媒人給兩個徒弟在當地定了親。師父說:兩個徒弟的婚事同一天辦。

迎娶這天,師父異常高興,辮子梳得油滑,鬍鬚剃得溜光,穿戴着嶄新衣帽,酒宴上,喝得臉放紅光。

哪知樂極生悲,上了年歲的人本身又帶着病,一忙碌,受了風寒,幾杯酒下去,這天晚上兩對新人在床上翻江倒海時,老人卻在床上倒海翻江了。

第二天,太陽老高了。兩對新人依依不捨地下床走出新房,見一向早起的師父的房門還緊緊地閉着。兩對新人慌了,趕緊“師父,師父”亂喊,“哐、哐!”門窗亂敲,這才聽見屋內痛苦的呻吟聲。

弄開門,又是燒薑湯,又是刮痧,亂鬨哄半天,老人還是時清醒時昏沉。

太陽偏西時,老人停住了呻吟,睜大了眼硬要掙扎着下床,讓兩個徒弟請來了鄰居,顫巍巍地從木匠工具箱中拿出了墨斗,艱難地說:我死後,你們兄弟要親親熱熱相處。雖說一個姓秦一個姓楊,這麼多年來,也如親兄弟了。以後有了兒女,最好能結成親家。這一灣田地,也夠你們兩家人了,為了以後不爭田地,請高鄰做個中人,用這個墨斗從中彈一條線,把田地一分為二,你二人一人一份,好好耕作。木匠活下賤,你們願做就做,不願就算了。但兩家以後不管遇上啥事也不要結仇!

老人用了半頓飯的時間說完,又由鄰居們把田地彈劃分清楚后,便悄然閉上了眼睛。

師兄弟二人,悲痛地埋葬了師父。第二年,又重新在各自的田地里建起了新房。喬遷后,為了紀念師父,師兄弟二人商定:原來的院落就作為師父永久的祠堂。師父生前沒有畫像留下來,正牆上,把那個曾劃地定家產的墨斗拿來掛上。寫牌位和祠堂名時,師兄弟傻眼了:這麼多年一直叫師父,卻不知道師父的名和姓。無奈何,牌位上只好寫上“師父之位”;祠堂名呢?師兄弟商量:反正自己將來老死後,牌位也要進入祠堂的,於是就命名為“秦楊祠”。

師父牌位下,秦楊師兄弟二人淚水漣漣地禱告師父:一定聽師父的話,永不結仇;為了不讓兒孫們以後永做下賤人,一定要培養他們讀書。師兄弟二人相約為後代兒孫排了輩分,又立了規矩:秦楊二姓雖不同姓但輩分一致,兩邊老人都是自己的親長輩,兩邊的孩童都是自己的親子侄;每家供奉神龕都必須掛一個墨斗,“天地君親師”牌位上的“師”字要比其他幾個字大半分。

一代又一代,秦楊兩姓已繁衍到數百人口了,但規矩依然如舊,兩姓依然親如一家人,只不過想互聯姻的規矩有些改變。每年大年三十、初一、十五,清明、七月半,兩姓後人都要來祠堂磕頭禮拜,都要為秦楊始祖和祖師爺敬香化錢。

秦雲楷帶着秦達信在祖宗牌位前磕完頭,就和楊雲齋在祠堂內外前後左右察看了一遍。諸多牌位的顏色雖陳舊暗淡了些,神龕上那隻大墨斗依舊黑沉沉的,似乎在向秦楊後人述說永遠述說不完的陳年舊事。

祠堂沒有大破損,只是有一些瓦片爛了需要翻檢替換,蜘蛛網多,秦雲楷和楊雲齋被網了一頭。

“這蛛網真該掃一掃了!”秦雲楷吐着嘴裏黏糊的蛛絲說。

“大哥,掃是不起作用的,你今天掃了,它明天又來結網了,可能結得更多。沒辦法,這些小東西是受過皇封的!”楊雲齋嘻嘻着說。

“二叔,功臣受皇封,蜘蛛也能受皇封?”秦達信和楊雲齋的小兒子楊達成幾人奇怪地問。

“哈哈,你們就不懂了,問你爸爸吧,他知道。”

“你給他們說說吧!”經過幾天的鬧騰,秦雲楷身心快垮了,哪還有心思講故事,拿着帕子,去擦供桌上貢品的灰塵。

“那是東漢劉秀逃難的事,傳說劉秀剛剛起兵就被王莽追殺。劉秀逃跑到了四川,躲進了山中一個狹窄的山洞。隨即,王莽如狼似虎的軍隊也到了這座山,看看就要搜到山洞了,劉秀呼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絕望中劉秀對洞口的蜘蛛說道:‘蜘蛛啊蜘蛛,若救我脫離苦難,將來我若作了皇帝,金鑾寶殿也允許你們自在結網。’說來也怪,蜘蛛通人意,一呼十十呼百,洞口就來了一大群大肚皮蜘蛛,它們急急忙忙吐絲結網,一會兒,山洞就蒙上了白茫茫數十層厚蜘蛛網。

王莽的軍隊提刀到了洞口,有人說:‘劉秀會不會藏在洞中?進去搜一搜。’有人罵道:‘豬腦子,不見這厚厚的蛛網么?有人的洞能有這多蛛網么?’

王莽的軍隊走了,劉秀已經嚇出了一身汗一身尿。

劉秀後來果然當了皇帝,登基這一天,金鑾寶殿來了一群從四川千里迢迢趕來的蜘蛛,當年劉秀曾許諾它們在金鑾寶殿上結網,劉秀只得封了蜘蛛。

你想,連金鑾寶殿上都可以結蜘蛛網,我們這個祠堂它還能不結么?”

“難怪蜘蛛到處結網,原來是這麼回事。它真聽得懂人的心思?”楊達成感到好奇。

“傻瓜,真命天子自然有百神庇佑,它聽不懂人話,難道聽不懂神話?”楊雲齋嬉笑着教訓眼前的年輕人。

“這故事也發生在四川,這四川真是奇事多呀!”秦達信又想起了“填四川”的事。

“瞎想啥?馬上把房上的瓦片撿一撿,換一換!”秦雲楷已經神經質了,一聽見“填四川”就來氣。一聲吼,秦達信,楊達成等人嚇了一跳,房樑上的蛛網塵灰“撲哧哧”地亂落下來。

8

到了晚上,秦雲楷怎麼也睡不着,三兒秦達禮不知到了京城沒有,找到旅店沒有,他與金娃少出遠門,不知會不會出事?聽說北平城騙子多,千萬千萬要小心,別遇上騙子才好!但願吉人天相,能考個好功名。

老二秦達義不知哪根筋不對,頭兩天還說得好好的,與灣中幾個人喝了一天茶,咋就變了個人似的?把全部積蓄都拿走了,萬一有個好歹咋辦?這麼大一個家要開支呀,他在漢口已吃過一回虧的,別再遭算計呀!

女兒智姑命苦,嫁到劉家,原本是好人家,親家是麻城的老郎中,女婿也跟着學了不少治病救人的醫道。可怎麼女婿就偏偏一命嗚呼了?年紀輕輕的女兒,這就要守一輩子寡了!

老人又想到了老二媳婦黃蘭姑。黃蘭姑是麻城一家當鋪帳房先生的女兒,從小跟着父親學會了不少寫寫算算的本事,更出奇的是打算盤能左右手同時打,“三下五除二”“噼哩啪啦”一大本讓男人都頭痛的賬單,她一會兒就可算得清清楚楚。由於秦達義一心喜歡經商跑生意,秦雲楷才多方央求媒人說合,這才吹吹打打嫁了過來。出嫁時,除了正宗裝扮外,父親還給了她一個特別的陪嫁:一把小巧玲瓏銀骨玉珠的小算盤。

由於黃蘭姑能幹,對公公兄弟妹妹又體貼,秦雲楷想到自己年紀大了,便把家中的賬簿全交由她來管。

幾年來,黃蘭姑精打細算,把秦家操持得風車斗轉,又生了一兒一女,秦雲楷逢人總是高高興興地說黃蘭姑是好媳婦。

就連楊雲齋也誇獎:“大哥,該當你要大發,你看,侄兒媳婦多有本事啊!”

最讓人放心不下的是老四達信,老四與老二相貌相似,性格卻不同,做事謹慎一些,可就是歲數太小了,二十不到,我能放心讓他去遠方嗎?這次他莫名其妙地被寫在榜首去“填四川”,又莫名其妙地被那胖鄉約刪去了。皇帝愛長子,百姓愛么兒喲!

“秦達信是我的救命恩人!”老四什麼時候救過這個胖子?咋從沒聽他說過?既是救命恩人為啥還寫在榜上?

“這次四川不用他去填了。”這又是啥意思?是說這次不去了,那下次不是還得去?是說我們家不用他去填?那麼又讓誰去填?讓老二?讓老三?讓我老頭子?是說我們一家都不去了么?這可能不是啥好事,看他臨走那聲“哼”讓人心驚膽顫的!常言說:是災躲不過,躲過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鄉約到底打的是啥子主意?今天說這次不去了,一覺醒來,他又反悔了呢?去填了四川就等於丟了這個兒子,老人不舍喲。

人老了,心中有事就睡不着,睡不着就起來吧。秦雲楷一翻身爬了起來,輕輕開了房門。

明月下的庭院中,花草樹木、房屋假山都如同鍍了一層銀。門前香樟樹,屋后竹林,微風中,沙沙作響。秦雲楷無心賞月,輕輕來到了老四秦達信的窗前,敲了敲窗欞,輕聲叫道:“老四,老四!”

秦達信是練武之人,雖然朦朦朧朧還在做夢,窗欞一響,就翻身起來了。

“誰?”

“是我”秦雲楷怕驚醒媳婦和女兒,聲音壓得很低

“啊,爸爸,有啥事?”秦達信踢嗒着鞋,把門打開。

“不進來了,老四,你收拾一下,明天到漢口去幫幫你二哥”老人說得急促。

“我不放心他。”見秦達信沒有搭腔,秦雲楷補充道。

“好吧,我去,明天收拾,後天出發,行嗎?”秦達信猶豫了一會兒,徵求老人意見。

“不行,明天天亮就走!”斬釘截鐵地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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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嚕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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