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七夜節(8)
光屏之中,時間似乎過去了很久。
久到祭壇已經變了模樣,久到密林的光輝不在,遍是陰霾,林中枝葉大多焦枯;久到那天真活潑的少女,已經可以叢容地面對一切離別,眼中卻沒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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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沒有看到天木的正身,青池卻有種說不出的不祥之感。
“這……到底是……”
“天樞失序。”一旁的式微突然開口。“人間的天木,是對天界‘天樞’的模仿。”
青池聽得似懂非懂。人間關於天木的記載非常隱晦。式微神色凝重,沒有繼續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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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瀾如同這天木一般,在成長的同時慢慢地枯死。曾經有過的期盼已經終結。時間帶走了她眷戀的一切,徒留不變的美麗作為紀念。
青池透過光幕看着那風華絕代、卻行將就木的精靈,不知為何她心中就是明白,薇瀾公主所等待的人,此後再沒有出現。
它不僅不會出現,青池恍惚地想,恐怕早已不在此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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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女大人。”老邁的祭司七竅流着血,看向祭壇前端莊的背影。“您可想好了?”
已經是聖木主祭的薇瀾回首,“祭主,並非我不願。”她垂眸,彷彿一隻合攏翅膀的蝴蝶。“我早就發誓,將餘生獻給了聖木守護,不再踏入紅塵。”
“這並不是問題。”祭主輕輕咳嗽。“人世的誓約對於那位上神而言毫無意義。何況依照預言的解釋,他的伴侶恰好必須是聖木守護者。”他因為皺紋堆積而顯得細長的眼眸中發出懇求。“您是最合適的人選。而且依靠那位大人的力量,是……唯一能拯救聖木的辦法。”
薇瀾公主,或者說聖女薇瀾的肩膀在輕輕地顫抖。她動搖了。
與世人的想像不同,“聖木”並不是某一棵真正的樹,而是與上天溝通的“道”。然而近年來,作為聖木守護,她沒有等到那個人回來,卻見證了這條“道”出現扭曲和污染。
哪怕那片金葉子已經乾枯,她也一直遵守諾言,為它保守着秘密,從未對人說出那位“樹精”的形跡。後來,她逐漸想通,並不是它需要隱匿自身,而是整個聖樹的秘密古祭儀,是在為它遮掩。它與聖木的淵源恐怕比聖木本身更加古老。
它令她保密,對她可能反而是一種保護。凡人從此上天登仙,卻鮮少有再次下降的。古時有傳言,凡看到天木的“降神”必遭不幸。因此聖樹降神的秘儀,從不允許任何人在場。
而這些都是她發誓成為聖女,終生守護聖木之後查明的事了。祭儀的歷史太過久遠,最初的緣由也未能留下記載。她也曾幻想能夠再次在祭壇與那個自由散漫、威嚴又無邪的少年相見。但是人類掌管祭祀之後,留給他們的是每況愈下的天木。
哪怕她不計代價用遍靈族的秘法,也無力回天。
“唯有你得到那位尊者的誓約,我們才可能扭轉天木的局面,甚至……奪回天木的控制!”長老說到激動,劇烈咳嗽了起來。“而且,我冒險占算過。”長老伸出一隻焦黑的手掌,他雖然壽命將近,卻看透了薇瀾隱秘的心思。“看啊,這是我越界的懲罰,但是預言回答了我。它說只要你前往幽界,就還有與‘某個人’相見的機會。”
聖木折斷之前,式微作為三界大司非,常駐地下統領審判。但對於地上的種族,也是有去無回之地。
薇瀾輕輕發出嘆息。“長老,莫要再說了。”她的笑容宣告着多重的放棄。“聖木是我族命脈,無論上天入地,我自當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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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瀾在一個七夜節告別了族老。
密林祭壇周圍依舊幽暗,卻不復當年的莊嚴。薇瀾知道聖木逐漸失去了它無所不在的眼目。連渴望登天的人類,都不再前來拜祭。
密林中的陰霾彷彿一片盤旋不去的灰霧。祭壇前的聖女披起了彩色羽毛織成沉重的神衣,心中想到的卻是那少年霞光一般變幻的天衣。
這是最後一夜了。她忽然願意放縱自己去想那些成為聖女之後深埋心底的事,可是當她把那些寶藏挖出來,卻已經變了模樣。它們已經陳舊,變形,模糊,卻依然反射着光輝。
她有些後悔,沒有問過它的名字,就像後悔因為羞澀沒有報上自己的名。
或許它早就不記得她了——她那時那麼狼狽、又任性,不記得也不是什麼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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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從胸前取下一片串成項鏈的金色樹葉。和變得焦枯的天木之林不同,或許這片樹葉因為隨身攜帶,雖然乾癟了,卻仍然煥發著淡淡的光澤。
這是它留給她唯一的信物,一直被她當做幸運符來保管。只不過直到最後,她也沒有使用它來許願。這片樹葉也沒能再為她召來那個人。
那個暴戾,無拘無束卻微微迷茫着的天人。
榮光絕世的公主最後一次獨自走進祭壇。她將那片金葉也奉上祭壇,彷彿就此將過去斬斷。
“如今我也要離開了。”她愛撫着樹葉,溫柔地呢喃。與這片樹葉私語成了她多年養成的習慣。然而隨着密林陰霾的擴散,所有在場的靈族司祭用盡解數,也只能保證祭台附近方寸之地的潔凈。
美貌絕世的聖女注視着樹葉,在祭台上不斷地黯淡。“長老的話定然是在哄我,你恐怕早就不在了。你就留在這裏吧!不用再陪我去那無光之地。留在這裏,告訴後人我曾遵守了和它的約定,也遵守了和聖木的約定。”她想起當年群魔爭奪這片稀罕的許願之物,甚至有些微茫的笑意。“若是我許願,你能幫到我什麼?順利到達地底?還是讓我們再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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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意已決的千年美人,她愛憐的目光透過這片最後的樹葉,成為眾多黯淡場景中最清晰的一段。千年之後的傍晚,這道目光穿過了漫長的時光,彷彿終於與青池對視。如同一場真正的告別。
儘管薇瀾對此,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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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面中的靈族聖女最後一次點燃祭火,火焰席捲了樹葉,發出久違的潔凈光芒。最後一道光線閃過,青池看到那片金葉子分為了兩份,一處作為記錄封入祭壇,一處化為金線附着在聖女的手腕上,遙遙指向了地界。
因為“污染”的緣故,對靈氣十分敏感的靈翼最先受到感染,變得如泥石般沉重。一些靈族難以忍受這種痛楚,甚至會自絕於世。
七彩羽衣之下,靈族這位最後的公主展開的雙翼。
後來,無數人讚美過她這雙潔白廣闊的雙翼,卻不知道是因為她曾心向自由。
她反手抓住背後雙翼的根部,默想第一次張開翅膀的夜晚,一寸寸地、用力將翅膀從根部生生折斷。背脊傳來的疼痛,彷彿是有人拿着鐵水在澆灌。
那雙翼被依次投入火中,就像點燃殘破的魂幡。
“我將要去到無光的幽界,從此以後,再也……無需這翅膀。”
雙翼斬斷的劇痛令她輕微地抽搐,同時也令她清醒。冥界是有去無回之路,對氣息敏感的靈翼根本無法承受哪裏凶煞的冥氣。
她最後在祭壇之前三叩首。
背後的疼痛令她有了貼近死的意志,可她還要忍辱活下去。一個希望幻滅了,她身上卻還凝聚着更沉重的希望。
她已不是當年那個任性的小公主。再沒有人會在那修羅場一般的樹下出現,催促她展開雙臂,為她點亮整片山林的歸路。
“您看啊,後來我再也沒有哭。”優美的聖女背後鮮血淋漓,但美麗得有些虛幻的笑容穿過祭火,穿過天木閃爍的光屏,印在青池的那雙一樣的青藍眼眸中。
“您說得對,我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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