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成大事者誰不欠錢

第4章 成大事者誰不欠錢

方悟稀攙扶着一瘸一拐的蕭遙,倆人慢慢悠悠地朝糕點鋪走去,那糕點鋪在青雲街盡頭,是個二層小樓。

糕點鋪老闆姓柳名錦元,可如此文藝范的名字竟是個一臉憨厚的粗壯漢子,見到方悟稀直接拿荷葉包上幾塊她最愛吃的蜂蜜五花糕,笑道:“悟稀這是又嘴饞了?”

“嘿嘿。”方悟稀略顯羞澀,取出十幾個銅板放到桌上,接過五花糕后挑出一個個頭最大的塞給蕭遙。

柳錦元掃了一眼案板本想說給多了,但看方悟稀沖他羞澀一笑,也沒去管桌上那些銅子,樂呵呵地轉身繼續忙活。

這糖糕用料天然絕無添加劑,初聞覺得氣味稀鬆平常,入口之後卻是滿嘴清甜,不過蕭遙飢餓時不喜歡吃甜食,兩口糖糕吞咽半天才進了胃去。

方悟稀吃得津津有味,抹了抹嘴上的芝麻,看蕭遙細嚼慢咽頓時有些不樂意,小聲說道:“柳老闆經常請我吃糖糕,這次我總算沒白吃白喝,蕭遙哥哥也得給我面子。”

原來方悟稀心心念念吃糖糕竟是為了報恩,蕭遙趕忙一頓狼吞虎咽,而後又問她要了一塊直接塞到嘴裏,還特意鼓起腮幫子給方悟稀看看,連聲誇道“好吃,好吃!”

方悟稀笑靨如花,嘴裏那兩顆虎牙染了蜂蜜,亮晶晶地煞是可愛,蕭遙樂得前仰後合,一抬頭竟是看到馬黑瘤子掂着褲腿直奔糕點鋪而來。

馬榮興瞥了一眼蕭遙,然後拍了拍案板對柳錦元問道:“柳老闆近來可好啊?”

柳錦元緊張兮兮地放下籠屜,支吾回道:“馬掌柜,最近這瘟魔肆虐,家家戶戶不敢出門,生意···生意能好到哪裏去。”

馬榮興說道:“當初你買這鋪子時可是說的好好的,三百兩銀子分期五年,每月還我十兩銀子,可怎麼說話不算話呢,這都倆月沒按時交錢了。”

“柳老闆這是房貸沒還呀。”蕭遙暗暗唏噓,心想這一個月才十兩銀子,要是攤上他那三千兩巨債,不算利滾利得還二十多年。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可柳錦元手頭囊中羞澀也毫無辦法,見旁邊還有兩個圍觀群眾更覺無地自容,臉漲得通紅卻說不出話來。

馬榮興很頭疼,以前這二三十兩他才看不到眼裏,柳錦元偶爾晚還個十天半月他也無所謂,可如今形勢大不相同,別說二十兩就是一百個銅子他也心疼得要命。

柳錦元不是蕭遙那樣的無賴,還在未央十九年拿過武進士,馬榮興赤手空拳用強鐵定不落好,請神吧為了二十兩銀子又擱不住,竟也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萬般無奈之下,馬榮興竟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道:“柳老弟,老哥今天算求你了,能不能把欠的銀子今天補上,要不是我在那賈有乾身上吃了大虧,我也不會今天放下臉面來找老弟你。”

柳錦元見馬榮興如此這般,面部不由抽搐了一下,趕緊把沾滿蜂蜜的手在圍裙上擦擦,走過來把馬榮興扶了起來,連聲說道:“馬掌柜不要慌,我柳錦元絕不是賴賬之人,你且再給我一個月期限,我給你湊足一百兩銀子,好解你燃眉之急。”

蕭遙也不知這馬榮興是真情流露還是演技高超,但看柳錦元胸脯都拍了他還癱在地上不肯起來,心想這廝起碼也是入戲太深,竟是覺得他可憐又可恨。

馬榮興這種職業放貸人,向來是老百姓雙標的對象,百姓走投無路時找他借錢他若不借,必然罵他為富不仁,可百姓借到銀子續了性命卻無力償還時,還是要罵他為富不仁。

“可問題根源出在哪裏呢?”蕭遙大學學的社會學,出於專業習慣又陷入思考。

方悟稀覺得場面尷尬,對柳錦元輕聲說道:“柳老闆,改天再來找你買五花糕。”說完便拉着蕭遙離開了糕點鋪。

蕭遙是天生的樂觀派,況且他又不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對這世間還不夠認真,走沒多遠便從巨額債務的困擾中掙脫了出來。

“赤子摘星?”木白道人販賣的安慰劑果然好使,蕭遙想起這牛逼命途,登時覺得那三千兩銀子不值一提。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怕欠錢。”蕭遙逐漸心情舒暢,忍不住輕聲哼唱:“夢為馬詩作畫,一隅天地造四方???”

方悟稀沒什麼音律造詣,但還是能聽出蕭遙五音不全,她不願拂了蕭遙面子假裝欣賞問道:“蕭遙哥哥唱的什麼呀?”

“《城南謠》。”蕭遙很是得意。

方悟稀和蕭遙不同,她是被生活折磨出來的現實主義者,性子裏帶了些悲觀。

見蕭遙有些忘乎所以,方悟稀輕輕掐了下他胳膊,小聲提醒道:“哥哥可別忘了那三千兩···”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蕭遙頓覺掃興。

方悟稀又說道:“你爹他會不會把錢借來投給了賈有乾,那混蛋之前說要卑安谷里建房子,正好在你家那片。”

馬榮興那借據上是二分月息,這利息已經是高的不能再高,而賈有乾借貸最高也只給到兩分息,誰會做這賠本買賣?

這經濟賬蕭遙可是算的明白,他覺得蕭存道是把銀子揮霍掉了,搖頭回道:“我看未必,指不定拿去吃喝嫖賭了。”

蕭遙覺得自己是攤了個混蛋父親,這飛來橫鍋他才不願意背,於是問道:“這賬我能賴嗎?”

方悟稀年紀不大,卻對江湖規矩以及《大唐律例》懂的很,再說她可沒少見有無當鋪的討債手段,當即給蕭遙澆上一盆冷水:“蕭遙哥哥,有無當鋪可是大唐最大當鋪,這賬可不好賴。”

方悟稀看蕭遙滿不在乎,怕他最後被債務壓身不得善終,恰好看到路邊躺着個中年乞丐,於是指着這活生生的案例說道:“你若還不上錢,輕則把你割腎取肝拿去賣錢抵債,重則打成殘廢扔在街頭要飯。”

乞丐灰頭土臉,躺在爛草席上一副奄奄一息模樣,右腿反向蜷曲明顯是已廢了多年,身前殘破飯碗裏見不到幾個銅子。

看方悟稀指向自己,乞丐默默低下了頭。

蕭遙見乞丐下場凄涼,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以前他在校園裏可見不到什麼人情冷暖,如今真的見了這人間慘劇,這才惦記起他那近乎於天方夜譚的巨額債務,心裏開始有些慌張。

可蕭遙又有些不甘心,他記得方悟稀說過《大唐律例》嚴禁暴力催債,於是唏噓道:“不是不讓暴力催債么?”

暴力催債?

的確,《大唐律例》是不許暴力催債。

但實際上,暴力催債的違法成本極低,只要沒把人打殘最多不過賠個幾兩銀子,官府最多再要求免去孳息,並不會把債務一筆勾銷。

方悟稀看蕭遙如此天真,嘆道:“話是這麼說,可人家有的辦法整治你,你若欠錢不還,先不說田產房屋要被搶了去,就是想在鎮上找份苦力工作都難。”

方悟稀嘆了口氣,又說道:“再說了,人家有無當鋪最多打你一頓這也沒什麼,可他們會把債務打包賣給狂犬幫,這狂犬幫不受官府節制,對你可就沒那麼客氣。”

“狂犬幫?怕不是一群狗妖吧,討債時堵人家門口狺狺狂吠?”蕭遙覺得這狂犬幫名字起得十分清奇,不禁笑出了聲。

方悟稀話面對蕭遙還是不忍心把話說的太重,當年乞丐在街上被狂犬幫揍得血肉模糊,這場景她歷歷在目,可一直沒忘掉。

蕭遙不以為然,方悟稀可一點沒覺得這有什麼好笑,教訓道:“哥哥真不知道好歹,要是被狂犬幫討債可就慘啦,女的拉去青樓賣身,男的剜眼斷肢、剖腎割肝拿去賣錢,總之就是欠債肉償。”

“手段夠狠。”蕭遙無奈嘆息。

方悟稀從荷包里掏出一把銅錢,數出五個跑去放在乞丐碗裏,蕭遙想不通她為何會對一個陌生乞丐大方施捨,便問道:“你也不怕那乞丐是騙子?”

方悟稀瞪了蕭遙一眼,回道:“說什麼呢,吳老闆怎麼會是騙子。”

方悟稀可是認得乞丐,幾年前也是鎮上有名的闊綽富商,看她賣報辛苦偶爾也會大方買下五十份拿回家當廁紙,逢年過節還會讓女兒把不穿的舊衣送她。

一介富商,為何落到如此田地?

須知道大唐朝堂在上百姓在下,這中間本沒有人,商人卻是硬生生地給擠了進去,做了朝堂與百姓的夾心層。

商人頭上的官府,既喜歡與商人勾結又喜歡欺壓商人,不但諸事都要索取賄賂,還喜歡尋找各種借口收取苛捐雜稅。

商人腳下的百姓,有着不患貧而患不均的傳統觀念,見到商人被官府玩弄非但不同情,反而還會拍手稱讚。

十八年前絕慮寺重建,吳老闆從朝廷手中接下木料供應的活,可工錢被一拖再拖直至完工三年後才給結清。

蕭遙聽完其中故事,譏諷道:“既然朝廷給足了工錢,吳老闆落到如此境地要麼是當初成本沒算明白,要麼是揮霍無度才家財散盡,但不管怎樣都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

依着方悟稀的直爽性子,誰對她好她就幫誰說話,才不會管那麼多。

蕭遙污衊吳老闆,方悟稀自然不樂意,翻個白眼扳着指頭說道:“修絕慮寺時,吳老闆問有無當鋪以及鎮民借了五千兩銀子,四年下來他那借款連本帶利翻到了一萬多兩,可官府只給了他七千兩。”

其實方悟稀還是說的少了,沒把吳老闆在武陵酒樓以及萬花樓的請客打點,以及送給迦葉禪師的五百兩賄賂算入在內。

蕭遙這才明白了悲劇根源,苦笑道:“要這麼說,吳老闆沒跑路很有良心了。”

當年吳老闆極其注重名聲,他非但沒有跑路還不惜多次借下高利貸,寧可自己負債纍纍也不願少工人一分一毫。

最終吳老闆變賣家產也才還了三千兩,剩下那兩千兩無論如何也湊不出來,他老婆禁不住被人天天上門索債,帶着女兒改嫁到了別處。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吳老闆沒飛起來,只能淪落街頭乞討。

蕭遙嘆道:“這麼個做法,就是把自己的底牌給輸得乾乾淨淨。”

“底牌?”方悟稀聽不明白。

蕭遙懶得解釋底牌什麼意思,說道:“古往今來,朝廷最害怕“人多勢眾”,若是吳老闆一個去討要賬款,朝廷才不懶得理他,可他要帶上幾百號工人效果就不一樣,官府怕事情鬧大隻會乖乖掏錢息事寧人。”

方悟稀點點頭,若有所思。

“算了,還是去問問我爹怎麼搞得這一屁股債吧。”蕭遙雖是同情吳老闆,但他暫時還沒有對抗朝廷的勇氣,這沉悶話題說下去也沒什麼意義,於是就此止住。

方悟稀一愣,幽幽說道:“蕭遙哥哥,你爹都死了三天了,你去把他從墳里刨出來問個明白么?”

“我勒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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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子摘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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