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洶湧的暗潮
已近夏末,山中雨後,霧影重重。
清涼濕潤的夜風吹過竹林發出“沙沙沙”的聲響。
一條小溪穿過竹林,淙淙流向遠方。
這是一座廣闊的中式庭院,在竹林盡頭,透過繚繞的雲霧,還能隱約看到青瓦白牆。
青石小徑上方橫陳的竹枝上掛着一串串紅燈籠,裏面的太陽能燈泡散發出柔和的光亮。
林勉帶着小白,沿着小徑走到頭,在一個被花樹掩映的池塘邊的亭子中,看到穿着一襲紅色華裙的唐美人,柔滑的綢面上用金絲銀線綉着朵朵盛放的牡丹,富貴逼人。
她慵懶地側卧在一張竹編躺椅上,自小几上的青瓷盤中抓起一把魚食,灑到池塘中,引起一群胖肚錦鯉爭搶奪食。
若不是亭子周圍還站着幾個身穿黑色西服的保鏢,林勉恐怕會生出自己穿越到古代的錯亂感。
他抬步走到亭子外,被兩個保鏢面無表情地伸手攔下。
小白伏身齜牙,發出“汪”一聲吠叫。
叫聲驚動唐美人,她將秀手探入池塘中洗了洗,又用掛在躺椅上的白色絲巾擦擦手,才柔聲道:“讓他進來吧。”
攔路的保鏢收回手臂,旁撤一步,讓開路。
林勉帶着小白走進亭子,立時感到一股暖意自腳下升起,驅散濕寒。他這才反應過來,地磚下鋪設有地暖。
若是寒風呼嘯的冬天,將亭子四周用竹簾攔上一截,在此飲酒賞雪,也是一種享受。
林勉垂頭,躬身道:“大人。”
這個復古的稱呼是那個古老神秘組織的傳統,也是下位者對上位者該有的態度。哪怕,他已叛逃出走,決定蚍蜉撼樹,衝冠一怒,也沒能忘記這種銘刻在一呼一吸中的尊卑關係。
不過,在唐美人沒有正式表明身份前,他亦不敢喊出那個讓人生畏的名稱前綴。
唐美人雙腿蜷在躺椅上,保持着一貫淡然的姿態道:“坐吧,這裏沒有外人。”
林勉依言坐在厚實的木桌旁。
桌上一方泥爐上烹着茶水,還擺放着琳琅滿目的蜜餞、果乾、點心和各色小吃。
讓他驚奇的是,當手機順手放到桌面上時,不僅激活無線充電模式,還彈出了新的WIFI網絡。
這座看似古樸的庭院結合了古典和科技的美。
唐美人端起一碟肉乾,彎腰放到地上,對蹲在林勉旁邊的小白道:“原味的,你應該喜歡吧?”
小白鼻子輕嗅,往前探探身子,卻還是克制住對食物的渴望,直到林勉說句“吃吧”,它才沖唐美人拜了拜,然後低頭撕咬肉乾。
唐美人想伸手去摸小白,卻不知為何輕嘆一聲,縮回手,惋惜地道:“給小白的葯,你已經收到了吧?”
“謝大人幫忙找葯。”林勉看了眼小白,眼神中閃過一絲哀痛,語氣低沉地道:“葯已經用過,不過應該堅持不了太久。小白已經撐到極限,它的心臟正在快速走向衰竭。
不過,我覺得小白應該不會覺得遺憾。生如夏花,璀璨點總是好的。”
可能是因為這個話題太過沉重,唐美人沒有回話,意興闌珊地看會兒遠處,才狀似隨意地問道:“你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林勉挺起胸膛,有些迫不及待地道:“我從馬志成的筆記本電腦中找到坎部在洛城的據點。只要您願意幫我,我們隨時能動手剷除他們。幸運的話,我也能在那裏找到…”
說到此處,他的眼神有些黯然,後面的話也沒能說出口。
茶水已沸,唐美人動作優雅嫻熟地泡上兩杯茶,端起茶盞,在林勉受寵若驚地雙手捧過去后,才說道:“林勉,你要記着不管是以前,還是以後,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個人行為。明白嗎?”
林勉呆怔片刻,失落地點頭道:“我明白。”
唐美人終究還是有些不忍,淺啜一口茶后,又問道:“你是不是以為我上次和你見過一面,就會旗幟鮮明地庇護你,豎起大旗去抗爭?”
明明已經甘心成為棋子,為何還要糾結能不能佔據更多主動,要求更多助力?
“我沒有這樣想過。”林勉苦笑一下,端起茶盞喝了口茶,待苦澀褪去,唇齒回甘時,才又如實說道:“我理解您的處境,但是心中還是止不住渴望得到更多的助力。如果能一夜瓦解這個本就不該存在的…”
那個組織的名字到了嘴邊,他還是沒能說出來,停頓兩秒后,才繼續道:“只要能讓他們付出代價,就算讓我永墮十八層地獄,我都心甘情願。”
唐美人默然片刻,才又說道:“在沒有實力打破遊戲的規則前,我必須按照規則來行事。即使犯規,也要找處罰較輕的條款,因為一旦出局,丟的很可能是身家性命。”
廣積糧,緩稱王的道理誰都懂,但這話從唐美人的口中說出來,還是讓林勉的心情好上許多,他端起茶盞,又啜飲一口,徐徐說道:
“您之前找的那兩個小偵探跟我跟的很緊,在福景苑時,要不是我躲在上一層的樓梯口,就會被逮個正着。
我想,如果他倆作為外部力量,能繼續追蹤我到坎部在洛城的據點的話,或許會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林勉是在暗處的人,他要對付的也是暗處的人,而暗處的人自然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智慧。只有遊離在黑暗籠罩範圍之外的人,才能揭開他們頭頂的那層遮蓋物。
陽光下,所有影子都會無所遁形。只有光,才能切開黑暗。
想到劉長樂拒絕自己的樣子,唐美人的心情就有些煩躁,她拈起一片梅干放進嘴中使勁嚼了下,才回道:“你先放手去做,他們到時會配合你的。還有國外的事情,我已經辦妥,你把洛城的事情處理完,就能獲得想要的結果。”
…
一道厚實的布幔將窗戶捂得嚴嚴實實,不留一條縫隙。
室內沒有開燈,辦公桌旁巨大魚缸中藍色的背景燈給所有擺設照上一層死氣沉沉的光芒。
孫祥武站在辦公桌前,耐心地等着桌后一言不發,半邊側臉藍光閃爍的敏哥發話。
如果按照組織內的規定,他應該管敏哥叫“壇主大人”。但這個稱呼在當下實在過於中二,為了保持隱蔽性,敏大人就只能被稱為敏哥。
令人壓抑的沉默久到他以為敏哥是不是睡着時,對方才開口道:“馬志成那個蠢貨肯定是出了意外,你去一趟,把那個女孩給我帶回來。”
馬志成是死是活對他們來說並不重要,這種在地方秘密發展,替他們做掩護,做雜活,關鍵時刻推出來背鍋的“預備成員”要多少有多少,反正都是耗材,少一百個也不心疼。
孫祥武問道:“哪個女孩?”
敏哥聲音低沉地道:“姓顧那個。”
孫祥武掏出手機,很快就在內部資料中找到那個女孩子的照片。她長得不算特別漂亮,卻很是清純耐看,大眼睛中的怯懦像是一頭迷路的小鹿,很是惹人憐愛。
怎麼看,都是一筆不錯的業績。
不過,出於謹慎,孫祥武還是說道:“敏哥,咱們上個月剛送走一個,短時間內頻繁下手,會不會太招搖了些?被警察盯上,以後日子可不好過。”
敏哥面部輪廓在藍光中顯得格外陰鬱,他似乎很是享受這種氛圍,連聲音都低沉許多:“哪怕下半年再低調些也沒辦法,買家已經付了定金,要求一個月內到貨。”
“這麼急?”孫祥武皺眉道:“就算付了定金不也得聽咱們安排嗎?”
“一個大主顧,總部那邊要求必須按時送到,不得延誤。”敏哥搖搖頭,有些無奈地道:“不想年終被扣業績,就得照做。”
“媽的,這裏是中原,法治社會!”孫祥武忿忿不平地道:“他們以為這裏是東南亞那窮山老林,天高皇帝遠的,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敏哥不滿道:“別抱怨那麼多,就按以前的套路,去催收,然後再逼她就範。一個小女生,你還搞不定?別怪我沒提醒你,這些被客戶指定的,你不想死的話,就不要亂碰。”
他頓了頓,才煩躁地道:“這個女孩是按照生辰八字選的,買家有特殊用途,應該是跟總部達成了某種交易。達不到目的,他們不會罷休。”
孫祥武沉默幾秒,回道:“敏哥放心,我懂規矩。要沒其他事,我就去忙了。”
在說話的同時,他已在心中為那個可憐的女孩默哀。
“還有一件事,你順便查查馬志成兄弟倆到底是怎麼回事?”
敏哥雙手撐在桌沿,深呼口氣,語氣森然地道:“要是他們有什麼心思,你就敲打敲打,讓他們銘記規矩。如果…有人在暗中對付咱們,你就見機行事,讓他們知難而退。”
孫祥武興奮地舔舔嘴唇,雙眼中閃過嗜血的光芒,扭着嘎嘣作響的脖子,說道:“我好久沒有活動筋骨,希望他們能給我個機會,好好玩玩。”
夜深處,暗潮洶湧。
…
洛城市仁愛醫院住院部門口。
一身酒味的衛正義肩上斜挎着鼓鼓囊囊的女士挎包從網約車上下來,看到中年女人已滿臉憂色地等在門口。
看到衛正義,中年女人臉上露出複雜難明的表情。
衛正義一瘸一拐地走過去,低頭叫道:“嫂子。”
中年女人語氣彆扭地道:“要不是他病情突然惡化,我實在沒有辦法,也不會給你打電話。”
“我明白。”衛正義把挎包遞給中年女人,說道:“這裏有十八萬現金,你拿着給華哥看病。”
他剛和劉長樂散場就接到了中年女人的電話,回偵探社拿到挎包后就匆忙叫車趕過來。
中年女人接過沉甸甸的挎包,拉開拉鏈看到嶄新的鈔票后,眉頭輕皺道:“這些錢…”
衛正義知道女人在擔心什麼,就解釋道:“嫂子放心,這些都是乾淨錢。我今天剛拿到手,還沒得及存銀行。”
中年女人提着挎包,眼中閃過一絲不舍,但還是冷硬地道:“多謝了,小義,這些錢就當我借你的,以後再慢慢還你。等醫保報下來一部分后,我一定先還你。”
她不敢替家人原諒衛正義,哪怕現在有求於他。
衛正義沉默不語。
中年女人把挎包的拉鏈拉上,說道:“我得趕緊去交手術費…”
衛正義回過神來,急切地問道:“嫂子,華哥現在什麼情況?”
“大腦還有一些淤血,吃藥效果不好,我想採取手術。”中年女人頓了頓,又說道:“後續保持現在治療強度的話,保守估計還得三十多萬,我把縣城的房子賣了,還沒走完過戶,這才給你打的電話。”
衛正義不懂醫學,但他知道想治大病,良好的醫療環境是很花錢的。
他擠出笑,有些卑微地道:“嫂子,賣房的事情先不急,得為孩子們考慮考慮。錢我會想辦法,這是我欠華哥的。先別急着拒絕,我們的目的都是為了華哥能好起來。”
中年女人沒說話,眼神複雜地看一眼衛正義,提着挎包急匆匆往門診樓走去。
衛正義看着中年女人走進門診樓后,一屁股坐在台階上,捂着臉,痛苦地呢喃道:“三十萬,三十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