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皇帝的權術

第25章 皇帝的權術

雖說此時天色已晚,皇宮大門仍然是守備森嚴之處,他不想鬧得滿城皆知。

他選擇了東牆的門,因為那邊的人可能最少。

“滾開。”東門守軍罵道。

燕回意識到自己滿身酒氣,對方很可能把他當成了醉漢。

“我是至高殿的燕回。來此求見梁國皇帝陛下。”

守衛笑了笑,惱怒地瞪着燕回,“你知不知道,對皇宮守衛謊報身份,可以就地格殺。”

守衛捏緊拳頭,逼近燕回,凶相畢露,眼看就要動手。

另一名守衛抓住了他的胳膊,急切地說,“真的是他,早上我在破墳場執勤,親眼見過他殺了三個犯人。”

守衛鬆開拳頭,“你找陛下什麼事?”

“我只跟陛下當面稟報。只要你去通報,他就會召見我。我敢保證,如果他知道我被你趕走,肯定會雷霆大怒。”燕回也不確定皇帝會不會召見他。

守衛思忱着,然後讓另一名士兵前去通報隊長。

兩人站在原地四目相對,一陣沉默。

“聽說屠殺夜時,你殺了五個絕道者刺客。”守衛含糊不清地說。

“是五十個。”

守衛聽完吸了口冷氣,不再言語。

大門打開,一個身穿禁衛盔甲的人跟隨士兵一起出現。

他打量了一番燕回,伸出手:“燕回兄弟,”他略帶岐州口音,“我是紀炎,羽林禁衛軍十六衛之一。”

“至高殿燕回,深夜多有打擾。”燕回應道。

羽林軍十六衛,負責燕州所有城防,十六位統領各負責一隻禁衛軍隊,曾經在鬼市對峙的羽林軍紀炳便是其中之一。

紀炎伸出手。“請。”

他們穿過一條御路,來到一個庭院,然後又走進一道長廊,又穿過一個個房間,最後來到一間鋪有石板,壁掛巨幅山水畫的大房。

他的目光被壁畫吸引過去,畫上內容全是戰爭場面,中央的人物是一個英俊的黑髮男人,身騎赤色馬駒,高舉利劍。此人正是梁國皇帝贏乾。

“統一天下的七次大戰。”紀炎說,“軒轅殿長老耗時三年才完成。”

燕回想起雪柔長老房間那張人體穴道圖,也是軒轅殿長老所畫。但眼前這張描述戰爭的圖中士兵,形態更加逼真,只是少了些惟妙惟肖的靈氣。

“軒轅殿是奉皇命作畫,這並非他的最高水準。我懷疑那個老頭根本不喜歡戰爭。”

“卸掉武器。”紀炎補了一句。

燕回解開長袍,取出四把飛刀,又接下鴉斬劍,卸下獵刀,最後從靴子裏抽出匕首。

“好東西。”紀炎看着那把匕首。“稀世珍品。”

“死人身上取的。”

“等你走時來此拿武器,在那之前不會有任何人會動。”他一邊說著,帶燕回走到一間深不見底的走廊處。“走到頭就到了。”

燕回點頭致謝。

走廊兩側的蠟燭在牆壁投下微弱的光,燕回走了好一會兒才到盡頭。

他‘嘎吱’一聲推開門,坐在桌子上的人沒有抬頭。

那人伏案對着一張抄經專用的磁青紙,毛筆緩慢遊走。

這個男人上了年紀,大概有六十多歲,肩寬體壯,垂在眼前的長發已然灰白。

他身穿一件素白色長衣,袖口沾着墨跡,渾身上下只有一件飾物,右手無名指上的鑲金邊玉指環。

“陛下——”燕回跪下。

皇帝抬起左手,示意起身,指了指旁邊的椅子。

皇帝的右手仍然執筆遊走於紙上,旁邊堆滿了畫卷、經書。

他等待着。

燕回想說點什麼,但他還是保持了安靜。

“你長得跟你父親很像,可沉默的時候很像你母親。”

燕回望向皇帝。他已經停筆,靠在椅背上,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有一雙明亮的眼神,發出精光。

“陛下……”他一時語塞,不知該怎麼回答。

“你父親文韜武略,用兵如神。但在處事方面,卻極其迂腐。你母親聰慧過人,剛才有一瞬間,你像極了她。”

“多謝陛下誇讚,若母親在世,必定喜不自勝。”

皇帝挑了挑眉毛:“不要奉承我,拍馬屁的奴才多的是。再者,你也不擅長,這一點跟你父親很像。”

“陛下,此番前來,是有求於您。”

“覲見的人多是有事相求。不過,他們往往都要跪上幾個時辰。你會跪下求我嗎?至高殿兄弟?”皇帝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燕回胸口騰起冰冷的怒火,膽怯隨之消散,“陛下,我絕不會那麼做。”

“可你這麼晚進宮,求我賞賜。”

“我不要賞賜。”

“那你是為了什麼?對你父母,權財都不重要,我覺得對你也不重要。”皇帝歪着頭,仔細瞧着燕回。

“是公道,有人無辜喪命,我只求還他公道,還他家人公道。”

“無辜喪命?誰殺了他?”

“回陛下,是我。今日清晨,我在劍術試煉中殺了一個人。事後方知他被人設局陷害,冠以莫須有的罪名,只為令其在試煉中與我對陣。”

皇帝臉上的戲謔消失了,還有些難以理解的意味。“說來聽聽。”

燕回講述了經過,士兵被殺,妻子被關黑獄。以及背後的主謀:燕州府尹申谷之,百年世族門閥荀離卿和鄧岸。

“你是如何得知的?”皇帝問道。

“今晚有人找過我,是個值得相信的人。”燕回頓了頓,他知道這是必須承擔的風險,“對於絕道者在梁國境內遭受的麻煩,此人知之甚多。”

“身為至高殿的一員,你的朋友還真多啊。”

“在真相面前,任何勢力都需遵從國法。”

“你說話還真是像你母親啊,天真,正直。”皇帝從桌上磁青紙下抽出了一張白紙,又拿起筆蘸了些墨,然後寫下了幾排字。

接着,他又蘸了些硃紅色墨,寫下幾個名字。

“憑你剛才告訴我的情況,我決定處死這幾個人。也不用庭審,因為皇權高於律法。”

皇帝突然頓了一下,問燕回:“你知道代價是什麼嗎?”

燕回疑惑,不懂他的意思。

“他們的家人會因此恨我,這件小事很可能會成為幾十年後一次叛亂的苗頭,不過我打算將他們滿門抄斬,查抄所有家產,這種恨也就不足為慮了。”皇帝說完,又起筆。

燕回迎着皇帝的目光,他本以為皇帝是在裝腔作勢,但沒有看出任何欺騙的痕迹。

“不應該一人犯罪,就株連全族。”

“世族必須如此,如果不查抄他的家產,憑他們的底蘊一定會四處活動,對我不利。你剛剛提到的那幾個名字,個個樹大根深。這是做事的代價,你明白嗎?”

“陛下,您就不懷疑我撒謊?”

“三十多年來,只有朕,一直教人如何撒謊。”

皇帝神情堅毅,燕回知道他別無選擇,而且君無戲言。

“那人的妻子呢?”

“陛下……那人的妻子是個頑固不化的絕道者。您是梁國之君,大道之極,必定能影響……”

“必定?”皇帝的表情既有慍怒,又有消遣的意味,

他指着那份判決書。“秉公執法是皇帝職責。我處死這些人,是因為他們觸犯梁國律法,罪有應得。至於死者的妻子,我無權審判。因此,問題不在於我必做之事,而在於我可做之事。燕回,你告訴朕,救這個女人,對朕,對大梁,何利只有?你冒死進諫,就沒有其它話可說了嗎?”

“陛下,我知道父親將我送進至高殿之前,陛下已經對我另有安排。只要您放了死者妻子,我願服從一切安排。”

“你在跟朕做交易?”皇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你父親從不討價還價,我下令,他服從。”

“忠誠即是我們的力量。”

“若我沒記錯,原話是力量來自背叛時的殺戮,對吧?單憑這一點,你比燕蒼雲要聰明。”皇帝又喝了一口茶,“你知道他為何不再為我效力嗎?”

“我聽說您不同意他續弦,也不承認我妹妹的身份。”

“你知道的還不少。朕確實拒絕了你父親的請求,他因此非常生氣。不過,在朕處決第一大臣時,他就決意隱退了。他們多年來針鋒相對,當孟錫源貪污國庫的罪狀暴露時,只有你父親一人敢站出來說話,只有你父親為他求情。朕知道,天下再無一人比孟錫源懂得財政之道。”

“我從小和他的兒子在至高殿生活,他難以接受父親貪污國庫的事實。”

“噢,他並非貪污,而是貪權。權力這東西可是相當有誘惑力,燕回。”

“您也查抄了他的家產嗎?”

“當然。不過朕自覺虧欠於他,仍確保他妻女的榮華富貴。如今她們已改名換姓,在鄭暮風守護的北方生活。”

“如果修堯知道,他必定感激皇恩浩蕩。”

“你不必說。”皇帝放下茶杯,站起身來,走向那幅描繪着戰爭的巨大畫作。

“天下七州,都曾因戰爭而分裂,如今江山一統,效忠於朕。其實呢,根本不是這麼回事。”

“青州是委身於朕,只是因為厭倦了梁國軍隊常年入侵。”

“岳州在戰爭中損失了一半的騎兵,岐王意識到如果繼續與朕為敵,剩下的一半也將覆滅。”

“岐州疏勒府對朕既恨又怕,但他們更怕異端之‘道’被連根拔起,只要梁國七殿之道不跨界,他們就永遠臣服大梁。”

“至於獸原的古格王朝,一群蠻夷,難成大事。”

“這便是我在屍山血海之上建立的梁國基業,有了你的輔佐,百年之後大梁也不會分崩離析。”

“你有一點說得不錯。我確實對你另有安排,你是第一將軍和飄雪殿前長老的兒子,兩人都皆是布衣。我可以借你之由籠絡天下布衣,不僅僅人才,還有民心。一旦我贏得民心,即便世族門閥挑起戰爭,也不會有人響應。到時,禍害千年的世族門閥將徹底消失。”

他的目光在圖上遊走,嘆息聲中帶着遺憾,“可你母親太過天真。他說服魁長老接受你加入至高殿,你便成了宗門兄弟,效忠於至高殿之‘道’,而不是霸業之‘道’。”

“陛下,只要您下令,我即刻退出至高殿……”

“太遲了。若天下皆知,朕命令你叛離七殿,民心盡失矣。”

“陛下,七殿……不是秘密嗎?”

“哼,秘密是針對天下愚民的,你是愚民嗎?”

燕回眼下只想救出獄中的端雲,不再追問此事。

皇帝輕聲說:“我不是第一個,你知道嗎?”

他正瞧着圖上一串潦草的名字。

“他們將古格人驅逐進大山,將象熊人驅逐進森林,從那時起,歷經十代,沒有一個帝王能夠延續統治。”

“太子殿下是個好人,陛下。”

“子亥?哼!”皇帝咬牙切齒地說,“一國之君,只當個好人是遠遠不夠的。等他繼位后,你要常伴左右,他做不來的事,由你去做。朕的使命,只圖強國,令那些藏在暗處企圖分裂的腌臢賊子不敢妄動。”

他走回椅子前,彎着身子坐下來、

“那麼朕便開始安排了。至於你,第一將軍之子,將再次為我效力。”

他從書海中翻找出一卷文件,“神庭司的穆老頭多次懇求我,希望採取新的舉措,以維護梁國安穩。他建議,對於不能背誦大梁盛世之道的人,由羽林軍施以鞭撻之刑”

“穆老的建議未免太過狂熱,陛下。”

“據傳,丘沙郡一帶的判道者人數眾多,而他們信奉的是疏勒府的偽道,並極其推崇。你怎麼看?”

“穆老是想您派軍剿滅丘沙郡的絕道者?”

“正是。禁衛軍絕對不能進入沙之林六十里以內,但你可以。”

“我?”

“我會說服魁長老,派一小隊至高殿兄弟,其中有你,還有一個叫紀炳的年輕人。”

燕回想起鬼市上,那個惱羞成怒、馬鞭亂揮的人。

“禁軍十六衛之一的紀炳?”

“正是,他的父親紀滔,是禁衛軍虎賁營的將軍,世族中頗有才幹的將領。此人野心堪比第一大臣孟錫源,紀炳正是他的兒子。”

“他是個優秀的年輕人,少年得志,聲名鵲起,自以為才冠天下,只可惜缺乏頭腦,不懂謙遜。”

皇帝思考片刻,又說。“丘沙郡必定是一場漫長而艱難的戰爭,少則半年,多則數年。他剛愎自用,必將遭遇絕道者伏擊,壯烈地為國捐軀。”

他們四目相對,憤怒和絕望兩種情緒交織。

燕回突然意識到自己真是個蠢貨,竟然敢跟皇帝談判。

“那......黑獄那個人的事?”燕回問道。

“朕會告訴神庭司,朕決心征伐丘沙郡,沒時間顧慮其它事,而且你也參與其中。穆老頭很喜歡你,朕也會為那個女人擔保,只要她安靜一些,明晚就可以釋放。”

“多謝陛下。”

國王凝視了燕回片刻,“記住,朕下令,你服從,這是今晚之事的代價。”

他又低下頭繼續書寫。

“臣明白,陛下。”

燕回鞠躬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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