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你長得頗似我一個故人。”他提前開了口,眼中顯現出一種悲傷的感覺來,前塵舊事湧上心頭,陸影盯着那張臉,不由陷入了回憶中,可也只是稍稍回憶,因為他知道,往者不可追,逝者已矣,再回憶也不過徒增感傷。
“多謝你救了我,恐怕你已經猜到我的身份。”他蒼白得倒和靜影有的一拼。
靜影將藥箱拿來,輕輕擦去他肩膀上的血跡,那刀口深已見骨,血腥味湧來,靜影強忍着噁心替他包紮:“若是不好好處理,只怕會長膿,到時候可就危險了。”
燭光微閃,於這靜謐夜中,彼此都無言。
陸影看着她的側臉,忽然問道:“你不怕我會殺人滅口嗎?”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透露出一種危險的訊號。
靜影勒緊了紗布,自嘲般笑起來:“那我倒要多謝你了,替我解決平生一大憾事。我活,還是不活,從來都不是我自己說了算,若你能了結了我,我高興還來不及。”自然,若是能活下來,便應當是還有未盡完之責。
她抖了抖手巾,浸在冷水中,一陣哆嗦。
陸影見她面色不好,於是在她靠近時,猛地扣住她的手腕,探查一二。
“你......”他有些驚愕:“你膽大如斯!桓槊若是知道,不會饒了你的!”他略懂些岐黃之術,方才把住靜影的脈門,這脈象分明就是落胎之像!
靜影沒有看他,只是靜靜做自己的事:“你若想告訴他,便去告吧。只是桓槊現在遠在外省,你就算是現在飛鴿傳信,也來不及了。”
陸影眉頭蹙起:“你要背叛他?”
“既然從來都無忠誠,何談背叛。倒是你,直呼主人名字,難道不算不敬么?”靜影緩緩道。
陸影冷哼一聲:“桓槊可不是我的主人,我不過是和他打賭輸了罷了,我們江湖中人,向來有恩必報,當然,有仇也必報。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將你的事說出去。”他既然得了靜影的恩惠,當然不會恩將仇報。
原先不過是瞧着她和故人相似,加之可憐她的境遇所以才略加幫助,沒成想,今日倒呈了她這麼大一個人情。
靜影笑了笑,將藥箱闔上:“你不告訴他自然是好,可若是你要說出去,我也不怕。左不過是再加些折磨,早就習慣了。”
聽她這麼說,陸影不禁有些不是滋味:“怎麼,他還是那樣對你么?我聽府上下人說,他待你極好。”
靜影搖了搖頭:“血海深仇,強擄之恨,哪個女子能放得下。”
良久寂靜無言,靜影收拾好殘局,才道:“你走吧,我會替你保守秘密的。”
陸影忽然鄭重其事道:“今日的恩惠我記下了,我陸影一向恩怨分明,若有來日,必當湧泉相報!”他抱拳時,倒頗有江湖俠士的風采,和小院裏那個嬌滴美艷的陸姨娘全然不同。
小院看守雖算不上多,但也不少,靜影讓陸影從窗戶離開。
他失的血已然止住,稍稍恢復了些力氣,所以將窗子打開,直接翻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視線中。
天色漸漸變亮,遠處市集上的雞鳴此起彼伏,靜影將身上臟污的衣衫脫下,走到屏風后,拿起那件桓思飛特意送來的衣裙。
裙擺上綉了大片的芙蓉和牡丹,相得益彰,轉起身時,裙擺層層疊疊,像大幅的畫鋪開在眼前。
她細細勾勒眉目,遠山眉,螺子黛,紅櫻唇,珍珠耳飾金步搖,如從前在陳宮中時那般穿戴。
靜影將發梳從頭梳到尾,口中喃喃念着:“哥哥,若你泉下有知......”能否寬恕她呢?
做好這一切后,靜影推開門,對阿香道:“我要去送送大小姐,你留在這兒吧。”
誰知阿香卻不聽話,她忽然跪在靜影面前,連磕了三個響頭,眼角含淚:“姑娘開恩。”
靜影微微蹙起眉頭,不知她所言何意:“可是家裏遇到了什麼難事?”
阿香趴伏在她面前,低聲啜泣:“阿香知道姑娘不願屈居桓府這座籠冢,可是姑娘此去,阿香怕是難逃一死!求姑娘垂憐!”
她的聲音很低,唯有靜影能聽得見。
可此處到底人多眼雜,靜影沒有法子,只能拉着阿香進了屋子,門一闔上,阿香便拚命磕頭:“姑娘明鑒,阿香從始至終都只將姑娘當作主子,從來不曾和桓大人說過姑娘半句不好,可若是姑娘今日拋下阿香,奴婢便是必死無疑!”
靜影閉了眼——的確,若是就這麼拋下阿香,桓槊定不會輕易放過她,可是靜影如今自顧無暇,又哪裏來別的關心去給旁人。
她將阿香從地上攙扶而起:“不是我不想幫你......只是我也......愛莫能助。”這話撂在這兒便是不想讓阿香跟着她了。
阿香不肯起來,堅定道:“姑娘若不肯帶着奴婢,那麼奴婢情願一頭撞死在這兒!橫豎都是個死,自己了斷好過落到桓大人手上受磋磨!”她說罷便要站起來往牆上撞,靜影死死拉着她。
卻道:“你這又是何苦呢!”
阿香淚水噴涌:“姑娘,您有您的苦楚,可咱們這些做下人的,也只是想求得一線生機罷了,您怨我也罷,恨我也罷,奴婢也只能這樣做。”
靜影嘆了一口氣:“可我自己都前途未卜,你跟着我,說不定連全屍都留不下。”
阿香深吸一口氣:“奴婢已經決定要跟着姑娘,能活得一時便是一時,總好過在這裏等死強,且姑娘這樣聰慧過人,定能尋得安身立命之處。”
靜影沒有辦法,只能答應阿香。好在只是帶上一個人,桓思飛的貼身侍女寒枝定不會隨自己入宮,帶上阿香應當不會耽誤事。
天越發大亮了,就連太陽也出來了些。
靜影站在桓思飛院子門口,寒枝將她拉進門,看了一眼她身邊的阿香,不滿地質問道:“你怎麼還帶了人來?”
靜影解釋道:“我想寒枝你定然不會隨我入宮,但倘若桓家小姐身邊沒有一二婢僕,只怕惹人猜忌,這丫頭蠢笨忠心,不會給大小姐帶來麻煩的。”
聽到靜影這麼說,寒枝才落下一顆心,加之靜影說得也有道理,便默許了。
轉眼間進宮的使者已到,寒枝往靜影頭上戴了一頂帷帽,攙扶着她走出桓思飛的院子,一路邊走邊在她耳邊叮囑:“小姐讓你進了宮萬事小心,尤其是陛下,雖說陛下瞧着不顯,但卻是個心思陰沉之人,就連咱們大人也曾經在他手上吃過虧,記得,不要相信任何人。”她若有所指地看了看阿香,見她只是低着頭隨在一邊,便沒再管她。
“總之,還是多謝你來。”寒枝素來傲氣,仗着自己是桓思飛面前最得臉的大丫頭,素來不將任何人放在眼中,這還是她第一次這樣和靜影說話。
吃驚意外之餘,靜影藉著她的力氣登上了轎子:“多謝。”
轎子被抬起,靜影下意識往後一仰,再沒有旁人了,她將頭上的帷帽取下,掀開轎簾,看着“大冢宰府”這幾個字隨着移動慢慢消失在眼前,心頭的暢快之感無法言語。
她終於離開桓府了,且是這樣正大光明。
只願往後,與桓槊,再不復見,她也永遠不要再回到這座金子做的籠冢里。
小轎顛簸了小半個時辰,才顛簸到宮門口,守衛一聽是桓家的女兒,立刻畢恭畢敬的打開了宮門。
“聽聞這是桓大冢宰唯一的親妹妹,瞧着派頭也不過如此嘛。”
轎中坐的並不是真正的桓思飛,所以當然比不得正主。
另外一個守衛連忙捂住了他口無遮攔的嘴,小聲道:“人還沒走遠呢,你就敢這麼議論,不怕桓大人讓你也從馬上摔下來!”
這段事全魏都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那家人也着實是慘,得罪誰不好,非要得罪桓大人!
那個議論桓家小姐的守衛面露苦澀,悔恨不已:“可千萬別讓別人聽到啊!”
皇宮之中,地形頗大,分為七十二宮和三大所,桓家小姐的身份屬於外女,所以自然不得入住後宮,但安排的也是頂好的地方,因為已經入夏,所以便選了一處清涼之地。
靜影並不敢全然秉持着在陳國時的禮儀姿態,生怕被這些眼尖的宮人認出來。她小心翼翼的隨着引路的宮女來到住所“蒲葦居”,待到宮女離開,她才鬆了一口氣,將頭上的帷帽拿掉。
阿香驚愕道:“姑娘,這還是奴婢頭一回來皇宮呢,原來,您的出路這樣的好!”小丫頭感嘆自己選對了路,不禁面露喜色、
靜影卻神色凝重:“前途還未可知呢,況且,咱們還得想法子留下。”
“自然是!咱們若是回來桓府,只怕性命不保!”阿香是個清醒的,知道自己已經沒有了退路,若想活命,只能全心全意地跟着靜影。
她端上一杯清茶,那清茶的水是去年冬天梅花上的雪水,因此還留有梅花香氣,被火一煎,便將積年的香氣激了出來,一飲下去,唇齒留香。
靜影定神道:“從現在起,每一步都是生死之路。”她不相信桓思飛所說,能讓自己留在宮中,而且她背地裏打得主意恐怕遠遠不止於此。
摘星樓
宇文溫看着飄舞的沈貴妃畫像,面色溫柔,他面前煮了一壺君山銀葉,隨着火勢,滾水不斷翻騰,宇文溫取過杯盞,不懼燙意,將茶湯入海。
王內官弓着腰,小聲彙報:“陛下,桓家姑娘已經到了。”
宇文溫嗅了嗅眼前的茶湯,心情頗好:“是她嗎?”
王內官不敢斷定:“宮人們說桓家小姐戴着帷帽,身量似乎更小了些。”
宇文溫將茶碗擱下,站起身來,對着沈貴妃畫像道:“魚兒上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