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這天早上七點半,蘇靜塵微低着頭,抬手揉了揉乾澀的眼睛,拿起杯子,去走廊盡頭的茶水間接開水。
接完水,轉身往回走,聽到有人喊她名字,抬起頭,看見了同系其他實驗室的同學宋啟森。
“我就知道你肯定在實驗室。估計就你們實驗室沒放暑假,所以我就直接到五樓了。”宋啟森朝蘇靜塵走近。
“找我有事嗎?”蘇靜塵溫和地問。
“想跟你借點咖啡。太困了,急需咖啡救命。”宋啟森眼底佈滿紅血絲,解釋。
“好,咖啡在休息室,我去拿。”蘇靜塵應允。
“我跟你一起去。”
“你們實驗室好像放假了吧?你沒回家或者出去玩?”蘇靜塵隨口問。
“我回家了兩天,被一封郵件叫回來了。早上剛下火車就直接來實驗室了。”宋啟森頭偏向遠離蘇靜塵的那邊,打了個哈欠說。
“什麼郵件這麼著急?”蘇靜塵疑惑。
她跟宋啟森同年入學,一起上過一些必修課,也參加了一些系裏的活動,所以比較熟悉。
“審稿郵件,之前投的一篇文章有審稿意見了,我得抓緊時間補一些實驗再把文章返給編輯。”宋啟森這會已經一掃疲憊,滿臉紅光。
蘇靜塵愣了兩秒,滯了下,很快反應過來,“恭喜恭喜!”
“哎,是大修,就算補完實驗也可能會被拒稿,沒那麼樂觀。”宋啟森說著,看着蘇靜塵手裏冒着熱氣的馬克杯,“你這杯子燙不燙?我來拿。”
“不燙。不管怎樣,有文章在手,投出去就是希望。你的進度挺好的。”蘇靜塵端着水杯很羨慕。
應該說非常羨慕,甚至有點酸。
忍不住想,為什麼人與人的差別這麼大?她的課題還連三分之一都沒做完,同年級的同學已經要發文章了。
這個差距不是她不看不聽就能忽略的。過去兩年到底做了些什麼?能想起來的就是很累,一直在忙,卻沒什麼結果。她禁不住懷疑自己的努力是否是無效努力。
“我們實驗室差不多都這樣,我只能算達標,不能跟其他師兄師姐們比。”宋啟森回。
她已經被宋啟森排除在比較的範圍里了。蘇靜塵心想。
說話間到了休息室,蘇靜塵從抽屜的咖啡盒裏拿出兩條咖啡遞給宋啟森,順道開玩笑,“文章發出來了記得請我吃飯。”
“一定一定。”宋啟森拿過咖啡,道謝后離開。
蘇靜塵泡好咖啡,雙手捧杯,手肘支在桌面上,出神。杯子裏的水霧緩緩升起,模糊了電腦屏幕,也模糊了她的心思與前途。
過了幾分鐘,手機震動,是一條短訊,提醒她候補排隊掛得號成功了,後天就診。
蘇靜塵看了眼日曆,後天就是7月20號,開組會的日子,時間衝突了。她只能申請取消就診計劃。
***
周墨走進休息室,看見蘇靜塵在發獃,敲了敲門,“靜塵,有時間嗎?”
“嗯?有。”蘇靜塵回過神來,放下手中的咖啡杯。
“跟我去趟顯微鏡室,給你看點東西。”周墨說。
蘇靜塵把最後一點咖啡,一口喝完,跟周墨出去。
兩人到了6樓的顯微鏡室,因為實驗要求,需要避光,所以這間屋子常年都不開燈,並且房間沒有窗戶。黑漆漆一片,只有電腦藍光和顯微鏡的汞燈光源讓整個顯微鏡室輪廓顯現,帶着神秘與探索欲。
“坐。”周墨指了指旁邊的椅子。
蘇靜塵聽從地坐下,過了兩分鐘,眼睛適應了黑暗的環境,她還不太確定周墨要給她看什麼。
周墨在蘇靜塵旁邊坐下,以此打開電腦、軟件和文件夾,然後電腦屏幕上出現了一張熒光照片。
非常漂亮的三張照片。
顯現神經元形態的綠色熒光、目標蛋白的紅色熒光、兩者疊加后變成黃色。形態清晰,顏色鮮艷,背景幾乎是純黑色,沒有噪點,信噪比非常好。
蘇靜塵驚訝地張開嘴,直起背,“好漂亮!好漂亮!這是可以直接發表的結果!師兄,這是你做出來的結果?!”
剛才她看到周墨打開的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文件夾。
“是我的結果,準確來說,是你跟我一起做出來的。”周墨解釋。
蘇靜塵快速回憶了一下,“是上次我幫你裱片,封片的那些免疫熒光實驗?”
“嗯,是那些。我拍了照片,本來想昨晚跟你一起分享,時間有點晚,就沒打擾你。”周墨又打開了其他照片,“看,這些結果也不錯。”
蘇靜塵笑起來,“這些結果比我的實驗好太多了!我自己從沒做出這麼好看的結果!”
“我自己一個人做的時候,也沒做出過這麼好看的圖。”周墨同樣如此說。
兩人相視一笑。一加一大於二的組合。
“以後你這個實驗的最後兩步我給包圓了!你隨時叫我!”蘇靜塵豪氣地說。實在是這個結果太讓人驚喜了。
“好,我本來是這麼安排的。之前還想着你太忙了,不好意思開口。”周墨說。
蘇靜塵連忙擺手,“這個花不了太多時間。主要是看到這麼好的結果,我太開心了!”
雖然不是她自己的課題,但這對她來說也是正向激勵。她現在很需要這些。
“好。那麻煩了。你的封片技術真不錯!我昨晚拍了幾百張照片,沒看到有氣泡干擾。還是女生手巧。”周墨稱讚道。
蘇靜塵哈哈大笑,開心接受稱讚,上午的陰霾一掃而過。
兩人看完結果,走往502實驗室。
路上,蘇靜塵想起來一個細節,“剛才看到那些照片保存時間是凌晨兩點多。你昨晚通宵了?”
“不算通宵,拍到三點多回去睡了會。”周墨抬手揉了揉脖子回,嗓音里滿是疲憊。
“那也好晚,你最近在實驗室待得時間太長了。每天估計有快18個小時了吧?”蘇靜塵問。
周墨是實驗室里的勞模,雖然有時候有事需要出去,但大部分時間,他在實驗室的狀態可以用拚命三郎來形容。不是做實驗,就是在看文獻。沒看到過他大段時間刷手機,玩遊戲。把時間用到了極致。
“最近事情太多,等開完組會,會好點。你呢,PPT準備的怎麼樣了?”周墨說。
“大部分差不多了,但結果太少了。”蘇靜塵一下收斂起臉上的表情,耷拉着眼皮回。
她的課題就是一個盲盒,打開之後出現壞消息的概率非常高。
“你這次彙報主要把課題邏輯和實驗設計講清楚,讓孟教授看看你的課題大方向有沒有問題。”
“嗯,知道。我還得多看一些文獻,把課題背景再補充一下。課題邏輯有個地方我始終沒想清楚。後天開會,我好好講一下。”
兩人邊走邊聊,到了實驗室,看見一臉沒睡醒的原野,周墨下意識抬腕,看了眼手環的時間,八點十分。
“你今天真早。”周墨說。
“哎,昨晚睡覺前忘記拉窗帘了。一大早太陽光太強了,活生生把我曬醒了。”原野說著,兩條胳膊擱在桌面上,搭起一個“枕頭”,準備趴一會。
“你這樣睡肯定不舒服,要不用李嘉渡的抱枕墊着?”周墨說。
“不了。我怕流口水,回頭他估計得揍我。大概睡不着,就是安撫一下跟着我早起的腦袋。”原野說著,趴在胳膊上,把腦袋埋進去。
蘇靜塵見狀,輕手輕腳走到了自己工位前,小心拎起椅子,再輕輕坐下。盡量不發出聲音。
周墨去了實驗室,繼續做實驗。
502實驗室安靜的像在放暑假。
過了會,秦辭進來,手上拿着一杯豆漿,還拎着根油條,中氣十足地,“師兄早!靜塵早!”
蘇靜塵忙扭過頭,手指原野,跟秦辭示意有人睡覺。
秦辭連忙噤聲,但已經遲了。
原野懶洋洋醒過來,頂着雞窩頭,舉起一隻手,胡亂搖晃了兩下,眯着眼,“師妹早。”
秦辭趕忙把食品袋裏的油條拿出來,分出兩股油條中的一股,“請你吃油條,作為吵醒你睡覺的補償。”
原野倒也沒客氣,歪斜着身體,伸手接過油條,了無生趣地用嘴角咬了一口,嘴巴里,嘎嘣脆。
突然人像被點穴了一樣,眼睛一下瞪大,坐正,看了眼手上,“哪個食堂的油條?我們學校居然有種好東西?!”
秦辭洋洋得意,“學三食堂,我早起的動力!”
“好,知道了,我也有早起的動力了。碳水讓人慈祥。”原野說完又連咬了兩口,剛才被吵醒的煩躁一掃而光。
秦辭走到自己工位,就着豆漿油條,開始看文獻。
***
一直到上午十點,都沒看見李嘉渡。
坐在李嘉渡旁邊的蘇靜塵感覺有點奇怪,因為以他的作息,這個點無論如何也來實驗室了。他一直保持着一周在實驗室待六天,休息一天的作息,這兩年來都是這樣。他最近也不用做動物實驗,應該沒去動物房。
蘇靜塵覺得有點不對勁,拿過手機,給李嘉渡發了消息。
過了十來分鐘,沒收到回信。
蘇靜塵坐不住了,起身,拿起手機,去走廊盡頭打電話。
可是電話無人接聽。過了兩分鐘,又打了一個。還是無人接聽。
蘇靜塵準備往實驗室走,正好撞見從電梯裏出來的溫瀚清。
溫瀚清看見一臉慌張的蘇靜塵,連忙上前問,“發生什麼了?”
“聯繫不上李嘉渡師兄了。電話和微信都不回。”蘇靜塵滿臉焦急,顧不上面前的人是誰,說了自己的擔憂。
“可能他在忙,沒看到手機。”溫瀚清說。
“不知道,但我直覺不好,說不清楚原因。”蘇靜塵解釋。
“走,去實驗室問問其他人。”溫瀚清果斷地說。
兩人快步走回502實驗室。蘇靜塵把事情快速說了一下。
“應該沒事,說不定關機睡覺呢。”原野說。
“我也覺得,李嘉渡師兄心態很好,雖然最近他遇到一些問題,但不至於有什麼想不開的吧。”秦辭也認為沒問題。
“我也是這麼認為的,但今天很反常。至少要聯繫上他吧。”蘇靜塵不知道怎麼解釋自己的直覺與不安。
“有人知道他住哪間寢室嗎?”溫瀚清問。他想去寢室找人。
“我只知道他在哪棟寢室樓。具體是第幾層,哪個房間,不清楚。”原野回。學校的寢室樓很多,他們五個人住在五棟不同的寢室樓,相互之間平時也不會問寢室號。
周墨做完手頭的實驗,走進來,“我知道他在哪層,具體哪間不清楚,我挨個敲門去問問。”
“我跟你一起去。”溫瀚清說。
原野收斂起臉上的表情,從大家的行動中反應過來事情可能有點嚴重,趕忙站起來,“走,一起去。”
蘇靜塵和秦辭不能進入男生寢室,只好在實驗室待着等消息。
她們倆都開着電腦,但無心看文獻,也無心玩遊戲,時不時翻翻手機。
“靜塵,李嘉渡師兄會不會平時看上去佛系,其實心裏壓力很大?”秦辭問。
蘇靜塵搖頭,“不清楚。我是擔心最近那篇跟他結果矛盾的文獻會不會激發他可能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壓力。”
“嗯,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是我,我肯定受不了。本來已經延期了,現在又面臨這樣的問題。師兄這個課題最壞的結果是沒法發表。但他也沒時間做其他課題了。”秦辭皺着眉說。
沒法發表就意味着沒法畢業。延期多久,誰也不清楚。但學校規定最多只能延期兩年,如果未來兩年李嘉渡滿足不了畢業要求,就拿不到學位證。最後有可能讀了七年研究生,最高學位,只是學士。
兩人都沒再說話。
***
溫瀚清、周墨和原野,分頭挨個敲寢室門,還好很快同樓層的有人認識李嘉渡,告訴了他們寢室號。
三個人跑到寢室門前,拍門,然後把耳朵貼在門上聽動靜。持續的拍門,沒有回應,三人的心都提起來。
“要不去找宿管拿鑰匙?”周墨提議。
溫瀚清和原野點頭。他們倆留下來,繼續敲門。
過了兩分鐘,聽見門鎖扭動的聲音。溫瀚清和原野對視了一眼,瞬間放心不少。
門被從裏面打開,探出來一張臉,連帶着從室內飄出來的混合味道。
門外的兩人皆是一震。這是李嘉渡,從沒見他這麼邋遢過。浮腫蒼白的臉,亂糟糟的頭髮,臉色憔悴的像幾夜沒睡,黑眼圈堪比熊貓。
原野上前一步,推開門,順道扶住李嘉渡,擔心他站不穩。
“你們怎麼來了?有事找我?”李嘉渡稍微清醒過來。
“你這是喝了多少?”原野看着散落一地的啤酒罐問。
“不記得了。你們怎麼來了?”李嘉渡打了個哈欠,抬手撓了撓頭髮。
溫瀚清發了兩條消息后,走進寢室。
沒拉嚴實的窗帘溜進來幾縷光線,昏暗又伴隨着空凋低鳴聲音的寢室散發著酒精和燒烤的味道。空凋溫度很低,體感像深秋。地上、桌子上一共躺着12隻啤酒罐。
“靜塵聯繫不上你,有些擔心。我們過來看看。”溫瀚清解釋。
“哦,我沒事,就是喝多了,睡死了,手機靜音,沒聽見。”李嘉渡回。
“有沒有哪裏不舒服?不要硬撐着,不舒服就說。還有以後不要一個人喝酒,下次找我們一起喝。”原野說完,起身,撿起地上的一個空膠袋,收拾桌子上殘餘的燒烤和啤酒罐。
這時周墨也進來了,他剛到樓下,收到溫瀚清的消息,就轉身上來了。
三個人幫着簡單收拾了一下,讓李嘉渡繼續好好休息,他們沒多停留,就離開了。
回實驗室的路上,大家都很沉默。
上午炙熱又滾燙的太陽,這會躲到雲層后,天暗下來,皺成一團,陰沉沉地像要哭泣的孩子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