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六
從那天晚上之後的小半個月裏。各地的親戚都來探望奶***天下學之後也會時不時去奶奶家看一下，奶奶臉上箍着一個藍色半透明氧氣面罩，面罩上的管子一直連到床尾的兩個大鐵罐子上，床頭開着一個霧化加濕器，身上蓋着被子，只露出頭和肩膀，頭髮很少，比剛住院時少得太多了。有親戚來跟奶奶說話時，奶奶偶爾也會說些什麼，只是氣息太微弱，聲音嘶啞，斷斷續續，沒辦法理解。大部分時間是奶奶發著又沉又啞的吸氣聲，然後呼出難受痛苦的呻吟聲，殷殷咽咽，循環往複。
子天在奶奶家待的時間不長，他每次都會因為自己沒有感到像別人一樣悲傷，而覺得無所適從。
這是他第一次面對死亡，死亡的等號後面還沒有被他寫上失去。
這小半個月過後的一個晚上，子天找不到一起出來玩的夥伴便回家了，到家八點多，媽媽坐在客廳的木椅上攥着右手，眼圈發紅，問子天：“你剛剛去看過奶奶沒有？”
子天慢慢搖了兩下頭。
“去看看吧。”媽媽見子天看着自己沒動，又輕聲吩咐了一句，“去吧。”
子天慢慢點了一下頭，轉身走了出去。子天家到奶奶家的路上有三個拐口，走過最後一個拐口是一段沒有路燈的路，一滴淚從子天左眼流出，滴到這條路上，沒有第二滴。
可能並不覺得悲傷，但依然會流下眼淚——這是無言的預感。
子天從裏屋的門后探出腦袋，從人縫裏深深看了一眼奶奶，奶奶依舊是那樣靜靜躺着，這次沒有戴着藍色面罩，只有加濕器不斷噴着白霧，白霧飄着擴散消失。
之後子天回去了，在客廳見了媽媽，媽媽問子天：“看到了？”
子天點了兩下頭，媽媽也輕輕點了一下頭。
子天站了一小會兒，見媽媽沒有再說話，轉身回自己屋裏了。
凌晨一點，奶奶去世了，眾人操辦後事。
奶奶躺在冰棺里，子孫守靈。爸爸摟着子天，子天靠在爸爸身上，看到爸爸紙用完了，便掏出自己口袋裏的紙給爸爸。爸爸看了子天一眼，接過了紙，握了一下子天的肩頭。
“子天你記不記得，小時候奶奶總愛喊你小鬼。那個時候你還不會走路，奶奶買了個手搖鈴鐺，剛拿回來的時候你就一直盯着它看，奶奶就拿到你面前晃，嘩哩嘩啦地響啊，你笑得可開心了，伸出手就要拿，奶奶沒給你，拿到左邊晃，左邊晃完又到右邊晃，嘩哩嘩啦地響，你的小手也跟着那個領導左左右右的來回擺。後來奶奶又做起鬼臉來，鈴鐺從這一邊到那一邊就變一次鬼臉，從那一邊到這一邊再變一下，擠眉毛弄眼睛，你高興得兩隻手不知道往哪裏放，在半空中舞來舞去，嘴就沒有合上過。
後來奶奶把鈴鐺給你了，你手小，握不住，奶奶就握住你的手抖那個鈴鐺，嘩哩嘩啦響啊，後來奶奶鬆開你的手，讓你自己搖，哈哈哈哈，你還記得你怎麼搖的么？你呀，就兩隻手夾着那個鈴鐺，往上一抬，往下一落，再往上一抬，再往下一落。那個鈴鐺啊，也跟着你的手‘嘩、嘩、嘩’地響，奶奶就在旁邊隨着你的節奏給你拍手，響一下拍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又一下。”
爸爸哽咽了一會，蘸乾眼角的淚，接著說下去：“拍着拍着，突然‘啪——嘩啦啦’的聲音，你把鈴鐺扔到了地上，都碎了，你還高興的拍手呢。奶奶和我就去撿起地上的小鈴鐺和一些大的碎片。媽媽嚴厲地說了你一下，
你那個小眼淚一下子就要出來了，醞釀了一會哇的一聲哭出來，金豆子銀豆子掉了一地喲，我趕緊把你抱過來哄，奶奶可惜這個鈴鐺，甚至沒活過半個鐘頭，便找來膠水粘好了，只是本來是四個小鈴鐺，沒了一個，而且粘好后也沒那麼好看了。
後來哄着哄着你就不哭了，奶奶拿着粘好的鈴鐺回來，你看了一眼鈴鐺，又看了一眼媽媽的臉色，媽媽看到鈴鐺那個樣子臉色很不好，你又哭了，哈哈哈誒呀——當時可給我笑壞了，那個時候你就懂得看臉色了。
之後你還是很喜歡搖那個鈴鐺，奶奶把中間的一個小鈴鐺拆下來給你做成了一個手鏈，你特別開心，但是每次一看到媽媽就跟變了個人一樣，也不搖了，也不晃了。雖說只有兩三次吧，但從那個時候，奶奶就開始叫你小鬼了，說你人小鬼大，機靈得很。”
爸爸揉了揉子天的頭，仰起頭往上看，看了一小兒接著說：“對了，你還記得小時候奶奶教你走路嗎，那個時候你總是喜歡在地上趴着走，我們把你扶起來你也不站，最多站一會兒，然後就又趴回地上了，為了讓你學會走路，可費了不少心思呢，但一個一個的都不奏效。後來還是奶奶想到了一個辦法，找了兩根木條，再木條兩端繫上繩子，做成一個方形的，呃，東西，然後套在你的胳肢窩底下，往上一拽木條你就站起來了，後來又在木條兩端多加了兩根繩子，這下好了，用一隻手就可以直接把你提起來，就像提桶一樣，一下子就起來了，之後我們就提着你在房間裏走，從這邊走到那邊，從那邊再走回來。
不記得是哪天了，奶奶興高采烈地打手勢讓我們趕緊過來，我還納悶奶奶幹嘛不出聲呢，一出來看到你站在茶几旁邊推着小火車走，你會走了！當時奶奶手裏虛握着繩子，你已經可以自己走了！我，媽媽，奶奶都高興地合不攏嘴，但都不敢笑出聲兒來，盼着你什麼也沒發現，能多走一會兒。後來我從奶奶手裏接過來繩子，在你後面跟着走了一段時間，確認你真的會走了，然後我就把繩子打了個結，輕輕搭在你背後，停住看着你走。欸呦喂，可給我高興壞了，後來還沒來得及多高興一會兒，你被桌腿絆了一下跌倒了，我趕緊一個躍步跳過去，還好，沒磕到頭，安慰了你一下，把你身上的木條摘下，扶你起來，你就走開接着玩了。現在想起那個時候來，都覺得高興。”
爸爸靠着牆，看着冰棺，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