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窗下
徐刺邪知道陳萍受了重傷,不敢多在山上耽擱,腳下的速度也不由得快了起來,轉過了一個山角,就聽得前面傳來一片人嚷馬嘶的嘈雜。他循聲望去,就在不遠的山門處,一隊官軍、一隊壯班在五個衙役的引領下,來到山腳前,正摩拳擦掌地準備上山呢。
這會子看到徐刺邪背着陳萍從山上趕將下來了,眾人紛紛上前噓寒問暖道:“少總鏢頭辛苦了。朱希忠朱大人挂念着三清宗一案的進展,故而到了州府以後也不肯稍歇,連夜就趕了過來。這不,今兒一早朱大人和五六名心腹就到了縣城,大人他擔心少總鏢頭一人上山索餉,會遭三清宗賊人們的毒手,故而差遣我等來此接應。”
徐刺邪也顧不得跟他們打探朱希忠來到縣城后的消息,只問他們道:“你們可曾帶郎中來了沒有?”
眾人忙道:“帶了,帶了!王師爺他們特地囑咐我們說,此次上山剿賊少不了有一場苦戰。刀劍無眼,拳腳無情,難免會有弟兄們死傷。故而,讓我們把縣城裏最好的大夫都帶過來了。”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你們趕快把那郎中找來,陳姑娘她受傷了……”徐刺邪一邊小心翼翼地把陳萍放到了平地上,一邊喊着眾人趕緊把隨軍郎中找來。
“陳姑娘?”眾人都遲疑道,“這不就是三清宗賊酋陳萍么?”
“是啊,還不快救人!人命關天呀!”徐刺邪瞪起眼睛來就如同一隻發威的老虎,唬得一干官差都不敢怠慢,忙把那老郎中帶到了徐刺邪跟前。
那郎中看到陳萍面上已見不到一點血色,問她幾句話也不見應聲,用手向她脈門摸了摸,嘴唇人中上邊着力掐了兩下,掐得指印如許來深,竟也不見半點反應。這郎中看了半日,捋着自己下巴頜兒上的幾縷山羊鬍,不停地搖頭嘆氣。
徐刺邪上前來問道:“大夫、大夫,她……她怎麼樣了?”
郎中斜看了他一眼,說道:“我看,這位姑娘是不中用了,還是準備後事吧。”
徐刺邪如遭五雷轟頂,原本堅挺的把式一瞬間就塌了下來,整個人呆在了那裏,眼睛直了好半晌,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眾官差圍上前來道:“少總鏢頭,朱大人還在城裏等咱們的消息哩。您看這……”
徐刺邪緩緩回過神來,有些失落地說道:“山上的匪徒已經被掃蕩乾淨,那餉銀就在山頂的大堂上放着,你們派人去取就行。”
“那陳萍的屍首怎麼處置?”官差問道。
徐刺邪默然一會兒,說道:“要不就在附近撿個僻靜的地方好生安葬吧。”
夜幕低垂,喧囂一日的清遠城漸漸沉寂下來。人贓並獲的朱希忠現在是無事一身輕,正站在太平樓的窗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清風閣外面的萬家燈火,頗為自得地對徐刺邪說道:“口外劫鏢案告破,三清宗一干逆賊都伏法受誅,朝廷必然會對少總鏢頭恩賞有加的。徐刺邪,往後這大盛懷可就是你的天下了。”
徐刺邪站在後面,小心賠笑道:“小的不過是在為閣老、大人看家守院而已。這大盛懷的錢一分一厘從今往後都是閣老和大人的。”
“嗯,我就說你們大盛懷的人就比浣紗坊識時務多了。”朱希忠滿意地點點頭,旋即又憤憤不平地說道:“當初,若不是我在幕後力保,她沙莎姑娘焉能與女直做上十幾年的走私勾當而不被發覺?誰知道,他們卻人心不足蛇吞象,竟然要與我三七分成!”
眾人笑道:“這就叫‘人為財死,
鳥為食亡’啊。”
“嗯。”朱希忠若有所思地抬起頭來,這時,一輪皓月正好懸在了酒肆的檐角之下,便說道:“你看,今晚的月色多好。”
幾個隨從聞言湊過來說道:“正好可以飲酒賞月。”
這時,院牆外的街道上傳來一陣輕快的馬蹄聲,馬蹄輕踏在路面上,“嘚嘚嘚”地敲打着青石板如此文靜柔和有味道。徐刺邪下意識地低頭,在闌珊的燈火中,他看見了一個纖細的身影。一個女孩微微垂着頭,白色的衣衫和黑色的長裙簡單到了枯燥的地步,可是竟然能夠在這個女孩身上營造出遠離塵埃的素凈。一頭流水一樣的長發直到末梢才微微地捲起,隨着馬兒輕盈的步伐,發梢在肩頭活潑地跳動。一方絲巾用它的雪白憑空分隔了細緻修長的脖子搭在她背後輕輕揚起。
裙角起落……
發梢在跳……
雪白的絲巾在燈火下飄啊飄……
他的眼睛正追逐着那方絲巾起伏不定的時候,樓下的姑娘也頗有默契地仰起臉來望窗邊看去,那一張春桃似的容顏映入徐刺邪的眼帘。他心頭只覺被重鎚狠錘了一下,喉頭髮干,腦中一時都迷糊了——陳萍?
兩人目光相對,那女子並不驚詫,嘴角上揚出一抹熟悉的微笑,就這樣看着他,徐刺邪對她輕輕點頭,女孩子輕輕笑了笑,駕着馬從樓下緩緩而過,消失在一片迷濛的夜色當中,並沒有回頭。
徐刺邪不禁想要喊住她,朱希忠的一干隨從卻很不合時宜地圍上前來,說道:“少總鏢頭,宴席已經擺好,咱們快點喝酒去吧。”
徐刺邪這才回過神來,隨着眾人一起離開了窗前。席上觥籌交錯之間,徐刺邪又忍不住朝着窗口張望。他依稀記得自己初來乍到的時候,陳萍說透過這裏的窗戶是可以看到的三清宗在三清山巔的亭台樓閣上的燈火的,如今卻再也看不到了。
“來來來,這是我出京前,馮公公派人送來的雞花青。聽說是當年先皇最愛喝的酒,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朱希忠笑容可掬地招呼他飲酒。
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入喉時只覺得淡然入水一般沒有什麼滋味。那一晚上,他並沒有想明白在陳萍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就在這一瞬間,徐刺邪忽然就記憶起司馬修之的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相濡以沫終究不如相忘於江湖。”
他這般想着,心中彷彿也就釋然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