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2 熙熙章台柳

章2 熙熙章台柳

算起來,吳季玄習劍已有十餘年。初次碰劍卻是三歲抓鬮時,偏挑了一把匕首。待稍長些,始克揮劍。可以說,劍器出鞘的鏗鏘之聲就是他的聲律啟蒙。而那鶴知劍,則取自金陵附近山中一道長。謂吳季玄與此物相配,便贈了他。

聽風訣則是在修鍊中悟出的劍招,也算是吳季玄行走江湖的標誌之一。

然吳季玄之所以獨行,則因他與父親斷絕了關係。這段秘辛,則要從他母親說起。她本是歌樓中撫琴的琴師,有師曠之技藝,后被一商人相中。二人在蘇州定居一段時間后,吳季玄出生。再往後三年,商人竟因行商之由,重利而輕情,將她贈給了京師中某大臣以謀求財路。誰曾想,她到了京師,鬱鬱寡歡,沉默不語,不出幾日,便自吊南樓。

吳季玄也僅知道這些,后便離了父親,獨自在外遊盪。其中艱辛自不待言,更未結識一個摯友。大多不過是點頭之交,更不提男女情愛了。他倒是期盼能遇上個良緣,然而自己已是兩袖清風,唯恐連累了姑娘。又因明匪之由,身不能久停,機會更加渺茫。

自郭庄一場火后,姑蘇內外亂作一團。蘇州刺史親自乘車前來,先是如喪考妣地哭了一通,后親下令從人,誓要尋到縱火賊,也給城中百姓一個交代。好巧不巧,或因有人見着吳季玄與縱火賊的戰鬥,偏又認出了他,加之呈報與刺史。刺史聽后,憑着滿腔憤慨就下了一封懸賞令,意在追捕吳季玄。當即屬草,不過一炷香,通緝令便傳遍姑蘇內外。

只是懸賞令不同尋常時候,並無吳季玄的畫像在上,僅有一些特徵描述。吳季玄自然也瞧見了。心下想到,這十之八九便是那縱火人賊喊抓賊的本事。隨即用抹布在鶴知劍外又裹了一層,以鋤頭的鋤刃部嵌之,尚且頗為合適。接着便開始準備離開蘇州,往金陵去,最後回一趟老家劍南。不過此前尚有一事未畢。

為不引起注意,吳季玄盡量從城中小道經行。憑着當年的記憶,找到了十二年前的那個巷口。如今物是人非,似已無人再居住了。此時已經入夜,巷中荒草叢生,寒鴉亂啼。

詢問后得知,少女喚作柳小小,因長得伶俐可愛,后被送入姑蘇名樓中學琴,號采萱齋。聽街坊鄰居所言,她在幾年前就搬離這裏,後起住都在那名樓——觀雪樓中。且有個奇怪的喜好,便是摘郭庄的紅豆。自郭庄因內部原因不賣紅豆后,那些紅豆杉皆由她管理。悉心照料下,品質猶勝當年。久而久之,也便成了一處美景。

柳小小搬走的第二年,她父親便去了。獨留她這個女兒和一棟破屋,滿床蛛絲在人世。

吳季玄因又去尋那名樓,尚且未進門,便聽到琴聲陣陣,繞樑三匝,餘音不絕。郭庄一場大火併沒有影響樓內熱鬧。鐘鳴鼎食尚且不夠,玉屑瓊漿也不過浮雲。另聞言,這樓里明為歌舞風流之地,實則是那些個明匪藏身,接換賞金的地方。因樓中勢力甚廣,故來此的大多都非富即貴,時常因政治碰撞,或人情世故之由,便會找來明匪暗中除掉對方。

忽地,門前兩個男人交戟而立,將吳季玄擋在外面,兼喝道:“樓中不迎俗人。”見他不搭不理,徑直走來。二人便戟鋒一轉,指向吳季玄。然還未待他們有所行動,只瞧見青光閃動,后便暈厥過去。吳季玄則循着琴聲,往深處走去。

話說此時,柳小小正坐高台撫琴。外襯紅色紗衣,內着青綠羅裙。眼中似倦似厭,哀而不傷,愁而不怨,

令人望而可憐,近猶冷冽。或因今日郭庄大火,琴聲愈發凄涼。又似妮妮兒女,又如潺潺流水,凄凄不似從前。有富商不喜而怒,當即出言喝罵。然琴聲依舊凄厲乃至嘔啞嘲折,雖說另有一番格調,卻也過於神傷,惹人淚下。

俄而一把匕首便從台下擲去,割破幾根琴弦,插在琴身上。琴聲戛然而止,柳小小也似被驚住,陡地撥弦,竟將剩下的一根琴弦也撥斷了。還未待琴音消散,台下眾人便喧鬧起來,各有所求,各有所謀。至於擲匕首的那位,則是某富商的一個從人,奉命行事罷。

“何人如此大膽,在我觀雪樓中撒野。”一陣敲冰嘎玉般的聲音從深閣中傳出,隨聲音望去,是個女人。只見其一雙丹鳳媚眼,面容姣好,雪足玉臂,合中身材外披一件鶴羽披風,內襯金絲翡翠孔雀裙。雍容華貴,奢靡至極。她是樓中管事,和樓中歌女常以姐妹稱呼,因姓楊,故常喚她楊姐。行事果敢,風馳電掣,真真是女中豪傑。

一聲叱喝,樓中霎時清凈了。楊姐則是先望了望猶有些驚恐的柳小小,見其無事,方緩和氣氛般笑吟吟地說道:“觀雪樓中任你如何用刀用劍,若沒傷了我們姐妹,壞了什麼物件的,皆與我們無關。只是既然來了,就要遵守我們的規矩,何況今日是柳妹妹在此,她本是個易受驚受怕的,較之其他姐妹也來得靦腆,倘若嚇到了柳妹妹……柳妹妹琴技高絕,冠譽姑蘇,恐怕幾個腦袋也是不夠賠的。”說著,她隨手摘下一個髮髻,拋向人群,落到一個正大快朵頤的肥胖男人的桌上,似嘲似怨地補充道,“還是個生面孔,外地來的老爺么?不妨留下點什麼,即當作來咱們姑蘇的痕迹了。不然說出去也惹人笑話,老爺,你說是也不是?”

待楊姐說完許久,她的聲音仍在樓中回蕩。忽然,那富商身旁的一個從人卻叫起來:“婦人娼妓之流,也配在此饒舌?我家老爺勢通京師,區區聽雪樓這麼個小地方,明日便教你下跪求情!”說罷,將那簪子摔在地上,一腳踩碎。

天下凡大戶之從人大抵如此。狗仗人勢,並又愚笨自負。歷來如此,就是長安城裏的狗,都莫概能外。此番更是行商大戶,空有財氣,倚仗人勢,想來也與那些個狗奴才無異了。今日運氣不佳,竟來聽雪樓里潑皮,於是周遭人紛紛以譏諷的眼神視他,期待看一場好戲。

那從人話剛說完,便只覺得脖頸一涼,后便搖搖晃晃地倒在地上。在旁人眼裏則是屍首分離,血濺三尺。霎時,樓中眾人無不噤若寒蟬。那富商見狀,雖也有些許害怕,但他仗着自己皇城中的親戚,當即一揮手,喚來幾個男人,各持武器,蠢蠢欲動。

好道是,亂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武器一經亮相,各方勢力養在身邊的刀客也一併出現。刀劍嗡鳴,寒光無數。這時,那富商的刀客倏地躍上高台,以刀刃抵住柳小小脖頸。整個觀雪樓內,亂作一片。

楊姐也突然驚了神,心下思忖,莫非這豬頭在京師真有大勢力?觀雪樓雖在江南有些許勢力,但若是放在京師中那些大戶大族眼前,也不過就是板上魚肉,任人宰割罷了。

尚不及思考京中有哪些大家大族,便聽見那富商背手而立:“這琴師技藝不精,壞了你們觀雪樓的名聲,今日就由我越殂代皰,教訓一下。否則又如何能撐得起這姑蘇第一琴師的稱號呢。”話畢,只聽柳小小一聲驚叫,大腿上被割出一指長的口子。

楊姐也顧不上許多,樓中她最憐愛的便是柳小小,自當初將她從那破巷中接過來,便對其悉心照料。加之又彈得一手好琴,此後便越發喜愛。雖也因此讓柳小小在樓中樹敵不少,然最後她都以高絕的技藝打破質疑。因年齡較小,故樓中姐妹大多也稱她為柳妹妹。如今柳妹妹被人這般欺負,心下更是不服。

一聲令下,又有幾個刀客躍上高台,雙方就這樣對峙着,僵持不下。

忽地,一道青光掠過,將那挾持着柳小小的刀客砍傷,恰又不傷到柳小小。

“鶴知,他也來了。”片刻后,幾乎所有人都認出,這不就是在姑蘇鬧得沸沸揚揚的聽風訣,還在疑惑為何鶴知會來此,卻見又是幾道青光閃爍,台上眾人紛紛倒地,血流如注。柳小小則脫力癱坐在地上,惶恐地看着周遭一片混亂。直到她看見地上的一粒紅豆,柳小小栽培紅豆近十年,一眼認出,這是郭庄的紅豆。

自郭庄大火后,柳小小便狀態不佳,一是近十年長大的紅豆杉因此毀於一旦,另則是那個救她於火海中的青年。她怎會不記得,這便是十二年前再巷口贈她一袋紅豆的男孩。待她再回去時,郭庄的火已經熄滅,吳季玄也不見了蹤影。后又聽聞流言,謂吳季玄是縱火賊。但她作為為數不多在場的人,非常清楚縱火賊另有其人。然這一串事下來,讓柳小小有些不知該如何表達才好了。

接着,便有刀客注意到在角落的吳季玄。要知道,此時吳季玄尚且被懸賞以千金,誰都想抓了他,好過半輩子悠閑。另有明匪按劍喝道:“鶴知,素聞你為豪傑義士。不承想,今日卻淪為縱火小賊,為世人唾棄。這樣也好,快快脫下你虛偽的面具,受死。”

轉瞬之間,觀雪樓內的矛頭便指向吳季玄。所謂牆倒眾人推,謀錢的,謀譽的,總歸是都來了。人群中,吳季玄竟看見真正的縱火賊,須臾間便被眾人掩蓋。未待多想,幾把刀劍已迎面而來。鶴知劍再出鞘,隨着一陣青光閃動,吳季玄在人群中穿梭,逢處橫屍。

楊姐見亂了場子,則一面招呼觀雪樓坐鎮的刀客,一面令人帶走柳小小。

突然,一把飛劍從高處擲下,悍然插入地面,劍氣翻湧,推翻一片人的同時,還震碎了樓內不少桌椅。樓內那些富貴之人則慌亂趴在地上,或舉措不定,愣在原地。

一個青年不知從何處高格躍下,穩穩立於劍柄。吳季玄忽覺得面熟,經回憶后想起,這恰號稱姑蘇四才之一的王益。曾在別處與他交過手,深知王益的實力不可小覷,較之自己這樣的野路子,只會更強。如今竟然在觀雪樓坐鎮,難怪許久未聽說他的消息了。

雖如此,二人仍有一種惺惺相惜之感,並略為欽佩對方。

“還真是和上次一模一樣,聽風訣,鶴知。如何,今日來觀雪樓,就是為了英雄救美嗎?”王益笑呵呵地說道,說著,起手一掌拍向一旁的刀客,“罷了,反正你如今也是亡命之徒,死也是遲早的事。我只為擺平樓內的事,另問你一句,郭庄的火,當真是你所為么?”

吳季玄收劍,平淡道:“不是。”

實際上,幾年過去,吳季玄已有信心擊敗王益。尤其對付他那招玄掌,自那回交手失利后便想到對策。不過此時並無這個必要。此番前來,不過是為了見柳小小,好善了心中遺願,畢竟這一去,往後興許便再見不到了。哪知,恰好逢着眾人將柳小小圍住,便出手相救。

“殺個人,鶴知。”

“誰?”

王益指了指此時正要逃開的胖子,也正是先前自稱在京師中有親戚的富商。吳季玄盯了一眼,拾起地上一把短刀便甩過去。一刀斃命。

王益見狀,笑道:“好,這才是鶴知。不過你可知,他可是有背景的。再說,你這般隨意殺人,傳出去影響你名聲怎麼辦?”

“那又如何?如你所說,我已是個亡命之徒了。其次,死在他們手裏的人名還少嗎?蠹蟲爛蛆罷了,除掉一個都是大快人心。”說著,吳季玄突然想起趙蕤的事,便問道,“你在姑蘇這麼久,知道那個相骨人趙蕤嗎?”

“趙蕤?他去年就出海尋仙了。”

吳季玄一怔,旋即就離開了。臨行前,吳季玄從袋中掏出一袋紅豆,扔給王益:“送給你們的琴師。”說罷,便離開了。既然趙蕤已經出海,那麼留在姑蘇也無必要了。當下或許可沿長江而上,往劍南去避避風頭。

然就在吳季玄到了渡口,就要上船的時候,柳小小急匆匆跑來,手中提一袋紅豆:“我和你一起走!”說著就要上船。

吳季玄一怔,心中動搖片刻,還是說道:“罷了,你連我姓甚名誰都不知。再次,觀雪樓中作琴師也不錯的,好過露宿街頭。再說,如今我被追捕,跟着我只會殃及到你。”

柳小小卻說道:“在那裏待了十年,什麼樣的人我都見了,膩了。我已與楊姐說好。你就權當我一時失去理智吧。再說,沒有十二年前那袋紅豆,又怎麼會有十二年後今年的我。你一定沒有忘記。當時在郭庄你就認出我了。”說著,柳小小從袖中取出一個囊袋,正是十二年前吳季玄贈給柳小小裝紅豆的囊袋,雖已有些陳舊,但可以看出是靜心保存的。

吳季玄沉默,他確實也認出了柳小小。只是,不過是當初一袋紅豆而已。

柳小小說,她想開始一段新的人生。觀雪樓里雖然過得不錯,但她總覺得那不是真正的自己。那些看客讓她覺得噁心,如同在賤賣自己的靈魂。離開,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倆人僵持了許久,吳季玄瞧着她大腿處的刀痕,還是默許了。

此時已是夜深。小舟搖搖晃晃地離開渡口,船槳搖起泡沫浮滅,熙熙楊柳,章台陌路。周遭是漁歌唱晚,鳧鶴暗啼。微風吹過吳季玄,吹起一片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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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檄起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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