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1 紅豆生南國

章1 紅豆生南國

吳季玄昔年與父親因經商旅居江南,偶購得蘇州郭庄紅豆一袋。彼時年方七歲,僅學些詩書,知道有個叫王摩詰的詩人說過“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這樣一句詩,尚未能屬筆。迄今已十二年。如今頗有文采,再過郭庄,適才想起這件舊事。時值紅豆將熟,吳季玄凝佇許久,心中五味雜陳,卻依舊難以下筆。了解到如今郭庄已不再賣紅豆,便摘下一粒放入囊中,離開了。

十餘年間,吳季玄獨自混跡江南道,淮南道等地。憑一把鶴知劍,一手聽風訣而聞名。

如今再來蘇州,乃是尋一相骨人,趙蕤。傳言他曾立侍丹墀,后肥遁於蘇州郊野,幫人看相以謀些酒錢。自稱有君平遺風,子云文采。然而,趙蕤早年名聲大噪,不在於文辭如何,而是當朝對峙諸大臣。彼時,趙蕤勸言進諫,欲要舉兵齊攻突厥。一時間群臣譏諷,謂說突厥南下,不過千百餘人,難成氣候。憤慨之下,趙蕤幾日後便解綬還鄉。

不料,恰是趙蕤返鄉的第二年,邊亭告急,羽檄起北,烽火蔽日。朝中大臣欲舉薦再召他,卻遭反對,以為有損天子威儀,后遂不了了之。好在有鎮北將軍陳遂,英勇無比,僅次霍衛,親率大軍迎戰匈奴。於是戰火不斷,連綿北方百里,持續了四年之久。自此以後便再無突厥犯境的消息,距今已將六十年。算下來,趙蕤也已垂暮。

吳季玄縱馬來到姑蘇南郊,經行林中叢路,過了一古榕,一條小道赫然出現,蜿蜒曲折地蔓延向山谷幽處。在山谷中陳列了幾個竹架,似造紙所用。往前則是草屋一間,柳樹幾株。山間有青石聳立,上面刻着幾首前人詩句和一些前朝碑文,可謂是極清靜的地了。

叫喚趙蕤,卻無回應。山中幽靜,反而驚起鴉雀無數,紛紛擾擾地往山的另一頭飛去了。恰此時,杳杳鐘聲自山中傳出,餘音不絕。見此景方才想起,這山中似有一極出名的寺,喚作寒山寺。想到趙蕤或許身在寺中,吳季玄便也動身前往,順道一覽名寺。待將近了寺,鐘聲也已停下,鐘敲三遍,一遍為三十六響,凡一百零八下。此時已是日薄西山,月生東林。

誰曾想,寺中不過幾個小和尚和一位老住持。昔日繁華早已不再,朱牆黑瓦上纏繞着藤蔓,幾道裂縫從牆角擴張,積年泥灰沾染其中,已生出不少雜草。

一番詢問后得知,約莫六十年前,即大約趙蕤辭退那年,當朝天子效仿三武一宗,大肆滅佛。自那時候起,便一直如此景象。如今滅佛的形勢算是和緩了不少,當年的住持便折返回來,途中救濟了幾個無家可歸的孩子,便是現在寺中那幾個小和尚。

當吳季玄問起趙蕤時,那老住持哂笑道:“小施主說的,可是那位相骨人趙蕤?”

吳季玄點頭。老住持繼續說:“好些年前,他來寺里相骨,最後送給老衲一句話,死於兵刃。接着又講了不少道理。倘若小施主也尋他相骨,倒也不必放在心上。所謂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那日後,他便常來寺里尋我下棋,不過今日確實未曾見到。”

住持欲要離開時,卻忽地瞧見吳季玄腰間長劍,遂回頭笑道:“莫非小施主是明匪?聽聞江南有一明匪,殊別於他人,明是個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職業,卻不殺無辜之人,忠義之輩。一把鶴知劍,一手聽風訣,真乃豪傑義士。沒承想今日能見,幸會幸會。只是還須得勸告小施主一句,做事尚留一線周旋之地……”

吳季玄一怔。出行前,

他就以麻裹住劍身,以防止外人識出。這老和尚卻能一眼識出。但並不多想,只是笑着答道:“區區明匪,小道罷了,何足掛齒。勉強靠此苟活而已。然而,人活於世,總有身不由己,不得不為的時候。”說罷,正欲先行告退,卻被住持叫住,使吳季玄和他下一盤棋。吳季玄無可奈何,恰好天色已暗,便應了下來。

吳季玄偶下棋,並無定法,開始未幾,便撓頭弄腮。住持卻是氣定神閑,遊刃有餘的樣子。就這樣秉着一盞青燈,吳季玄側卧在榻上,住持仍端坐,倆人與棋聲同留到了後半夜。窗外鶴唳不止,響窮山坳。住持聽着聲音,突然說道:“或許,那個相骨人不會再回來了。”

“為何?”

“就是老衲毫無根據的感覺罷了,小施主不必當真。”住持說。

這時,吳季玄挪動身子,囊中溜出一粒紅豆。住持見狀,說道:“天下紅豆以蘇州為美,蘇州又以郭庄為美,這紅豆,想必是今日才從郭庄摘下的吧。尚且還未熟滿,也有另一番滋味。只是,小施主帶着這東西,可是心中有什麼牽挂?想來也是極重要的事吧?”

吳季玄訕笑而過,並未多說,老僧也不多問,結束了棋局便開始打坐。吳季玄則思緒翻飛。此次前來蘇州,尋相骨人一事為首,實乃還有一事。十二年前,他於郭庄購得的那袋紅豆,贈了一戶窮戶人家。

依稀是薄暮時分,城中鍋碗瓢盆聲不絕於耳,炊煙漫天。唯有一小道中不聞聲響。這時,兩老攜着女孩從外歸來。女孩年紀與吳季玄相仿,搖搖晃晃地提一鋤頭,隨爺娘回家。吳季玄因心生憐憫,欲贈些東西。手中恰好拎着一袋郭庄的紅豆,便上前贈了他們。那女童因見了外人,一時羞澀,不知所措,只是躲在老嫗背後。探頭觀望,被垂下的髮絲擋住,又躲到爺娘背後將髮絲綰起,楚楚可憐。至今回想起來,都彷彿如昨。

然凄涼如此,只道夫妻向隅,茅舍無煙。

直到寺里鐘聲再使吳季玄從睡夢中醒來,東方熹微,日射林表。吳季玄盯棋盤上的殘局,心中若有所思。或是因老僧人所言,再也尋不到那相骨人,又或是因十幾年前那袋郭庄的紅豆。這時,門外小僧持了一碗齋飯過來,並說,住持已經出門了,讓吳季玄不必再等。並遞來一張紙條,寫了四個字“履霜明夷”。

吳季玄思忖片刻,將紙條收起,問道:“你們住持每天都外出嗎?”

“不一定,住持外出是尋草藥,並無規律。”說完,小僧就離開了。至於那趙蕤,吳季玄已經不存期望了。這種人物,倘若你尋他不到,便只能等他來見你。江湖中多有此事。杜門掃卻,隱居白社的賢士不知多少。多是自恃清高,不與俗人往來。吳季玄想着,便進了城。趙蕤總歸是難見到了,既然如此,不如在城中走走,興許能會上十幾年前那個女孩。

蘇州城自古繁華,又時值盛世,賈商經行。憑危樓而望,則有車馬魚龍,月觀橫空。又人傑地靈,蘇州便有姑蘇四才之說。不過名聲並不很響,僅是江南一帶偶有提問,這也與四人低調的風格有關。前朝滅后,宮體詩卻依舊盛行。紙醉金迷,雍容華貴的詩風得以遺留。這四人則宗師於魏晉,希聖乎老莊,所作詩篇靡不高古。欲要旁緣前賢,以開後世氣象。

進了城中,依舊無所收穫。見囊中銀兩還剩些許,吳季玄便打算往別處去尋些懸賞。這十餘年來,吳季玄對父親謊稱自己去趕科考,實際上只是圖個自由自在,不願意隨父親行商。加之吳季玄自幼喜歡刀劍,便走上了明匪這條路。好在吳季玄每每出手時都會遮擋容貌,因此外人只知道有個明匪,卻不知他正是吳季玄。

這時,城內一隅,霎時火勢衝天,火借風勢,燃得更盛了。城中驚呼四起,鍋碗瓢盆舀水聲蕪雜一片。有男人攜了妻子從家中奔出,再回頭看時,已是火光燭天。一家三口掩面痛哭,半生積蓄毀於一旦。只恨當時未能在別處置房,如今他人惹了禍,自己也一同遭殃。

吳季玄趕到時,發現正是郭庄的大火連了一條街。昔日郭庄麗景,如今在一場大火中歸於灰燼。倏得,一個男人從郭庄火場中躍出。吳季玄同時跟上。郭庄水榭庭院隨處可見,庭下松柏灌木雜多,應不會有此大火。既如此,便只可能是人為縱火。

到了一條小巷子中。鶴知劍出鞘,雙劍相碰,嗡嗡作響。眨眼間,倆人已經拆了十餘招。

“聽風訣!”吳季玄劍刃上青光閃動,沒有停歇,接着一劍刺出。

男人見狀,驚道:“是你,鶴知。”

因不知吳季玄姓名,故明匪之中以及江湖上,常以其佩劍名字稱呼吳季玄。

“那你也應知道我的風格。今日你無端縱火,我便取你性命。”

他橫劍胸前,說道:“正愁找不到你,去年的仇今日一併結了!”

劍刃上,青光越發凝實。雙劍再碰,餘音未絕,那男人忽從背後取出一支匕首向吳季玄擲出,同時袖中射出一枚飛劍。吳季玄再出劍,霎時一陣劍氣捲起飛塵無數,連同袖箭和匕首一齊震碎。正欲追擊之時,那男人捏爆一粒紫樟,煙霧騰飛。待吳季玄以劍風掃盡,卻已不見那人身影。周遭依舊嘈雜一片,郭庄的大火尚也不能未滅。

吳季玄遂整理好鶴知劍,往郭庄中滅火。作為蘇州四大名庄之一,吳季玄不忍看它就這樣毀於火場,尤其是其中的紅豆。至於那人所謂去年的仇,吳季玄並不在意,這些年結下的梁子不少,但真來找吳季玄的並不多,寥寥而已。

待進了郭庄,吳季玄卻發現還有一個少女沒有離開,正搖晃庄中為數不多的未被大火殃及的紅豆杉,欲要收集下來。只是這時候,紅豆尚且未熟透,一個女子又豈能搖下。直至大火將其包覆,也僅僅落下零零幾粒紅豆。

吳季玄向前,一劍揮出,將燃與未燃的紅豆杉隔開。抓住那個少女的手腕就要離開。

少女卻留在原地,低聲說道:“這些紅豆對我很重要。”

“命重要還是紅豆重要,紅豆明年還能再長。先走。”吳季玄見少女不願走,一把將其抱起,起手聽風訣,在前方劃出一條通道。火場中,烈火將紅豆燒得噼啪作響。

待出了郭庄,少女驚慌地從吳季玄懷抱中離開,驚魂未定時,見到吳季玄卻恍惚片刻,說道:“感謝公子。以前奶奶說,見了善人都是面熟的,今日看來果真如此。”說罷,鬆開緊握的拳頭,幾粒鮮艷的紅豆赫然在目。

少女遞了一顆給吳季玄,尚未待吳季玄說什麼,就溜走了。她覺得吳季玄面熟,吳季玄同樣對她感到面熟。正要挪腳追上去詢問,卻見腳邊遺漏了一粒紅豆,是從自己囊中漏出來的。吳季玄將其拾,和少女給的那粒紅豆放在一起,一同放入了囊中。回首時,少女已混入熙攘的人群,再尋不到了。

只道是,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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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檄起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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