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事情終於還是傳到了單位上司的耳中。

星期五的上午,夏玲接到了科室主任的傳喚。好在夏玲提前做了工作,事情雖沒有明確的結果,卻也算是不了了之了。夏玲避重就輕地解釋一番,便矇混過去了。

事情到此也算告一段落。至於龔垣海,應該不會再有什麼交集了吧,夏玲是這樣想的。

折騰了一周,她分外睏倦,晚上回到家,泡個熱水澡,還未吃晚餐,就早早睡下了。

星期六的早上,天剛亮,夏玲半睡半醒,聽見有人開了門,扭頭一看,是母親的臉。

“還在睡覺呢?”母親親切地說道。

“嗯。”夏玲哼唧着回答。

“那你先睡吧,我給你收拾一下屋子。”母親說。

夏玲便又蒙頭睡去了。

這一覺,睡得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夏玲迷迷糊糊,在身邊摸來摸去,空無一物。睜開惺忪睡眼,才發現,手機到了床頭柜上。打開手機,眯着眼睛瞅瞅時間,已是中午了。

夏玲翻個身,蓬頭散發地平躺着,兩眼望着潔白的天花板,待到神志清醒,才慢吞吞地爬起來。

打開房門,一股濕潤的氣息裹挾着淡淡的飯菜香味兒撲面而來。客廳里乾乾淨淨的,物品擺放井然有序。夏玲左右瞧一瞧,緩步來到廚房外。

母親正做午餐,見到夏玲,笑着說:“快去洗個臉,午飯快做好了。”

夏玲答應着。洗把臉回來,午餐已上了桌,三菜一湯。

母親盛了一碗米飯,拿來一隻空碗,為夏玲舀了兩勺紫菜蛋湯,“你先喝點兒湯,潤潤嗓子。”

“嗯。”

夏玲在方形的餐桌前入座,喝了兩口湯,嘗了幾口菜,只覺得淡然無味,但她依舊如老牛反芻般細嚼慢咽。

母親倒吃得津津有味兒,每嘗一口,都要品味一番,將這菜和湯都品嘗一遍,忽然放下碗筷,看着夏玲,“味道怎麼樣?沒有退步吧?”

夏玲點點頭,回答一句:“挺好。”

“那就好,中午先將就一下,晚上我給你做點兒好吃的。”母親停頓一下,忽然傾着身子,笑眯眯地說:“我幫你約了小龔來吃晚飯。”

“小龔?哪個小龔?”夏玲奇怪地問。

“就是前兩天送你回來的那個啊,原來他是叫龔垣海……”

“你約了他?”夏玲聞言,驚詫不已。

“對呀,”母親笑着說,“我用你手機跟他聯繫的,你上午一直睡懶覺,我就沒跟你說。”

“你約他幹嗎……”

夏玲丟下筷子,火急火燎地趕到卧室里,關上房門。拿起手機,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才撥打了龔垣海的電話,而後屏息凝神,等待那方的回應。

電話音響了兩聲,接通了。

“喂,是我……”夏玲條件反射,搶在了前面。

“夏醫生啊。”龔垣海回應道。

“那個,我媽她上午是不是給你打電話了?”夏玲問。

“哦,是。”龔垣海回答。

“抱歉啊,我媽她有點兒誤會。”夏玲尷尬地說。

“我明白,我還想打電話解釋的,但我估摸你上午在休息,就沒有打電話。”龔垣海說。

“我上午確實在休息,不知道她跟你聯繫了,實在不好意思,我會跟她講清楚的。”

“沒關係。本來我當時就應該解釋的,但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她電話已經掛掉了。”

“唉,她就是那樣,總是自作主張,不管別人的意見。因為這些事,我都跟她爭吵好幾次了,但她還是我行我素。”

“父母嘛,都喜歡操心子女的事兒。我媽以前也一樣,看我單身,就不停地催,不停給我物色對象……”

他彷彿在講一個笑話,言語間夾雜着濃厚的鼻息。夏玲隔着電話也受到感染似的,不自覺地露出淺淺的笑意。

末了,又是一陣沉默。夏玲躊躇着,有些不知所措。終於,還是龔垣海打破了沉默。

“哦,現在中午了。”龔垣海恍然大悟似的說道:“你休息了一上午,沒吃早飯吧?”

“嗯,還沒吃呢。”

“早上沒吃飯,一定早餓了。你先吃點兒東西吧,我們有空再聊。”

“好,再見。”

“再見。”

掛了電話,夏玲長吁一口氣,打開房門,迎面撞上母親的笑臉。夏玲吃了一驚,前一刻的心平氣和轉瞬化為了烏有,“你為什麼要給他打電話呢?”

“大家一起吃個飯,互相了解了解,我跟你爸商量過了,他晚上也過來。”母親說。

“了解什麼?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樣的?”夏玲抱怨道。

“那是怎麼樣的?”母親說。

“他就是我們醫院的一位病人嘛。”夏玲說。

“哪個病人會跟你一塊出去吃飯,還大半夜的送你回家?”母親說。

夏玲無言以對了,半晌,才說:“這中間發生了一些事情,我一時半會兒跟你說不清楚。”邊講邊走到沙發前坐下,雙腳也放在上面。

“那你慢慢說,我又不急。”母親平淡地說著,也在沙發上坐下,兩眼注視着夏玲。

夏玲輕輕敲打着腦門,說道:“我這樣跟你說吧,他對我有那種意思,主要是因為……我和他一位同學長得很像。”夏玲也兩眼看着母親,彷彿要用目光,將自己的話意傳遞清楚。

“什麼意思?所以他喜歡的是他同學,對你其實沒那方面的意思?”母親說。

“也許吧,但他那位同學早就結婚了……”夏玲話說一半,母親卻尖叫道:“啥?人家都結婚了他還打人家主意?”

“唉,他沒有打人家主意。他只是,心裏一直都喜歡那位同學而已。”夏玲抬眼望着天花板,“但是現在,他……唉……”不知該如何表述,只能長嘆一口氣,“其實他也是個可憐人。現在才40出頭,又患上了惡性腫瘤。”

“惡性腫瘤?什麼是惡性腫瘤?”母親問。

“就是癌症。”夏玲漫不經心地回答。

“他得了癌症?”

“是……”夏玲忽然反應過來,彷彿被人抓了現行,竟然心虛了幾分。

母親若有所思似的,微微點了點頭,“這麼年輕就得了癌症,那他確實挺可憐的。”

唉,驢唇不對馬嘴,夏玲內心一陣感嘆。

“沒想到,他竟然得了癌症,那他也活不了幾天了?還好沒有把他請到家裏來,以後你可要離他遠一些,哦?”

母親又盯着夏玲,要一個答覆。夏玲看她一副認真的模樣,也不願再多費口舌,只好點頭答應着。

母親終於滿足,不再糾結於夏玲,而在一旁自言自語:“他這樣的人是沒指望的。自己都顧不上了,還想那些有的沒的,還要去連累別人嗎?哎喲,簡直是痴心妄想……”

世上總有那麼一些人,事不關己,未必高高掛起,反而喜歡講些風涼話。

夏玲對這刺耳的刻薄言語很是反感,不等母親講完,就打斷她:“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呢?人家只是不幸得了這種病,又不是為人有什麼問題。”

母親遭到駁斥,尷尬地笑了笑,“我隨口說說而已……”

“那你也沒必要把話說得這麼難聽吧?”夏玲說,“你這樣說話很傷人的。”

“我又沒當著他的面說,只是跟你說說而已……”母親奇怪地看着夏玲,“你沒事吧?我感覺你最近怪怪的,你跟他……”

“我跟他沒什麼。”夏玲說。

“真的嗎?”

“真的。”

“可我總覺你有什麼事情瞞着我。”母親說。

夏玲回過頭來,說道:“我不是個小孩子了,不需要什麼事情都要跟你彙報。”

“我也是關心你啊,你有事情藏着掖着,我怎麼能放心呢?”母親說。

夏玲又嘆了口氣,終於緩緩說道:“好吧,我告訴你。就是前兩天,他想請我吃晚飯,我不想去,就撒謊說我晚上要加班。他信了,就改請我吃宵夜,結果我放他鴿子了,沒有去見他,害他等了大半夜。後來,我怕事情傳開,對我工作不利,就約他出來見了個面,把事情解決一下,晚上他就順便送我回來了……”這一次,她依然避重就輕,卻是對自己的錯誤不再遮遮掩掩,而將龔垣海的問題一筆帶過。

“就這樣?”

“就這樣。”

“那你還他讓他送你回來?這裏是你家,為什麼要讓這個人送你到家門口呢?”母親鄭重其事地說。

“我覺得他可以信任。”夏玲說。

“你憑什麼這麼認為呢?”母親問。

憑感覺吧。然而感覺這種東西往往並不可靠,甚至叫人意氣用事。夏玲輕撫着額頭,不願再回答了。

母親卻窮追不捨,又將那張她過目了千百遍的臉放入她的眼帘,靜靜用目光索要答案。夏玲扭開頭,儘力避開那迫切的目光。

這一刻,她終於明白一件事:安靜不只是聽覺上的,還是視覺上的。如今那一張臉,足以將一切寧靜都毀壞。

就這樣僵持了許久,母親突然開竅了似的,“你跟他真的沒什麼?”

“真的沒什麼。”夏玲說。

“好,我不問了。”

聽見這句話,夏玲才終於鬆了一口氣,整個人都癱軟在沙發上。

然而母親又忽然說道:“那我前面要給你介紹的對象,你重新考慮一下。”

夏玲看了她一眼,卻未回應,也未煩躁,只是一陣苦笑,然後站起身來,一聲不吭地走到門口,換上皮靴。

“你要出去嗎?要出去也吃了午飯再出去啊,不然這麼多飯菜怎麼辦呢?”

夏玲披上外套,打開大門,跨出去,才丟下一句:“你慢慢吃吧,我沒胃口。”關上門,徑直走掉了。

今天本是個好天氣,橘色的日輪泛着耀眼的光,向大地揮灑着,給城市披上一件亮麗的外衣。

夏玲來到了小區外的公園裏。公園裏有一片乾枯的草地,面積不算大,卻修理得十分整潔。正午時分,人跡稀少,偶爾有那麼一兩個,也是匆匆路過,大概是趕着回家吧。

行至中途,夏玲停下腳步,向草坪瞧了瞧,一轉身,來到草坪的中心位置,再轉個身,一屁股坐在地上。抬頭望望天空,拂面而來的洋洋暖意,幾乎讓人忘卻,此時仍是寒冷的冬季。她忽然打個哈欠,竟有些昏昏欲睡了,四下無人,她也無所顧忌,往後一仰,就這樣天為被,地為床,任那光芒透過薄薄的眼瞼,也絲毫不能妨礙她入眠。

不知睡了多久,耳邊忽然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就這兒吧,這兒有地方。”

夏玲猛然醒來,兩眼一陣刺痛,只能撐開一條縫。她忙用手臂遮擋着陽光爬起來,才發現,周圍竟散佈着許多人,嘈雜一片。

更多人在湧向這方,進入草地,便在人群中穿梭遊走,尋着自己的落腳之處,便屈膝坐下,成為人群中的一部分。四周的間隙不斷收縮,幾乎要到水泄不通的地步了。

環繞着夏玲的還有那沸騰的人聲,雜亂的音調交織在一起,嗡嗡作響,令人頭昏腦脹。所謂的公共場所,往往就是如此。幸運的是,她還能擁有離開的權利。

夏玲站起身來,拍拍衣服,小心地挪動腳步,規避着地上縱橫交錯的障礙物,生怕踩了誰的手,踢了誰的腳。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走出這擁擠的草地。掏出手機看看,有一個未接電話,是母親打來的,夏玲眉頭一皺,又將手機丟在衣兜里。

沿着腳下的道路緩步向前走,來到一片小樹林。這裏沒有陽光的直射,卻僻靜得多,偶有陽光穿越樹叢,碎成玻璃渣似的斑點,落在地上輕輕地蕩漾。

夏玲在樹下一張石椅上坐下,無謂地耗費着時光。

忽然一陣鈴聲響起,掏出手機一看,是龔垣海打來的電話,夏玲不假思索地接通了。

“喂,夏醫生……”

“有什麼事嗎?”夏玲問。

“也沒什麼,就是想問問上午的事兒,我擔心給你們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龔垣海說。

“沒關係,我都處理好了。”夏玲說。

“哦,那就好。”龔垣海笑着說。

“你現在在幹嘛呢?”夏玲問。

“我啊?我沒事兒干,在外面曬太陽呢,今天天氣真好。”

“這麼巧。”夏玲笑着說。

“你也在外面曬太陽嗎?”

“太陽是曬不着了,外面人太多了,我找了個偏僻的地兒,能透透氣就好了。”說著,夏玲不禁又嘆了口氣。

“你心情不好?發生什麼事了嗎?”龔垣海問。

“也沒什麼,就是跟我媽吵了兩句嘴。”夏玲說。

“是因為上午的事嗎?”龔垣海問。

“嗯。”夏玲回應道。

“抱歉,要不我跟她解釋一下……”

“不用,”夏玲連忙打斷他,“我跟她是觀念上的矛盾,發生衝突是常有的事,跟你沒關係。”

“好吧,那你們現在怎麼樣了?”龔垣海問。

“也沒怎麼樣,吵了幾句嘴,心情煩躁,然後我就出來了,眼不見,心不煩。”

“你離家出走了?”龔垣海問。

“呃,我從我家出來了,所以,算是吧。”夏玲笑着說,“她又不走,我也不能趕她走,只能自己離開了。不然跟她憋在一個屋子裏,我這周末就別想好過了。”

“那你現在在哪兒呢?”龔垣海問。

“在外面散心。”夏玲回答。

“那你晚上怎麼辦?”龔垣海又問道。

“晚上……再說吧。”

“哦。”龔垣海忽然又沉默了。

似乎他們每次通話,中間總隔着什麼,讓人無法暢言。

夏玲也感話題難以為繼,於是說道:“今天天氣確實不錯,你多晒晒太陽吧,有什麼事情再跟我聯繫……”

兩人的通話終於結束了。可握着手機,夏玲又有些悵然若失,遠遠望着草坪上的那些人,看着他們嬉戲玩鬧、相依相偎,彷彿那是另外一個世界了。

不知不覺,雄渾的暖意漸漸消逝,天空也褪去了鮮明的顏色,變得黯然了。一片黑色的陰影出現在草地上,緩緩推進,所到之處,如秋風掃落葉,人皆退散。

樹蔭下冷颼颼的,夏玲也站起身來,意欲轉移。剛走出幾步,眼前忽然出現一個身影,定睛一看,竟然是龔垣海,他竟來到了這裏!

夏玲驚訝之餘,一股奇怪的感覺油然而生,浮現在臉上,成了雨後初晴般燦爛的笑容。

她凝望着那人,抬起雙腳向前走去,到了龔垣海的面前,笑着問:“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我想着你會不會在這裏,就過來看看。”龔垣海笑着說。

“那你來得剛好,再晚兩分鐘,我就離開了。”夏玲說,“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這兒離你家比較近,附近又沒有其他可以散心的地方,我就過來找找看,沒想到你真的在。”龔垣海說。

“哦。”夏玲笑着點點頭。

“你要回家了?”龔垣海問。

“沒有,這兒有點兒冷,我打算換個地方。”夏玲說。

“那你準備去哪兒呢?”

“還沒想好。”

“那,要不要一起出去坐坐?”龔垣海又問道。

“好啊。”夏玲欣然答應了。

兩人在街上逛了逛,來到一家火鍋店。這家店面積不小,有數百個平米,只是被包廂與隔斷分割成了許多個區域。

夏玲與龔垣海在靠牆的位置坐下,服務員拿來菜單和筆,龔垣海一把推給夏玲,“你來點吧。”

夏玲拿起菜單,選了一個鴛鴦鍋與幾樣配菜,又遞給龔垣海,“你看看有沒有什麼想吃的?”

龔垣海拿着菜單看了看,問道:“你要不要喝點兒什麼?”

“我喝點兒飲料,你呢?”夏玲說。

“我喝一小瓶白酒。”龔垣海說

“你還喝白酒?”夏玲說。

“那我喝點兒啤酒。”龔垣海說。

“啤酒也是酒啊。”夏玲又說。

“好吧,那我也喝飲料。”龔垣海笑着說,隨手劃了兩筆,將菜單交給前台,又回來坐下。

兩人相視一笑,一陣局促,彷彿這樣的場景還是第一次。

“你最近怎麼樣?”夏玲率先問道。

“挺好。”龔垣海說。

“身體感覺怎麼樣?”夏玲問,“有沒有什麼不舒服的癥狀?”

“跟以前一樣,沒什麼區別。”龔垣海說。

“那你這兩天有檢查過嗎?”

“沒有,檢不檢查也就那樣了。”龔垣海笑着說。

“定期做一下檢查能掌握準確的情況,不然……”夏玲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看着龔垣海,窘迫地笑了笑,說道:“抱歉,我職業病又犯了,老是喜歡站在自己的角度想問題。”

“沒關係,你說的也沒錯。但是定期去做檢查,感覺像是在推算自己的日期似的,我可不想給自己製造心理負擔,還是先過幾天寬心日子吧。”

夏玲點點頭,“你能有這種樂觀的心態也很好。”

“沒辦法,我總不能天天哭啊。”龔垣海笑着說,“不說我了,你呢?”

“我也挺好,除了家裏有個老媽給我找事情,其他都挺好。”夏玲說。

“抱歉,給你添麻煩了。”龔垣海憨笑道。

“開個玩笑。”夏玲說,“我那個媽啊,天天想着把我送出去,生怕我沒人要。一有男人上門,她就急着亂點鴛鴦譜。”

“都一樣,我媽也一樣。”龔垣海說。

“那她沒有給你介紹一個中意的對象嗎?”

龔垣海只笑着搖搖頭。

“看來你還是挂念着那位,她有那麼好,讓你放不下?”

龔垣海只笑了笑,並不言語。

“你當初為什麼就不爭取一下呢?婚姻的事情,誰能說得准?興許你爭取一下,她就成了你老婆了。”夏玲興緻勃勃地說道。

“呃,那時候我還沒想過結婚的事情。”龔垣海說。

“那後來呢?”夏玲問。

“後來……後來她突然就結婚了……”龔垣海說。

“好吧。”事已至此,夏玲再說什麼也無濟於事。

一位服務員將形似太極圖案的鴛鴦鍋放在了爐灶上,打開電源開關,點着火。另外兩位拿來配菜和果汁,各式的碗碟與籮筐相間擺放,錯落有致。

不一會兒,紅白相嵌的湯底沸騰了,水汽漸漸裊裊升起。

“水開了,可以加菜了。”兩人都夾着配菜放入紅色湯底中。

“你也吃麻辣鍋嗎?”夏玲問道。

龔垣海笑道:“這個清湯的鍋底吃起來跟白開水一樣,我口味比較重,習慣吃麻辣鍋。”

“好吧,我也喜歡麻辣的,那這個清湯的豈不浪費了。”

“不浪費。”龔垣海拾起湯勺,在兩個小鍋里來回舀了幾勺湯,白色湯底很快染成了紅色,“這樣就可以了,一個麻辣,一個微辣。”

“那我還是吃這個吧,稍微清淡點兒,口味太重容易上火。你也吃這個鍋吧,平時飲食還是要顧及一下。”夏玲說。

“我就隨意了。”龔垣海笑着說,“你不是說,平時要顧及嗎?但今天是例外,好不容易出來吃個火鍋,只要吃得高興就行了。”

夏玲也不再相勸,以免掃他的興。或許正如他所說的,只要高興便好,哪需要顧及其他的什麼呢?

龔垣海拿起果汁嘗了一口,品味時,兩條眉毛就如表演猴戲似的,上躥下跳。然後他將果汁放下,並未說什麼,可他的不情願全都寫在了臉上。

夏玲看着他,啼笑皆非。她起身來到前台,要了一小瓶白酒,和兩個酒杯,又回到座位,將酒和一隻杯子放在龔垣海面前,“就一小瓶,不要多喝。”

“噢!好。”龔垣海欣喜萬分,擰開瓶蓋,給自己滿上。夏玲又遞上一隻酒杯。

“你也要喝嗎?”龔垣海問。

“一點點,我喝不了多少。”夏玲說。

龔垣海又給夏玲倒了小半杯。

“來,乾杯!”兩人將酒杯碰在一起,撞得酒杯“叮噹”響。

夏玲輕輕抿了一口酒,火辣辣的感覺順着喉嚨下了肚。龔垣海卻下了一大口,幾乎喝了半杯酒。喝罷,深吸一口氣,整個人都興奮了。

夏玲瞅着他,由衷地笑了笑。

“你慢點兒喝,小心嗆到了。”

龔垣海說道:“沒事兒,就是有點兒沖。”

“你喝點兒果汁緩緩。”夏玲這樣說,龔垣海才喝了一口果汁。

“鍋里可以吃了,你先吃點兒菜,酒慢慢喝。”

“好。”龔垣海答應着,撈了煮熟的菜,吃起來,“嗯,還是這種吃着舒服。”吃兩口菜,喝一口酒,不一會兒,便將一杯酒喝得精光。

“你慢慢喝,我先滿上了。”說著,龔垣海又樂呵呵地給自己斟滿酒。

夏玲只笑着,並未說什麼。她能感受得到,此刻龔垣海是開心的,也是開懷的。或許他想要的就是這麼簡單吧,儘管眼前之人本該是另外一個人。

此情此景,夏玲也放下矜持,不再顧慮龔垣海的身體,與他暢快對飲。

“咦,你臉紅了,很熱嗎?”龔垣海瞅着夏玲問。

“我喝酒上臉,沒什麼。”夏玲伸出一隻手,用力朝臉上扇着風,彷彿這樣就能將臉上的緋紅扇走似的。

這一頓火鍋吃了許久。酒足飯飽,夏玲頂着一張紅撲撲的臉,與龔垣海一同走出火鍋店。

外面已是夜幕籠罩,燈火璀璨。天冷依舊,她卻絲毫不懼,深吸一口氣,再用力呼出,造出一團白色的煙霧,分外有趣。

龔垣海看着夏玲,問:“你冷嗎?”

夏玲回答:“不冷。”

“那現在怎麼辦?你要回家嗎?”龔垣海說。

“唉,我懶得回去。”夏玲說。

“那你要親戚朋友家裏嗎?我送你。”龔垣海說。

夏玲搖搖頭,“不了,我想清凈清凈。”

“那……你要不要……”龔垣海話說一半,夏玲扭頭看着他,他又連忙改口:“那你打算去哪兒?”

夏玲笑了笑,說道:“我隨便找個酒店住一晚吧,一個人安靜安靜的,也挺好。”

“好,我送你。”

龔垣海一路左顧右盼,一副認真的模樣。夏玲跟隨着他的腳步,默然無語。

走出一段距離,龔垣海忽然指着一處樓頂上閃亮的大字說道:“那兒有一家。”

右轉進入另一條街道,來到酒店門前,龔垣海張望一番,回過頭來,問道:“這家酒店怎麼樣?”

“可以吧。”夏玲回答。

“那我就送到這兒了。”龔垣海說。

“謝謝。”夏玲說。

“不客氣,那我先走了。”龔垣海說。

夏玲點點頭,“再見。”

“再見。”龔垣海又看了夏玲一眼,轉過身,沿着街巷漸漸遠去了。

夏玲望着他的背影,一股莫名的感情忽然湧上心頭。就這樣讓他獨自離開,自己是不是太過狠心了?又或者,自己也如母親一般,對他抱着深深的偏見呢?

想和做是兩回事,他做過了,努力了,那他至少值得一次機會吧。她又不是那些老頑固,未必要長相廝守,短暫的相處,也無不可。

想到這裏,她便添了幾分勇氣,大步流星,向前走去,邊走又在心裏臭罵著,這個笨蛋,就不該告訴自己跟那誰長得像,哪個女人會願意當別人的替代品?

來到龔垣海身後,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袖。龔垣海回過頭來,看着夏玲,“還有什麼事嗎?”

夏玲注視着龔垣海,卻不知如何開口了,躊躇許久,稀里糊塗地問了一句:“你剛剛是不是想說,我要不要去你家?”

“啊?沒有,沒有。”龔垣海急忙否認。

夏玲盯着龔垣海的眼睛,問道:“沒有嗎?”

“沒有,沒有。”龔垣海又連連否認。

“哦,那我聽錯了。”

驀然間,好似被人潑了一盆冷水,夏玲面上興奮之色不禁凝固,繼而消逝了。抓着那衣袖的手,也輕輕鬆開了。

她微微點着頭,緩緩轉過身,往回走去,連一聲“再見”也忘了講。

走出一段距離,又回頭看看龔垣海。他依舊站在原地,遠遠望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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