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冬日的下午,灰白色的天空,雲霧飄渺,一輪煞白的太陽,低懸在半空裏,散發著並不熾熱的光芒,穿透淡淡的雲氣,在天空的倒映下,如浮光掠影,不成氣候。乾燥的冬季,總是如此。花草樹木,甚至腳下的泥土,也是乾枯的顏色,萬物凋零,即便是繁榮的城市,也會顯出幾分衰敗的氣象。
然而,就在這蕭索的環境裏,卻有一處院落,門庭若市,來往之人絡繹不絕,好不熱鬧。
這裏不是什麼繁華的步行街,也不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庭院,而是一家醫院。
這家醫院規模不小,大門處橫列着一棟空間狹長的玻璃房,後面一個開闊的院子,院內矗立着一棟巍峨的高樓,樓頂豎著一個亮着光的紅色“十”字,格外地醒目。“十”字兩旁則豎著“平灣區”與“禾口醫院”幾個大字。
高樓底層是門診大廳,十分寬敞,卻是熙熙攘攘,已擠滿了人。當然,“擠滿”這個詞或許有些誇張,但若是你親眼目睹一群人穿着臃腫的衣物在有限的空間裏走動,那你絕不會認為這裏有任何誇張的成分了。
門診大廳,其實並無門診部,它只掛了“門診”兩個字。大廳中央,有個環形的窗口,只負責挂號收費,早已被包圍得水泄不通。你得依着指示,沿着自動扶梯,爬上二樓,這才是“門診部”確切的位置。
二樓也有一個大廳,規模卻比一樓小得多,也低矮得多,人員自然也少了許多。
大廳邊緣分佈着許多科室。其中一間放射科室,房門半掩着,不時傳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聲音。不一會兒,房門打開了,從屋裏走出一位個子高挑身着白色長褂的女人。
她束着黑色的長發,體態略顯豐腴,卻不是身材的緣故,只是多穿了兩件衣物。畢竟是冬季,哪怕室內開着暖氣,着裝仍是不能大意。
她臉型修長,細眉彎彎,相比之下,一雙眼睛就顯得大而圓了,幸虧鼻樑還算挺拔,否則這五官恐怕難以協調。總體而言,她還算漂亮,儘管上了年紀,但也不算老,畢竟,還沒到四十歲呢。
她今天只化了淡淡的妝,氣色就如同那冬季的城市一般,雖有些看頭,卻少了幾分生氣。
她名叫夏玲,正是這家醫院的一位醫生,準確地說,是位腫瘤科的醫生。
她來到後方的升降梯前,按下按鈕,乘坐着升降梯從樓下往樓上升起。不一會兒,電梯停頓了,“叮”的一聲響,門開了,夏玲抬腳走出了出來。
外面是一條狹長的走廊,明明是白天,卻亮着燈。走廊兩側依舊是各個科室。
夏玲不慌不忙,沿着走廊向前走去。走廊里來往着幾位和她一樣穿着白色制服的年輕男人女人,不時嘻笑着打聲招呼。夏玲結過婚,面容自然有些衰老的痕迹,但她並不羨慕那些年輕的女同事,因為她們終將老去。
眼見迎面而來的示意,她拋出一副笑容來回應,擦肩而過,那笑容便驀然消逝,徒留一聲嘆息和一臉的疲憊。
她手裏拿着一份病歷,不時低頭看一看,病歷上印着一張黑白色的男性病人的照片。
病人名叫龔垣海,四十三歲,臉型修長,一頭短髮,幾乎貼在頭蓋上。他眼睛很小,看着像是在打瞌睡,鼻樑細長,鼻孔卻大得有些誇張。他咧着嘴巴,是在笑?也許正因如此,他鼻孔才顯得粗大,而兩眼卻顯得小。
但患了惡性腫瘤,可不是什麼好笑的事。
夏玲來到一扇門前,整理一下衣襟,挺胸收腹,頓時就精神了許多。
這兒是她的辦公室,約十個平米大。靠窗擺放着一張深褐色的辦公桌,桌面擺放着一個白色電腦顯示器。
辦公桌前坐着一個身着黑色羽絨服的男人。他背靠着座椅,右手食指在桌面輕輕敲打着,見夏玲走入,手指便在半空凝滯了。
夏玲來到另一側,相對着他而坐,隨口問了一句:“龔垣海,龔先生,是嗎?”
“是。”男人豎直了身子,講話時已早早拋出一副笑臉。這笑臉如同那照片中的一般,笑得並不明顯。只是那雙小眼渾圓了許多,彷彿在窺視着什麼。
“您好,我姓夏,您可以叫我夏醫生。”夏玲看着龔垣海,明知故問:“聽說您放棄了我們醫院的治療方案?”
龔垣海回了一聲:“是。”
夏玲身子微微傾向前去,兩眼緊盯着他,和氣地問道:“您對我們醫院的治療有什麼疑慮嗎?我可以給您細緻地講一下。”
龔垣海笑着搖搖頭,“沒什麼疑慮,就是不想浪費時間和精力。”
夏玲微微一笑,說道:“龔先生,您可能聽說癌症到了晚期再怎麼治療都沒有效果,這多半是謠傳。其實根據病情還是有許多治療方法的,雖然不能根治,但可以延緩病情,緩解一些癥狀,爭取更多時間。”
“可能吧,但應該也不會爭取到太多時間。而且,我也不想把錢都花在治病上。”龔垣海說。
“您是在擔心費用問題嗎?”夏玲說,“這個您不用太擔心,我們可以根據您的經濟情況提供最優的治療方案。而且您的情況也可以通過一些社會慈善活動得到一定資助,我們這裏許多病人都通過這種方式獲取過社會捐助。”
“不是擔心費用,我只是想把錢用在需要的地方。現在把錢都用在我自己身上,也改變不了什麼。人早晚都有那一天的,多一天少一天也無所謂了。”龔垣海說。
“也許您並不在乎那一兩天的時間,但對於您的家人來說,那一定是彌足珍貴的。多一天時間,您就能多陪陪老老婆孩子,哪怕只是一天時間,對他們的意義也不是金錢能衡量的……”夏玲苦口婆心地說道。
在她的觀念里,彷彿男人總會有老婆孩子。但她卻未提及“父母”這一詞,因為一個中年人的父母可能早已過世了,“陪陪父母”這樣的話,可不是亂講的。
然而事情常有例外,不等她把話講完,龔垣海卻苦笑了,說:“我沒有老婆孩子。”
“呃,那您父母呢,”夏玲說,“對他們而言,您也一定是最重要的。”
“我父親去世很多年了,家裏只有我和母親兩個人了。”龔垣海說。
“那您要不要跟她商量一下呢,至少問問她的想法。”夏玲說。
“我有我的考慮。我會跟她講的。”龔垣海說。
“好吧。”夏玲緩緩點了點頭,“那您今後有什麼打算呢?”
“先把手頭的事情處理好了,再看吧。可能跟親戚朋友們聚一聚,或者出去散散心,去以前想去但沒有去過的地方看看,然後處理一下後面的事,總不能把後事都交給我媽去處理……”龔垣海強顏歡笑道。
有那麼一瞬,夏玲心生憐憫了。但很快這份同情心便又湮滅了,因為類似的情景,她已司空見慣。
“有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吧,但也要注意一下身體。”夏玲從病歷後面抽出一張紙遞給龔垣海,“這是我們根據您目前的情況寫的一份注意事項,您生活中盡量遵照上面的叮囑,對您的病情是有好處的,希望對您有所幫助。另外,後期您可能出現一些癥狀,屆時請儘早到醫院來處理一下,這是必要的,具體情況上面寫的有,您可以參考一下。”
龔垣海接在手中,道了謝。
夏玲又說道:“我們真心希望您不要輕言放棄,如果後續有什麼需要、有什麼問題,可以跟我聯繫。這是我的私人電話。”說著,又遞給龔垣海一張名片。
龔垣海接過名片,看了一眼,又道了謝。
他要離開了。夏玲也站起身子,目送他。然而,他走至門口,又轉過身來,忽然笑說道:“夏醫生,你長得好像我一位同學。”
“是嗎?”夏玲回應道。
“是的……”龔垣海獃獃望着夏玲,留下一副隱晦的笑容,而後轉身離開了。
夏玲一頭霧水,不知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但她並未多想,轉身便將之拋在腦後,開始工作了。
又過了沒多久,一陣鈴聲忽然響起,看看手機,是個陌生來電。
夏玲接通電話,就聽見對面傳來一句:“喂,夏醫生,我是龔垣海。”
“你好,有什麼事情嗎?”夏玲問。
“呃,請問你晚上有時間嗎?”龔垣海說。
“你還有什麼問題嗎?有問題的話,可以來我辦公室,我們可以慢慢聊。”
“也沒什麼,就是想問問,你晚上有沒有時間?我能請你吃個晚飯嗎?”龔垣海吞吞吐吐地說道。
夏玲覺得莫名其妙了,但仍笑着說道:“可以啊。”
“那你喜歡哪家餐館?我提前安排。”龔垣海說。
“不用那麼麻煩,隨便找個地方就行。”夏玲說。
“這樣太隨意了,至少要去個像樣的地方。”龔垣海說。
“那……等我下班了再說,你先回去休息吧,我下班了再跟你聯繫。”夏玲說。
“我就在下面等你吧,反正回家也沒什麼事情可做。”龔垣海說。
“好吧。”
一番交談,夏玲總覺得奇怪,卻又理不清頭緒,只得先含糊地答應下來。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女人的直覺吧,雖然有些後知後覺。
直到想起龔垣海的那句“你長得好像我一個同學”,她才若有所悟。她並不確定龔垣海想要做什麼,但潛意識令她抗拒。
於是,她又撥打了龔垣海的電話。
“喂,夏醫生。”龔垣海在電話那頭說道。
“不好意思,我剛接到通知,”夏玲撒謊說,“今天要加班,可能要晚點兒走,要不你先回去,改天有空再約吧。”
“沒關係,我也沒有其他事,多等一會兒也無所謂。”龔垣海說。
“但我還不清楚會加班多久。”夏玲說。
“沒關係,我可以等。”龔垣海說。
夏玲有些不耐煩了,不願再理會他。
那張病歷還平躺在面前,夏玲將它拾起,目光落在龔垣海的臉上,注視片刻,她打開抽屜,將病歷放在裏面,眼不見,心不煩。
下了班,夕陽已沒入了地平線,城市憑空抹上了一層冷色調。天空漸漸被黑紫色的雲氣繚繞覆蓋了,氣溫驟降了許多,醫院也幾乎人去樓空。
夏玲換上便裝,乘坐升降電梯,來到一樓大廳,四下張望一番,並未發現龔垣海的身影。她悄悄從後門出去了。
上了車,關好窗戶,靜坐片刻。最終,她還是撥打了龔垣海的電話。
“你下班了?”龔垣海問道。
“沒有,”夏玲說,“今天可能比較晚,你還是先回去吧,。”
“要是比較晚的話,我可以請你吃夜宵。”龔垣海說。
“但一會兒醫院會關門,裏面不能再呆了。”夏玲說。
“我可以在外面等。”龔垣海又說。
“大冬天的,外面很冷的,”夏玲說,“這附近又沒有合適的地方可以避寒。”
“沒關係,我扛得住……”龔垣海說。
“有病!”掛了電話,夏玲在心裏臭罵道。可仔細想想,他確實得了病,所以自己不算罵了他。雖然有點兒不甘心,但實在沒有糾結的必要。
她猛地打響汽車,踩下油門,轟隆一聲跑掉了。至於龔垣海,她決定不再搭理他。
奇怪的是,一整晚的時間,龔垣海都沒有打來電話。夏玲一覺睡到天亮,打開手機,仍沒有龔垣海的訊息。
懷着滿腹疑問,夏玲提早來到醫院,來到安保室,裏面坐着兩名身着黑色制服的中年男人。
“早上好啊!”夏玲問候道。
“早上好!”兩個男人異口同聲地回應道。
“你這麼早就上班了嗎?”其中一個男人好奇地問道。
“是啊。”夏玲笑着說,“請問你們昨晚有沒有看見醫院外面有一位個子挺高的男人?”
“昨晚?有啊。”另一位男人說,“你認識他?”
“呃,認識,他是我們醫院的一位病人。”夏玲回答。
“是病人啊,他得了什麼病?精神方面出了問題嗎?”男人問。
“呃,不是。”夏玲說。
“那他為什麼一直在門口晃來晃去的?”
夏玲一時不知怎樣回答,只得轉移話題:“請問他什麼時候離開的?”
“十二點多離開的吧,應該是後半夜了。”
夏玲聽罷,內心不禁煩躁起來。“有病!”她又在心裏嘀咕着。
“他在外面晃悠了半夜,我盯了他半夜,”男人又滔滔不絕地說道,“還以為他鬼鬼祟祟的想幹嘛呢,結果後面他又走了,白白浪費我的精力。你知道他是怎麼回事嗎?我總感覺他有些不對勁,如果你了解什麼,希望你能告訴我們,以防發生什麼不可預料的事情。”
“呃,其實,也沒什麼。”夏玲支支吾吾地說道,“他剛剛確診了癌症,癌症晚期,可能一時無法接受,受到打擊了。”
“這麼說,他是你們那兒的病人了。”
“呃,是的。”夏玲小聲回答。她本想撇清關係,卻一不小心,又把自己出賣了。
“那你們可要小心處理啊,不要惹上什麼麻煩事。”
聽男人一番話,夏玲也有些憂心忡忡了。回想前一天,或許自己真不該意氣用事,事情若是惡化……唉,自己當時為何沒有冷靜一下,想想其他處理方式呢?
此後一整天的時間,夏玲不時翻看手機,卻始終未得到她等候的消息。龔垣海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杳無音訊。可偶爾一個電話,卻又令她惴惴不安。
又經歷了一個輾轉反側的夜晚,當刺眼的陽光穿透米黃色的窗帘時,夏玲披着散發,猛地從潔白的床鋪上坐起來,怒氣沖沖地下定了決心,要做個了斷。
她拿起手機,撥打了龔垣海的電話。手機響了好一陣,才慢吞吞地傳來龔垣海的聲音:“喂……”他彷彿眯着眼睛似的,講話含糊不清。
“我是夏玲。”夏玲說。
“夏醫生啊!”龔垣海的聲音忽然莊重了許多,“有事嗎?”
“我想約你見個面。”夏玲說。
“見面?有什麼事情嗎?”龔垣海說。
“有些事情我想跟你聊一下。”夏玲說。
“哦,有什麼事情在電話里說也一樣啊。”龔垣海說道。
“有些事情必須當面才能說清楚。既然我們都想約對方出來,那就見個面吧。”夏玲說。
“這……”龔垣海猶豫不決。
夏玲又說道:“今天晚上吧,你有空嗎?我下班了在我們醫院外面等你,怎麼樣?”
“好吧。”龔垣海答應着。
“那我們不見不散。”
走出了這一步,夏玲情緒陡然平靜了許多,彷彿事情已處理妥善了似的。
一轉眼,到了傍晚時分。夕陽卡在高樓的縫隙間,漸漸沒入地平線。
夏玲換上一件淺色長風衣,穿上一雙黑色長靴,下了樓。剛走出大廳門口,一陣寒意便撲面而來,暖冷的交替,令她猝不及防。街上的路燈已先後點亮,匆忙的車輛來往穿梭着,唯獨行人屈指可數,自然是天冷的緣故。
夏玲拉扯着衣袖來到行人路上,掏出手機,給龔垣海撥打了電話。
“你過來了嗎?”夏玲問。
“還沒有,你這麼早下班了嗎?”龔垣海說。
“是的。”夏玲說。
“不好意思,我馬上過去。”龔垣海說。
一陣微風吹過,繚亂了夏玲的散發,她伸出一根手指,將頭髮梳理至耳後,又冷眼掃視着面前的一切。那些疾馳的汽車、寥落的行人都與自己無關,她在這裏,只為自己的目的——與龔垣海會面。
夕陽是徹底落下了,只餘一小片紅暈,點綴着地平線。醫院裏也接連熄了燈,幾個窗戶明亮着,也只如螢火之光,十分地渺茫。
氣溫幾乎是隨着逐漸暗淡的天色下降着。夏玲環抱着手臂,瑟縮着身子,不停在行人路上來回地走動着。
然而,過了許久,也未見龔垣海的身影,她只好又撥通了龔垣海的電話,顫顫巍巍地問道:“你到了沒有?”
“還沒有,這邊堵車,可能還要等一會兒。要不改天吧,現在也不早了。”龔垣海說。
“不用,晚點沒關係,我等你。”夏玲堅持道。
“那好吧,”龔垣海說,“現在天冷,你先到你們醫院裏等我吧,我去了再跟你聯繫。”
夏玲正有此意,可一轉身,望見裏面穿着制服的保安,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她連忙躲到旁邊的角落,生怕那名保安發現了她。
漆黑的夜幕早已降臨了。天空不知何時變得雲霧繚繞,綿延不絕,將皎潔的月光和幽深的夜空全都阻隔在另一方世界,只有雲氣稀薄之處,泛着幽藍的光。這是城市特有的景緻,即便如今是乾燥的冬季。
雲霧蓋頂,夜色更添了幾分黑暗。但現代城市,密集的燈火,輕易便辟開漆黑的夜晚,遠遠望去,縷縷光色越過大廈樓頂,向上投射而去,恍惚間,總給人一種乾坤顛倒的錯覺。
天愈發地冷了。馬路上的汽車也漸漸銷聲匿跡了,偶爾呼嘯着疾馳而過,彷彿也躲避這寒冷的夜晚似的。
微弱的風攜着銳利的寒意,輕鬆便穿透了厚實的衣物。夏玲緊縮着身子,散亂的髮絲,在眼前隨風搖曳,她已無心整理,為了禦寒,只能兩手插在兜里,原地踏着小碎步。她不時抬起頭來張望一番,確認沒有發現自己的目標,又連忙縮回脖子,將那鬆懈的空隙堵住。
就這樣,不知又過了多久。眼見沒有龔垣海的消息,她再次撥打了龔垣海的電話,然而還是得到了同樣的結果,龔垣海依然堵在半路上。
她渾身已被寒風澆透了,貼身衣物都是冰涼的。雙腳也失去了知覺,自以為的小碎步,其實腳掌並未離地,只是兩腿在不停抖動着。可龔垣海仍是沒有蹤影。
她忽然生出一個想法,也許他仍坐在自己家裏並未動身呢?也許他只是在愚弄自己呢?
夏玲越想越覺得真實可信,鼻子不禁一陣酸楚,鼻孔大開,猛然吸入一口冷氣,嗆得她連連咳嗽。
她兩眼也濕潤了,卻不再悲傷,反而心頭一熱,湧起一團怒火。隨即,她彷彿受驚的鳥類,豎起了渾身的羽毛,整個身子都膨脹了。
可惜這怒火尚未暖和身子,便熄滅了。一陣寒風襲來,她不禁咬緊牙關,本能地收緊了身子,連哆嗦也是戰戰兢兢的,生怕一不小心,又被那冰冷的氣息乘機而入。
他一定是故意的,或許正在他的溫暖的家裏幸災樂禍呢,一定是這樣的……夏玲心裏想着,不知不覺,淚水就充實了眼眶,搖搖欲墜了。
然而此時,一輛出租車在路邊停下,龔垣海出現了。
夏玲看見他,頓時喜出望外,眼淚嘩嘩地流,不經意便提着小腿拖着身子慢吞吞地直奔而去,活像一隻短腿的企鵝。
龔垣海大步走來,脫下外套,“很冷吧,快把衣服披上。”
夏玲不聲不響,任由龔垣海的雙手繞過她的肩膀,將散發著暖和的氣息的衣服為她披上。頃刻間,透體的寒意瓦解冰消,隨之而來的溫暖,將所有的喜怒哀樂都一掃而空了。
夏玲心無雜念,連思想也停止了一般,只余本能驅使着身體往那溫暖的懷抱里磨蹭,貪婪地汲取那撲面而來的暖意,哪裏還顧慮對方的身份。
龔垣海摟着她的身子,帶她上了出租車。夏玲一路緊緊裹着衣服,臉上淚痕斑斑,龔垣海遞上乾淨的紙巾,也被無視了。氣氛一時尷尬到了極點。
龔垣海帶她進入了一家餐飲店。店裏瀰漫著騰騰熱氣,和一股飯菜的味道。龔垣海讓她在一個軟座上坐下,又取來一杯白開水,“先喝點兒水,暖和一下。”
夏玲自衣服里伸出僵直的雙手,接過杯子,捧在手心裏,青紫色的雙唇湊上前來,微微吹了吹氣,輕輕嘗一口,熱乎乎的感覺瞬間傳遍了五臟六腑。夏玲如釋重負,連哆嗦也大膽了許多。
龔垣海在她對面入座,看着她的模樣,關心道:“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夏玲兩手抓着水杯,看了龔垣海一眼,低聲說道:“好多了。”
龔垣海笑着點點頭,“那就好。”
服務員拿來菜單,龔垣海又放在夏玲面前,“你看看你想吃什麼。”
夏玲只說:“你隨便點吧。”
龔垣海拿着菜單,勾畫了一番,將菜單交給服務員。兩人就面對面地坐着,安安靜靜的。氣氛有些微妙了。
夏玲依舊縮着身子,若無其事。龔垣海卻是左顧右盼的,許久,才看着夏玲,說道:“你怎麼不去你們醫院裏等着呢?外面好冷的天。”
“醫院關門了。”夏玲頭也不抬地說。
“你不是醫院的醫生嗎?也不能呆在裏面嗎?”龔垣海又問。
“進去別人要重新開門,出來還要重新鎖門……我不想麻煩別人。”夏玲牽強地說道。
龔垣海點點頭,明白了似的,忽然又說:“那你怎麼不找個餐館避一避呢?只用跟我說一下地點,我直接過去就行了。”
夏玲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對答了。
龔垣海又自顧自地分析道:“如果剛開始,就重新約個地方碰面,你就不會在外面凍這麼長時間了。”
夏玲看了龔垣海一眼,有些埋怨。隨着身體漸漸暖和,她的感情也不再麻木了。
是啊,這麼好的辦法,她竟然沒想到呢?但一個在寒風中焦急等待的人,哪還有心思考慮這麼周全?倒是你,早先也不見你這麼聰明呢,原來是個事後諸葛亮!夏玲漸漸有些窩火,又在心裏臭罵龔垣海。如果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遲到,哪裏會有如果?
可她忽然想起這個男人在街上凍了大半夜,火氣轉眼就煙消雲散了。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她忽然說道。
“我原本是不想來的。”龔垣海笑着說,“但你不肯回去,我怕你一直獃著不走,只好過來了。”
她有些窘迫,蒼白的面容微微漲紅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低聲說了句:“前天的事,很抱歉。”
“抱歉什麼?”龔垣海問。
“我放你鴿子,害得你等了那麼久,還是大冷天的。”夏玲說。
“哦……這個沒什麼,你不用放在心上。”龔垣海說。
“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沒有赴約嗎?”夏玲說。
“你肯定有你的原因吧。”龔垣海笑着說。
夏玲看了龔垣海一眼,嘴裏嘟囔着:“其實也沒什麼原因,就是不想去。”
龔垣海聽清了這句話,哭笑不得。
“我給你打電話說要加班,就是想讓你早點兒離開。”夏玲又說道,“剛開始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後來明白了,就擔心你糾纏我。呃,你……”夏玲不知該如何表述了。
“我明白。”龔垣海點點頭,說:結果我還說請你吃宵夜。”
“是啊。我還以為你等得時間長了就會走呢。那麼長時間沒有消息,你為什麼不打電話問問呢?”夏玲說。
“你不是說要加班嘛,加班肯定是很忙,估計也不希望別人打擾吧。”龔垣海說。
“那你還要接着等?”
“反正也等了很久了,再多等一會兒也無所謂,說不定你忙完了就會打電話呢。”龔垣海笑了笑。
“我不停找理由推辭,證明我根本就不想去。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啊。”夏玲說。
“可能我不想明白吧。”龔垣海又笑了笑,說:“說笑的。倒是你,倔強得很,我要是不過來,你還要在大街上等一晚上了?”
“我才不會在街上等一夜呢,冷死人了。”夏玲說,“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在外面呆那麼久的。”
“我身體素質好啊,扛得住。”龔垣海說。
“身體素質哪裏好了……”夏玲在心裏嘀咕着。
服務員陸續上了菜。夏玲在室內呆了一段時間,全身也暖和了,便將衣服還給龔垣海。龔垣海穿上衣服,拾起湯勺為夏玲舀了一碗熱湯,“先喝點兒湯吧。”
夏玲嘗了一口,又放下碗,忽然說:“我問你個問題。”
“什麼問題?”龔垣海說。
“我真的跟你同學長得很像嗎?”
“是啊,是很像。我這裏有她的照片,你要不要看看?”說著,龔垣海打開手機,遞給了夏玲。
那是一張老照片,畫質不是很好。照片中一位年輕女子,尖尖的下巴,臉龐消瘦,一副燦爛的笑容卻格外引人注目。不論五官,單看神韻,那女子與夏玲確有幾分相似。
“對了,她叫楊菁珞,白楊的楊,菁英的菁,王字旁一個各的珞,楊菁珞,很好聽的名字吧?”龔垣海笑着說。
“她是你喜歡的人?”夏玲瞅着龔垣海問道。
龔垣海靦腆地笑了笑,回答:“是。”
“我就知道是這樣的。你們談過嗎?”夏玲說。
“呃,沒有。”
“為什麼?既然喜歡她,為什麼不追她呢?”夏玲又問道。
龔垣海有些黯然失落了,又笑說:“她是個非常優秀的女孩,估計,不會看上我吧。”
“她很優秀嗎?”
“是啊。她學習成績很好,在班上一直都排前三,在年級都能排進前十。”龔垣海細數着楊菁珞的種種,“她性格溫柔,對人很和善,跟班上同學關係都很好。而且,她人也很漂亮……”
夏玲並未見過那個女人,也不便多做評論,只說道:“那現在呢?你有打算了嗎?”
“打算什麼?”龔垣海驚愕地問道。
“你不想把自己的心意告訴她嗎?”夏玲說。
龔垣海笑了笑,“她都結婚好多年了,孩子都好幾歲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夏玲立即咕噥道:“那你就不管我結沒結婚,會不會給我帶來煩惱?”
“呃,”龔垣海恍然大悟似的,“抱歉,我當時真沒想到這一點。”
夏玲一臉鬱悶,“好吧,反正也沒什麼關係就是了。”
“你沒結婚嗎?”
“結了呀,又離了。”夏玲說。
“哦。”
“你真不打算告訴她嗎?”夏玲忽然問道,“就這樣給自己留下一個遺憾嗎?”
龔垣海神情變得凝重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嘆了一口氣,“還是算了吧,告訴她又能怎樣呢?只是平白給人家增添煩惱罷了。”
夏玲忽然有些同情這個男人了。或許是不願面對失望,又或許是因為在乎吧,他始終不願去觸碰那道坎。可夏玲又有些怒其不爭,身為一個男人,竟沒有追求喜歡女人的勇氣。她也不願再多說什麼。
兩人吃着菜肴,又聊了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漸漸有說有笑,前一刻的鬱郁不快,不久便拋到了九霄雲外。夏玲本要講清楚的話,如今成了談心閑聊,反而有些不清不楚了。
吃完飯,已將近九點鐘了。街上冷冷清清的,許久也難以見到一輛汽車的蹤影。龔垣海讓夏玲在門口等候,自己則站在馬路邊,攔截的士。
陣陣微風吹來,涼颼颼的,令人神清氣爽。夏玲看着龔垣海伸直手臂、賣力揮手的樣子,竟覺得十分滑稽。
上了的士,龔垣海先送夏玲回家。不同於飯桌上的談笑風生,途中兩人都望着窗外的風景,不約而同地沉默着,安靜了好一陣。
夏玲忽然看着龔垣海,說道:“如果可以,你還是盡量治療一下吧,先前我是為了工作,現在是真心希望你不要放棄。”
龔垣海看着夏玲,點點頭,“我考慮考慮。”然後又是一陣沉默。
夏玲居住的小區,聳立着幾棟高樓,附近一個公園,與之形成鮮明的對比。唯一相似之處是,在這寒冬的夜晚,二者都十分地靜謐。
下了車,龔垣海又送夏玲到樓下,然後與她告別,準備離開了。
夏玲卻忽然叫住他,“現在還早,你要不要……上去坐坐?”
“呃,”龔垣海撫着脖頸,“這不太方便吧?”
“沒什麼不方便,我家也沒有其他人,”夏玲說,“反正也到這兒了,上去坐坐吧。”
“好吧。”於是,龔垣海便跟着夏玲進了大樓。
到了家門外,夏玲掏出鑰匙,插進鑰匙孔,還未用力,門卻開了。一個身材瘦瘦、個子高挑的老婦開了門,正說夏玲的母親。
“媽?”夏玲驚訝地說道,“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下午來的……”母親說著,忽然發現龔垣海,“咦?他是誰?”
“哦,他啊,”夏玲瞄了龔垣海一眼,他……”支支吾吾,半天講不清楚。龔垣海忙回答:“我是她們醫院的病人。”
“哦,病人啊,快進來坐吧。”母親讓開一條道。
龔垣海連忙推辭:“不用了,現在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你先進來坐坐吧,都到門口了。”夏玲尷尬地說道。
“還是不了,有機會再來吧,我先回去了,不打擾你們了,再見。”龔垣海說著,就要離開。
母親忽然叫住他:“你怎麼稱呼?”
龔垣海轉過身來,回答:“我姓龔,叫龔垣海。”
“哦,龔圓海,好名字……”母親瞅着龔垣海的背影,笑着說道。
“我還以為你今天又加班呢,這麼晚才回來。”回到屋裏,母親緊隨着夏玲坐在沙發上。
“沒有,我出去吃飯了。”夏玲說。
“知道了,那人看着還不錯。”母親笑着說。
夏玲靜坐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立即否認道:“不是你想的那樣的,他就是我們醫院的一位病人。”
“是嗎?”母親說,“本來我是要給你介紹一位合適的對象的……”
夏玲一聽,忽然暴躁起來,“媽,我的事情我自己會操心,你不要老是自作主張好不好?”
“但這次這個條件確實很不錯,你不考慮考慮?”母親說。
夏玲無奈地看着母親。
母親意會了似的,忙笑着說道:“好,不喜歡我就給他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