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我,沒有殺人
這是戰爭結束后的第十年。
隨着東方的軍隊以摧枯拉朽的氣勢沖入古城,在國會大廈的屋頂插上旗幟,籠罩全世界的苦難陰雲終於短暫地消散了。
儘管最初經歷了短暫的混亂,之後的收尾、審判、處刑或赦免仍然有條不紊的進行下去。大批的犯人被集中收押和處刑,更大批的中下層與民眾被赦免。之後這座城市連同整個國家被分區佔領,一切就此塵埃落定。城市的居民們在平靜中接受了一切,或許是持續的流血流幹了最後一點力量,終於讓人選擇放棄,或許是街道上那森嚴的崗哨摧毀了任何僥倖。總之,人們如此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就像戰爭之前他們平靜地接受了戰爭的開啟一樣。
幕布掩下,人間轉場。一堵高牆平地立起,切割了這個國家和這座城市,原本聯通的天空劃為了涇渭分明的兩塊,兩邊的民眾也迅速異化成了不同的生活方式。西邊的廢墟作為重建的寶泉吸引到大量的外國人,他們那不知真假的熱情甚至比本地人還高。在這樣的努力下,這座叫貝蘭的城市快速復興。
如此,一直持續了十年,與那道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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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伯斯特大街66號,一家自戰後修建,經營至今的小診所。這家診所緊挨着旁邊的復古風服裝店,儘管只有4名正式員工,但因為醫生精湛的醫術,讓它受到很大範圍的歡迎。
往常的赫伯斯特大街總是很平靜,但今天顯然不可同日而語。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食品店門口也多了人排隊,角落裏也多了些從5年前便很少見的巡邏警哨。就是在這樣壓抑的氛圍里,平靜到有些格格不入的若斯曼診所像往常一樣,迎來了自己的熟客。
米婭在走進診所之前,像往常一樣對着旁邊的玻璃整理自己的儀容。鏡中的她穿着一身整潔卻惹眼的警服,腰間配着一把短刀和對講機,為她柔弱的樣貌增添了幾分凜然。確認完畢后,米婭略微調整自己的表情,用嚴肅來武裝自己的年輕的臉,接着就大踏步走了進去。
徑直走入,和前台的護士小姐打過招呼后,便看到了自己今天的目標,這家診所的主人,也是這裏唯一的一位醫生,約納斯。
“啊,是米婭小姐啊。請坐。”
“這周也是這麼準時呢。”那人抬手對了下表,帶着一種中年男人特有的溫和笑了笑。
米婭沒有理會,坐下后,以一種不放過他的任何一個表情的姿態盯着他的臉。
盯了好一會時間,兩人也沉默了很久。約納斯終於忍不住,不自在地問:“我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人是你殺的吧。”
少女警官終於打破了自己營造的沉默,開口便是驚人之語。
“?”
“為何這麼說?”
米婭的表情看起來更加嚴肅了,約納斯針對她的指控沒有表現出讓人誤會的微動作,但他的這份平淡落在本就懷疑的米婭心裏,更加讓人覺得可疑。
“你不知道嗎?今天的晨間報應該已經刊登了。”
醫生還是那個茫然的樣子,對米婭提及的事顯得一無所知。
米婭狐疑的看着對面的約納斯,審視這個相識頗久的傢伙。約納斯還是像往常一樣穿着白大褂,戴着金絲眼鏡,顯出一派儒雅隨和的氣質。儘管人到中年,身體卻保持的不錯,沒有禿頂,也沒有油膩和發福。或者說,有點瘦弱的感覺,整個人像是一根套在衣服里的衣桿。
約納斯戰前當過隨軍軍醫,可能是戰爭的摧殘,米婭這樣想。
就這麼又盯了一小會,發覺言語無法打開局面,米婭打算補充一些東西。但在這時,前廳的護士拿着一份報紙走了進來,插入了兩人的對話。
“是不是那件事啊,報紙我還沒來得及送來,就拿到的時候看了兩眼。”
她攤開報紙后,指着頭版頭條。
“就在這裏,這麼大的字,想不讓人注意都難。”
約納斯聞言湊頭看了過去,當即被震驚到無以復加。
“國民社會黨黨魁安德里亞斯在瑞特爾斯特大街演講時被人刺殺,目前心肺停止正在醫院搶救中。兇手下落不明。”
國民社會黨黨魁在貝蘭這種遍地高官的城市裏,不算什麼重量級的人物。但政治襲擊這種事已經很久沒有發生過了,更何況是演講時當街開槍刺殺,哪怕是戰時那個高壓統治的年代也極為少見,簡直無法無天。
“這件事確實很令人震驚和痛心。”約納斯抬起頭看向米婭,斟酌着用詞。
“瑞特爾斯特大街離這裏可不遠。”少女警官用一種玩味的語氣說道。
“而且我記得,你以前在軍隊裏任職過。直到現在也與當年的戰友有所聯繫。”
“是的。”約納斯點頭。
“但是……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社區醫生而已,在這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經營着我的小診所,周圍也有很多我所牽挂的人們。我不知道你為何會懷疑我,但顯然我沒這個能力,也沒有動機去干這種傷天害理的事。”
“更何況,你們也沒有證據表明是我乾的吧,不然也不會這麼從容不迫,早就帶着一大群警察把我帶走了。我說的對吧,米婭警官。”約納斯勉強牽起一個笑容。
“對呀對呀,怎麼可能是約納斯先生乾的嘛。米婭你這種懷疑真的很奇怪。”一旁的護士小姐憂心地附和道。
米婭不置可否,她本來也沒指望能這麼簡單地從約納斯那裏套話,這種事已經經歷過很多次了。
“好啦,你現在還在上班吧,我也還有別的患者等着。所以這次來也是要開助眠的葯嗎?”約納斯帶過了這個小插曲,熟練地詢問。
“對,之前的葯也有在按時吃,但感覺入睡還是有一點困難,偶爾停葯又睡不着。”米婭回答。
然而這是假的,是米婭為了接近約納斯而編造的借口,她偶爾會這樣編造疾病,而精神類的疾病又比較難以診斷,因而對米婭來說比較方便。
“不能停葯哦。其他方面呢,有沒有什麼變化?”
“沒,醒來后還是沒精神,感覺就像沒睡過覺一樣。”
“這樣啊……我明白了。”約納斯思考了一下,在病曆本上寫了幾行字。
“那還是開跟之前一樣的葯吧,酒石酸唑吡坦片和甲鈷胺片,還有銀杏口服液。療程呢,還是開一周的量嗎?”
“嗯。這些葯會不會有副作用?”
“副作用是有的,但總體上可控而且效果好。”約納斯隨口說著,把藥單給了一旁的護士。
“帶她去藥房找芬恩拿葯,順便結賬。”
米婭在走出房間之前深深地看了一眼約納斯。
等到房間終於空無一人後,約納斯看着米婭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真難纏啊。”
“不過,瑞特爾斯特大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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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貝蘭在路燈的照映下顯得格外的耀目,光線追逐着黑暗,直到無法前進。大路上有多明亮,角落裏的黑暗就有多罪惡。而這些光明無法觸及之地,自然就有貝蘭的守護者們巡視。
米婭帶着隊員守在小巷子裏,警惕地盯着對面的街道,此時的街道沒有行人,看起來很空曠,而她們盯梢的地方是警局的靈視者所佔卜到最可能遇到線索幾個位置之一。像她們這樣的小隊還有幾隻,分散在不同的線索點位。
現在的米婭與白天有些不同,頭上戴的警帽不見了,一頭光潔的金髮披散下來,兩隻細長的尖耳從頭髮中穿出,這非人的特徵顯得格外有辨識度,也讓她本就漂亮的臉蛋更加美麗,而這也正是米婭想要的效果——用於讓隊員快速識別她這個隊長。同時她腰間還多了一串護符,顯然是特別準備的裝備。
“保持警惕,不要睡著了。”
瞥了一眼身後疲倦的隊員,米婭小聲提醒他們。
然而她自己也感到有些睏倦,而且這個時節貝蘭已經有點降溫,她裹了裹自己的衣服,忍不住偷偷打了幾個哈欠。可奇怪的是,這哈欠好像停不下來了似的,儘管她極力忍耐,到最後還是越來越頻繁,嘴越張越大,直到極限。
怎麼回事。
腦海里浮現出這個念頭,緊接着心中警鈴大作。
但沒等她有所動作,肺部就好像被抽空了一樣疼痛虛弱起來。嘴還是難以閉合,米婭整個人因為窒息而捂住自己的脖子,痛苦地蜷縮起來。不管她再如何努力地嘗試吸入空氣,也無法讓自己好受。
米婭艱難的用餘光瞥了一眼隊員,發現他們也像自己一樣失去了行動能力。
揚升者。
但是……什麼時候……
米婭被痛苦塞滿的大腦生澀地湧出這兩個念頭,她竭盡全力從腰間摘下一個護符,然後撕掉了它。
剎那間,人類肉眼不可視的光芒從護符斷面湧出,猶如水波一樣輕撫過在場每一個人的身體,所有人都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就好像自己飄到空中,與某片光芒萬丈,不可視,無可說的寬廣海洋相觸碰。
緊接着急速掉落回人間。
“嗬……”
米婭痛苦地喘着氣,不過這回她能吸進空氣了,淡淡的血腥味在口鼻間回蕩,而其他人也是如此。
畢竟是訓練有素的警官,米婭喘定幾口后,就調整好了自身的狀態。確認腰間的【靈性雷達】確實沒響后,她迅速抽出腰間佩戴的短刀,就突入到對面的街道上,而身後隊員們也魚貫而出。
幾人默契配合的偵查四周,但街道還是空曠無人,四下找不見襲擊者的蹤影。於是米婭捏住腰間其中一個護符,淡淡的藍光從她一隻眼中閃出。
【秘法視覺】
一半的世界變了樣,原本筆直的線條成了彎彎扭扭,交錯而成的不明圖案。整個世界化為最基礎的紅藍綠三種色彩,其間還有影影綽綽的斑塊像游魚一樣閃動。原本認知的理性在這裏失去了意義,只剩下了人類直覺的底色。
在這似乎無意義的圖像中,米婭看到了兩個影子。這兩個影子似乎離得極遠又極近,她和它們的距離在這半個非人間的世界中毫無意義。
此時其中一灘影子被另一灘影子拉着,好像不拉着,這灘影子就會灑落到地上。而抓着另一灘影子的影子,看起來就像一根套在衣服里的衣桿。
衣服里的衣桿……?
少女警官緊蹙眉毛,心裏一驚,這灘影子快速跟回憶中的兩個形象重疊,一個自然是約納斯醫生,而另一個是她過往的救命恩人,那個她一直在努力找尋,懷疑是約納斯醫生的神秘男子。
這麼多年了,終於按奈不住了么,約納斯。
米婭在心裏冷笑,尖耳也跟着抖動。周圍的隊友們察覺到隊長的耳朵在動,也紛紛調轉向那個方位。
米婭伸手到腰間一摸,另一枚護符隨之發動。
【共享視野】
於是那半個離奇的世界分享給了在場的所有隊員,大家快步但謹慎的跑向那兩灘影子。米婭邊跑邊輕啟嘴唇,發動貝蘭市警官們共有的超凡能力。
“指令:顯形;結束。”
一陣無形,但在那半個世界裏清晰可見的波動以米婭為中心擴散。他們腳下代表道路的雜亂線條快速分離,抖動般化為了簡筆畫似的筆直道路,這道路不斷延伸,而盡頭便是那兩灘影子。
很快,當筆直的道路觸及到被抓起的那灘影子后,正常的視野里出現了些微扭曲,然後影子便在米婭超凡能力的影響下顯形了。但就在即將觸碰另一個影子時,那個影子幾乎是閃現般躲過了指令的影響,轉移到了扭曲世界的視野盡頭——這回是真正的盡頭,無法觸及。
“可惡,給我站住!”米婭大喊。
那灘影子聞言似乎回頭看了一眼米婭,但並沒有理會,接着便消失了。
“……”
米婭停下腳步,氣憤地揮手,讓隊員們也停止追擊。雖然她心有不甘,明明馬上就要觸及真相,結束這麼多年的調查了,但現在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這個時候前兩個護符的效果也因為持續時間結束而消失。小隊沒有因為另一個影子遠去而放鬆警惕,轉到了浮現痕迹的那灘影子跟前。
然後所有人不約而同的吸了一口冷氣。
那個人——如果那灘東西真的能算人的話,全身的皮膚不翼而飛,周圍是整片放射狀的血跡,染紅了一整段馬路。剩下的部分也支離破碎,很明顯缺失了幾個部件,但還看得出是一位男性。然而神奇的是這具殘軀的胸口還在輕微地浮動,看起來還有一口氣。
“沒救了。”少女身後的一個人說。
米婭沒有回應,跟所有人一樣靜靜地等待這灘東西死去,給予他臨終前最後的平靜。
“約納斯……”
少女盯着殘軀,用微不可查的聲音念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