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出滕氏
滕氏帶着侄子雙雙跪在明賢面前,明賢倒也受得住他二人跪,安然坐着喝茶。
“你叫什麼名字?”明賢發問,顯然是對滕氏的侄子。那孩子跪在地上,嘴唇還是紫色的,向滕氏看了一眼,十分在意她的臉色。而滕氏冷着張臉,絲毫不給侄子暗示。
“男子漢行在外,光明磊落,連個名字都不敢說嗎?”
“回主子的話,我叫彥祖。”他只學會回話,卻不懂自稱“小人”,明賢也不計較,接着問:“彥祖,我問你,你餵了小公子牛肉羹,是不是?”
騰彥祖又悄悄朝滕氏看去,滕氏不着痕迹地把衣角與他的距離拉開。騰彥祖灰溜溜低下頭,回道:“是。”
明賢又問:“你為什麼給小公子吃牛肉羹?”
彥祖與賀蘭容德血緣上雖為表兄弟,實際身份千差萬別,一個是錦衾擁護、含糖舔蜜的公子,一個是跪在冰雪裏看人臉色的小子。當初他是真心想去看看自己的表弟長什麼樣,他記得自己也有過一個弟弟,但也是在這樣一個雪天,弟弟病弱的哭聲隨着阿耶臨終前的咳嗽聲漸漸拖長而漸漸消失。彥祖答道:“我從不知道牛肉可以吃——冬天裏,阿娘寧願拿錢給耕牛搭棚子,也不捨得拿來買布做新衣。我知道這是好東西,吃了一口就全身暖和,我想,我想留給小公子、姑姑還有阿娘。可是牛肉羹灑了,阿娘吃不上了。”
“啪——”滕氏臉色紋絲未變,還是那樣文靜的樣子,誰也想不到方才那一巴掌是她打在彥祖臉上的。“你這個野小子,不看看自己犯了什麼破天的蠢罪,敢牽扯到我頭上來?”
明賢眉頭一皺,她不至於被滕彥祖幾句話就感動得要落淚,但是滕氏自作聰明地撇清自己確實讓她厭煩。
明賢恍若未聞,繼續問道:“你的牛肉羹,是我送的,是不是?”騰彥祖終於抬起頭來,疑惑地看向明賢。他的小臉蠟黃,嘴唇恢復了些血色,在門邊吹久了風,紅得極不自然。他只記得牛肉羹是一位女使姐姐送的,此時一直默默站在明賢身後的凌霄往前上了幾步,對彥祖道:“是我家姑娘好心,分你一碗的。”
滕氏眼珠子一轉,明賢哂笑,腹誹道:“你不會以為我是為了誣害你這個小小無名女子,安排了人去害我親弟弟吧?”明賢目光轉向滕氏,嘴上問道:“還有什麼糊塗話要分辨?”滕氏一直不曾覺得三姑娘遷怒於自己,登時如驚弓之鳥,低頭跪好。
“后宅安寧,不留外男,你以後去東山院。過幾年若是個子躥得高,就留下護衛大公子。你是良民,沒有奴契,若不想留下,開春就可以自請回家。”明賢交代了滕彥祖的去處后,向凌霄使了個眼色:“把他帶下去。”
滕氏的手不安地捏着袖口,就這麼輕鬆發落了?小的教訓完了,輪到自己了吧?
曹嬤嬤扶着盧氏走來,明賢上去迎她,讓人閉緊大門再落帘子。明賢問道:“阿娘怎麼不在裏頭?這兒有風吹。”盧氏“嗯”了聲,把手搭在明賢手上,由她扶着自己走進去,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滕氏,丟了一句:“你回去吧。”滕氏恍惚間覺得夫人的語氣與往日不同,又不敢多說什麼,連忙告退。
明賢扶着盧氏走近,明玉連忙從胡床上起來扶盧氏。明賢看了看窗外的天光,雪勢還大,便問道:“待會兒請阿耶來,一起圍一桌子吃暖鍋可好?”盧氏點了點頭,道:“你親自去,把你阿耶請來。”
賀蘭新前日夢見了故去的賀蘭容儀,昔日最疼愛的兒子在自己面前落淚,他起身想去追卻無論如何都追趕不上。這件事是圓子來梅昭院送東西時講給凌霄聽,凌霄又來告訴明賢的,明賢當時看着圓子離去的背影,眼色複雜。
晚膳的時候,盧氏時常出神,明賢放下雙箸,親手盛了碗湯奉上,問盧氏怎麼了。盧氏搖了搖頭,雙目哀愁,道:“我這些天總夢見你二哥哥,大虎他在夢裏怪我呢。”“阿娘別多心。或許是這幾日小俊身子不好,讓阿娘傷心了,勞累之下,想起了二哥哥。過到年關,二哥哥或許也想家了。”明賢說了幾句寬慰的話,明玉也跟着疏解盧氏心郁。賀蘭新聽者有心:“夫人說夢見了大虎?”
盧氏捂着心口點了點頭,蹙眉道:“他哭着問我,為何把照顧他的人給了小弟,是不是我們不再記掛他了?還說照顧他的人照顧不好小弟,他想讓從前的人給他祈福送香火,讓他看看他們,也讓他們想想他。他一個寂寞得很。他還說阿耶總說要帶他下江南,他真想去看看。”
曹嬤嬤正替盧氏布菜,無意間道:“老奴在盧府時聽說過一種說法,便是請故者牽挂之人或是生前接觸過的代替至親為其燒香引路,一路香火到何處,便可引魂至何處,最終故者心滿意安,便會安心上路,早入輪迴。”
賀蘭新夾了道素日不喜歡的配菜,明賢知道他心不在焉。他強忍住內心傾吐的情緒,淡淡笑道:“果然孩兒還是與阿娘親近,這些話只願意同阿娘說。”
明賢道:“其實說來也巧,二哥哥說照顧他的人照顧不好小弟,小弟近來確實孱弱多病。”說完低頭吃飯,不再多說。
“照顧他的人?”賀蘭新重複道,“照顧他的人何曾照顧小俊過?夫人還是要多休養。”
入夜的梅昭院裏,有燭花爆和積雪壓倒梅枝的聲音。阿覃從外頭走來,帶了一盞銀耳紅棗湯給明賢。阿覃笑罵凌霄:“傻丫頭,這麼晚了,姑娘還在練字,你也不知道提醒,這燭火多暗吶?也不知道剪剪。”凌霄受罵,也是一笑。明賢笑着替她分辯:“是我自己沉迷了,你別怪她。”
明賢一面喝着銀耳紅棗湯,一面聽阿覃說道:“老爺動作好快,已經去鹿鳴院問人了。一切都交代好了,總是會讓老爺清楚滕氏的來歷,還有她哺乳后腹瀉嘔吐、屋裏人讓小公子誤食牛肉羹的事。”明賢叮囑道:“記得那個彥祖,模糊帶過就好了,別讓阿耶問責下來。”
凌霄笑道:“姑娘似乎對這個小子格外開恩。”
明賢道:“我見了他便覺得熟悉,之後總在回想,卻根本不曾見過似的。仔細想了想,若凌霄是個小子,可不就是他那樣兒嗎?不過更機靈些,話也更少些。你們都是倔性子,還是偷偷犯倔的那種。”
凌霄靦腆地笑了笑,道:“姑娘慧眼。”
不知過了幾天,明賢又懶在被窩裏由凌霄一個人擺佈的時候,聽到阿覃從外面帶來的消息,一下便精神了。賀蘭新交代了趙姨娘,滕氏先遷出琉璃院住往郊外的閑屋,開春就把滕氏送回江南休養。作為誕下公子的有福之人,滕氏即將升為姨娘,代替體弱的主母盧氏為嫡二子賀蘭容儀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