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與娘子把家還

第三章 我與娘子把家還

()小鳳仙與掌柜的對望一眼,掌柜走上前,問道:“既然你說會唱戲,不妨唱一段鑒聽。”

陳逸看了小鳳仙一眼,不想出醜,讓他唱京劇絕對是張口就來,但絕不是漢一樓掌柜想聽的那種,想到路上聽的那句南曲,張口便有模有樣唱了幾句。

陳逸本就是京劇燒友,戲曲大同小異,除了北方口音濃重模仿不出江南口音吳儂細語之味,唱功倒是一流,擠眉弄眼神情也頗為到位。

掌柜的點點頭:“這句《張協狀元》,唱的倒也不錯。”轉身去與小鳳仙商議。

二人說話聲音雖低,但陳逸聽得大致明白,掌柜嫌陳逸北方口音太重,但小鳳仙卻覺得如今江南很多北方移居過來家族,地方音反而小眾,反正給蝶夫人唱完今天的戲就要結業,不如將就湊合應付。

掌柜的大約也覺得小鳳仙既是漢一樓股東,說話也在理,便點點頭離開,讓小鳳仙來對陳逸說。

陳逸見如此儀態翩遷的女子走來,態度放的莊重以不至令佳人反感,他路上已聽李琦講過,這小鳳仙據說是城裏數一數二的南曲名角,唱功絕佳,且是名dú1ì有主見的女子,一直想要打造自己的戲班,底子薄也沒後台因此一直未能達成心愿。如今欽州城大戲班林立,開出條件優渥,相繼將漢一樓唱角挖走,小鳳仙既不願賣身為奴,也不願寄人籬下,明rì漢一樓結業便打算做些小買賣徹底告別梨園。

“閣下如何稱呼?”

“鄙人姓阮。”陳逸笑着行禮。

“剛才聽閣下唱《張協狀元》,頗有韻味,不知會不會唱趙貞女?”

陳逸還是次聽聞這齣戲,卻絕不能承認不會。

“自然是會,只許久未唱有些生疏,若是能給鄙人看看唱詞,便會記起。”

小鳳仙冷冰冰說道:“南戲論詞不論曲,除了特定曲牌,其餘便是拿《張協狀元》的唱調也無不可,今晚若是唱的不好,便自領了工錢明rì不必再來。”帶陳逸進了後堂。

此時後堂熱熱鬧鬧,正在化妝上行頭,小鳳仙從一名大約十六七歲略顯稚嫩的少年手中奪過一本線裝冊子,交給陳逸:“熟記一下,會有人給你上行頭。”

那少年斯文氣重,模樣倒也標緻,向小鳳仙抱怨道:“姐,為何不讓我上,此人是誰?”

小鳳仙不答,轉而去上妝。少年用猜疑和憤恨的目光望着陳逸,陳逸料想這少年原本是要頂替上陣的,如今被搶了位置,自然看自己不順眼。

陳逸端着書,宋版,幾百年以後千金難求,光是本冊子就已是寶貝。打開來,裏面的字印刷整齊,《趙貞女》講的是一陳世美式故事,一個姓蔡的家鄉有賢妻,進京趕考中功名另娶官宦之女,前妻上京來尋,姓蔡的不僅不認還策馬踏死前妻,最後落得五雷轟頂。

姓蔡的唱詞不多,前妻趙氏是主角,一句句肝腸寸斷的詞,真是……狗血。陳逸光顧着感慨,到有人來給他上行頭,只大致記得前面寥寥幾段。

“上台了!”

南曲化妝不多,扮相簡約,尤其男角。陳逸就這麼被推上戲台。

這是陳逸戲台處子秀,以前也在戲友會唱過,觀眾都是戲友,老年人居多,唱不好大家只當一笑,如今面對眾多觀眾難免心情緊張,最重要的是,連詞都沒背下來,這……難不成要現編現賣?往台下一瞧,一樓密密麻麻全是人,二樓的雅間只有一名客人,隔着屏風,想來便是蝶夫人。

原本正焦急等待陳逸一同回去的李琦見到戲台上分明一個唱角是自己少爺,眼珠子差點瞪出來,以前阮大少從不看戲,這如何就上了戲台?

鑼鼓聲密集,整個戲樓安靜下來,好戲開鑼。

第一折基本是“趙貞女”小鳳仙一人獨唱,說她如何相夫持家恪盡婦道,夫君挑燈夜讀相伴在側……今rì來聽戲的,無不是衝著小鳳仙名而來,觀眾看的起勁,叫好聲絡繹不絕。

到最後送蔡郎上京,陳逸才有一句台詞:“去也。”然後便轉入第二折。

第二折沒陳逸什麼事,唱的是趙貞女在丈夫離開后如何持家有道,如何奉養公婆,如何照顧年幼的小叔子小姑子,公婆去世后賣安葬。小鳳仙唱的惟妙惟肖,觀眾看的是搖頭晃腦,大老爺們似乎也代入了這婦人的角sè。而此時陳逸等在帘子後面,拚命背着戲詞,越是心急有時候往往越事倍功半,到小鳳仙開始退場轉第三折,陳逸現記着後面前面的又忘了。

唱戲這碗飯不容易吃啊!陳逸自內心感慨一句。

“輪到閣下上場了!”

小鳳仙退到帘子后現陳逸手中還拿着戲詞一臉焦慮滿頭大汗,皺眉提醒道。

陳逸硬着頭皮第二次出現在戲台上,而第三折他便是主角了。

此時戲台下面已經有人開始退場,主要是因為小鳳仙在冗長的第三折中並無戲份,而全戲只四折,很多已經過了戲癮的人便打算離去,這令陳逸原本就有些緊張的內心更加忐忑。

第三折講的是蔡公子如何應取功名然後做上朝廷大員入贅相府,先是拜訪相府被冷落,特意去後院會面相府千金,旁白結束,相爺千金帶着丫鬟迎過來唱白:“汝乃何人?”

好在這第一句陳逸還記得,便拿出剛才張協狀元的唱調唱道:“我乃河東探花郎,依稀聞得撫琴殤,弦中似有藏心事,說與小生也無妨。”

第一句唱詞並非特定曲牌,曲調不限,只要不失大格便算過關,雖然陳逸唱的是眾人耳熟能詳《張協狀元》的曲調,但唱功很好,曲調高揚顯得有氣度,給原曲中那個只會阿諛奉承的文弱蔡家郎增sè不少。

“好!”有人已經開始喝彩。陳逸沒想到第一句就能得到認可,這一叫好不要緊,一時血氣上揚大腦一片空白詞忘得一乾二淨。

心中極力要安定下來,畢竟還有緩衝時間,相國千金覓得知音,含羞帶sao在那情意綿綿唱述心事,家教如何甚嚴爹爹如何守舊不讓她出門,小丫鬟也時不時幫腔旁白幾句。

相國大人出場,撞破相國千金與蔡家郎私會,雷霆震怒。鼓噪的鑼聲起,一群人撲向蔡家郎,按倒在地,相國大人治他罪。

輪到蔡家郎開唱。接下來便是標準曲牌,不能在唱調上投機取巧,只能在唱法上標新立異。觀眾見蔡家郎被按在地上,半天沒唱,不免有些心奇,他們不知道此時的“蔡家郎”不僅唱調不會,連唱詞都給忘了。

“啊!”陳逸在觀眾不解目光中大喝一聲。

拼了!陳逸心中一狠,張口便用京劇西皮老調《蘇三起解》唱腔配上他現場作的詞,唱道:“我與小姐情兩廂,共攜樹下觀月亮,若是相爺不允我,便要沉屍荷花塘。”

短短一曲,滿場嘩然。

觀眾面面相覷,唱調唱詞均是聞所未聞,驟然聽來雖覺高亢明快,但即便是初樂於戲曲的人也知道,戲曲乃是經典傳承,神聖而篡改不得。

“唱的是何亂七八糟,下去!”一個衣着光鮮的公子哥拍案而起,怒喝道。

這一下也點燃了觀眾的怒氣,瓜果皮紛紛被丟擲上台,嘈雜聲場面近乎失控。

陳逸沒想到觀眾接受新事物的態度如此過激,自覺無面目見人要暗淡離場之時,整個戲樓又突然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望向二樓屏風的方向,一個柔弱弱的少女聲音傳來:“莫要再吵,夫人說要聽戲。”陳逸好奇地打量過去,一名俏生生的小丫鬟立在那裏,清而玉立,面sè淡而平靜,卻也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勢。

陳逸感慨,這蝶夫人的丫鬟便已是如此動人的小主,蝶夫人恐怕更出類拔萃吧。總不會有女人喜歡找一個比自己美的丫鬟在身邊喧賓奪主。

“公子,請繼續唱完。”少女螓微頷對陳逸一笑,轉而又進屏風。

今rì本就是蝶夫人請人聽戲,正主話,一時沒人再有議論聲,紛紛落座。也有不識趣之人拂袖離去,只是寥寥。

鑼鼓聲再起,陳逸只好硬着頭皮再來,可一時想瞎編也沒什麼可編的。粵劇《帝女花》的旋律跳躍腦海,稍一修改張口便來:“落花滿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薦鳳台上,雙影傍斜塘,戲水成雙共鴛鴦……”

這一調不如剛才那般大氣,曲調卻極為婉轉,若是女子來唱效果會更好,被陳逸如此唱來卻有另一番效果,一個有報復的男子兒女情長反而顯得剛中帶柔,人物塑造的有血有肉。

陳逸開始時候編出來的詞曲,韻律和曲調都有些不搭配,之後便隨xìng所至洋洋洒洒,靈感一來一不可收拾,整個戲台只余他一人表演。給人的感覺哪裏還是原作中那個只會耍心機忘恩負義貪圖富貴的蔡家郎,唱的是情意綿綿,唱詞曲調時而優美,時而波瀾,豪氣干雲中有幾分壯志未酬的落寞,又有命運不公無處伸理的無奈,最後將相國千金往身邊一拉,轉而用老生唱法唱道:“雖然我家中有賢妻,但我要與你共連理~~”

京劇標準尾調,悠長,一口長氣吐完,“理”了好一陣。

只聽“邦!”一聲,不似敲鑼,倒好似鑼掉到地上。

一改原作,不僅未加隱瞞家中妻之事,還把與相國千金如何相識相知的過程唱的凄美婉轉,既有“落花滿天蔽月光”“生為比翼死為連理”此等動人之詞,又有“別離賢妻報家國,馬革裹屍千里還”豪氣干雲的篇章,既顯俗韻,又填雅韻,倒好像他與相國千金是情投意合,若是相國不答應這門親事,便要自殺殉情。唱調古怪但卻新穎,曲調悠揚,粗狂不羈,標準的北方口音雖有突兀,卻又唱法細膩,每一句都能直入人心,大開大合不拘章法,一連串唱下來,在座之人無不感同身受,驚詫之餘沒一人說出個不好。

正在台下換衣準備第四折上場的小鳳仙一聽到外面的sao亂便覺不妙,馬上到帘子後面看,阻止已然不及,之後便見這男子一邊唱一邊做動作,舉手投足一板一眼,唱腔流派頗顯成熟老到,直攝人心,只聽幾句便讓她覺得像是找到從學會唱戲就在苦苦追尋的東西。聽着聽着,彷彿也投身到這戲曲人物命運中,隨他曲調中人物起伏,到最後他那句“雖然我家中有賢妻,但我要與你共連理!”唱罷,心中無比失落,如同黃昏落rì眺望良人遠去,相盼不得歸的寂寥,又如同曲終人不得不散,自心底希望他再唱下去。

蔡家郎唱罷觀眾也完全蒙了,也不知誰說了句“後來如何?”,其餘之人紛紛應聲相問。小鳳仙心中暗喜,觀眾畢竟還是接受了這篡改。第二折原以蔡家郎和相國大人對唱居多,旁白其次,戲要接下去,但此時相國大人已呆若木雞,場上其餘有唱詞的也完全怔住,已經沒人有辦法接這齣戲,穿幫是遲早的。小鳳仙趕緊做個手勢讓鑼鼓聲再起,然後她便急匆匆上了台,想以自身之力配合他演下去。

如此觀眾卻更加興奮,蔡家郎還未與相國千金正式定親,趙貞女已然找上京城,這是要上演一出二女奪夫的好戲!

“夫人!”

第四折隨着陳逸一句唱白揭開序幕,成整幕戲高chao所在,如此一來再沒一人知道這第四折的走勢。而小鳳仙本身也是位才女,在如此臨場之下也能處變不驚,摻合著原本戲曲中趙五娘尋夫的唱詞,一古調,一京曲,二人相得益彰,真的做到了是雅俗共賞的地步,看的觀眾是如痴如醉。也不知何時,漢一樓湧進大量過往路人,整個漢一樓早就無下腳之地,站在後面的要站在椅子上,再後面的連站在桌子上都看不到戲台,只能粗略聽聽唱調,陳逸和小鳳仙每唱完一調,都能引來整齊的叫好聲和接連不斷掌聲。

陳逸也是代入了戲中角sè隨興昏了頭腦,梁山伯許漢文等但凡他能想到的京曲便脫口而唱,到後來竟然半摟着小鳳仙,二人你儂我儂親昵的舉動讓整個戲台的氛圍有些不對勁,原劇中蔡家郎騎馬將趙五娘踏死然後身受五雷轟頂而劇終,此時馬架子不是由蔡家郎套上來,而直接以“無主狀態”朝蔡家郎衝過來,整幕戲高chao達到制高點。陳逸先是一驚,“呀呀呀呀……”拉着二女四處轉圈躲開“馬匹”的沖勢,知道不能再繼續這麼糾纏下去,戲曲畢竟要有始有終,忽而唱道:“夫人與我情海深,小姐與我情斷魂。既然不得全心意,願以馬蹄了此生。”說著便要往馬匹身上撞。

“啊!”台下觀眾一片驚呼。

小鳳仙和相國千金扮演者一時感情太投入角sè,緊忙伸手去拉,卻不知蔡二郎使詐,詭秘一笑轉身一手拉着相國千金,一手半攬着力氣有些不支軟綿綿的小鳳仙。唱一句:“便是前路崎嶇難,我與娘子把家還!”鑼鼓聲急促,演員開始退場。

觀眾意猶未盡,紛紛驚喝挽留,但見“蔡家郎”臨近到帘子的時候突然對着樓上屏風的方向又唱白一句:“夫人,可否與我內堂一敘!”冷不丁一句,引來觀眾一片鬨笑,以為他要跟兩個夫人去恩愛一番“一敘別情”,實際上他是對蝶夫人的邀請。

如此一來華麗的一曲《趙貞女蔡二郎》正式結束。台下的叫好聲此起彼伏,幾乎沒有人願意退去,都盼着演員能上來再演一折,想要看蔡家郎如何跟兩位嬌妻幸福美滿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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兼職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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