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第129章
隔所中半月之期的最後一日,破落小院外頭的青石板小道一直很熱鬧,馬車輪響,官差開道,不曉得多少位時運不濟的普通百姓喪命於此,等偌大的隔所清理完亡人,活着的人們三三倆倆從緊閉的院落中走出來,迎接這一輪僥倖的新生。
許棠和周衍所在的這一處小院是邊戶,等隔所旁的人都走光了,才輪到他們這一處。
久違的鐵鏈響動自門外傳來,半月未開的木門轉動發出艱澀難聽的摩擦聲,開門的還是那位送她進來的官差,還不等許棠謝過他,就急急忙忙問道:“姑娘可有位妹子叫四萍?官差進隔所的時候,遇到一位姑娘在隔所不遠處的地方打聽尋人,連拉出去的死人她都悄悄辨過衣衫了,看着實在可憐地緊,我便答應留心替來問一問,這前頭都沒有一個認得她的……”
“四萍是么?瞧着年紀不大的一個圓臉姑娘對不對?你可知道她人在哪兒?”
“出了隔所往外一直走就上了官道,要是姑娘妹子就趕緊去吧!保不齊等不到人她就回京都了,到時候可不好尋哩!”
“哎!多謝官爺!”許棠惦念着四萍,快步跑回院中,背起自己的包袱就走,都到了門口了,忽的頓住腳步回頭望了一眼院中立着目送她的周衍。
“許老闆有緣再會,去吧。”那人立在院中,面上是她早已熟悉的淺笑,輕輕對她揮着手。
千言萬語抵不過四萍重要,她點了點頭,沿着青石板鋪成的小道飛奔,只盼着能快些攆上她。
她被周衍懶養了半月,腰身胖了小一圈不說,連體力都下降了不少,等死乞白賴追上那個一邊走一邊抹眼淚的清瘦背影,連喚一聲四萍的聲音都已經勻不出氣來了。
“四萍——四萍——”
前頭哭得認真的姑娘忽然回頭,瞧見了自己半月提心弔膽要尋的人,愣在原地都忘了走,張開嘴就嚎啕大哭起來。
“嗚嗚,小棠姐姐你讓我好找,我還以為你死了呢——”四萍張嘴哭得傷傷心心,鼻涕眼淚地糊了一臉,許棠喘着大氣好不容易追上來,也顧不得她糊的一臉,抬起袖子替她擦眼淚。
“我很好,你看我不是沒事么。倒是你,這半月怎的連臉都瘦尖了,你們隔所的伙食這樣差,別哭了,我這不是沒事么。”
四萍抽抽噎噎哭得剎不住車,結結巴巴道:“我、我沒去隔所。進城住驛館的那日我瞧見前頭路口有一家點心鋪子,好香好香,那早在驛館,我起來在窗戶那兒瞧見他們開門了,就想着、就想着買些回來咱們嘗嘗的。可等我回來的時候,驛館就已經不讓靠近了……”她使勁吸了吸鼻子,“我就守在離驛館最近的地方等着,等官差說能過去了,我一問才知道裏頭的人都被帶到隔所去了。”
要是去了隔所,雖說吃穿差些,可畢竟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若是四萍沒去隔所,那這半月她是如何過來的?
“那你這半月,吃住都在何處,可有人照顧?”
四萍抹了抹眼睛,逐漸緩過氣來,道:“我尋不到你,就記得說城中鶴鳴酒樓約了人,我一路打聽着去了,還好那鶴鳴酒樓的羅掌柜同咱們周老闆有過交情,早先就收到了信要接應我們的,聽到驛館裏頭出事了,便同雲川去了信,又替我墊錢尋了個落腳的地方。”
許棠鬆一口氣,抬了抬四萍可憐的尖下頜道:“那你怎的不好好吃飯,半月瘦這樣大一圈,不是讓我瞧了心疼么。”
四萍說起來又要哭,“隔所都在京郊,我又不會騎馬,沒有小棠姐姐的消息我怎麼吃得下飯。開始隔所一個二個都不讓靠近,後來好不容易瞧見裏頭的官差出來,一問說裏面人發病了,上面都不管了,嗚嗚,我差點就找不到你了——”
“沒事了,沒事了,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么,這些日子辛苦你了,你領我去鶴鳴酒樓,我好好謝過羅掌柜,再給你點一大桌子好吃的,這下可吃的進去了?”
“能。”四萍抽抽搭搭點了頭,這會子憋屈了半月的五臟廟慢慢松泛過來,她嘟囔了一句,“那我要吃最貴的招牌,小棠姐姐買不買?”
“買,只要你想吃的,咱們都點!”
二人沿進城的官道行了半路,碰到一輛慢慢悠悠往前走的牛車,兩人也不講究了,付了些零碎銀錢跳上鋪滿乾草的車板,搖搖搖晃一路往城中走去。
“四萍,這羅掌柜往雲川去的信,這會子怕是已經收到了吧,若要是驚動了雲錦姐他們動身來了京都,這會子再去信,是不是已經攔不住了?”
“半個月怎的說也到雲川了,收信的是周老闆,說不定他為了不讓雲錦姐姐擔心,都沒告訴她呢,那咱們到了酒樓就再寫一封回去報平安。”
牛車在進城不遠處同她們分道揚鑣,四萍記路的本事不錯,不然也不會剛到京都第二天一早就能竄出去買點心,二人在城中走了兩刻鐘左右,停在了四平八闊的一處街口,抬頭一望便是“鶴鳴酒樓”四個金字牌匾高懸。
四萍帶頭進去,對着櫃枱前頭指揮小廝的中年男子喚了一聲,“羅掌柜!”
羅鶴鳴一聽四萍難得這般雀躍的聲音,就猜到今日是有好消息,一抬頭瞧見許棠,大概知道這就是周詢口中那個“麵皮生的不算丟我人的大侄女”了。
他拱手認禮,道:“許老闆這一遭受苦了,樓上請。”
三人進了樓上雅間,正好是晚間飯點的時候,許棠點了一桌子招牌菜,道:“這一桌子算是借花獻佛,感謝羅掌柜這段時日對四萍的照顧。”
羅鶴鳴笑了笑,道:“遠來是客,本就應了周兄要在京都接應許老闆的,那人在信中同我宣揚聞翠如何了得,這萬般巧思背後的正主,我羅某今日有幸一見,怎麼說也應當是我做東。”
許棠推拖不過,恭敬不如從命,一邊享用這京都酒樓美食,一邊同羅鶴鳴說起了正事,“我在隔所耽擱了半月有餘,周老闆在京都給聞翠雇的那位,可有到羅掌柜店中來過?”
羅鶴鳴搖了搖頭,道:“說來也奇怪,許老闆是在隔所未能赴約,那位到了約定之期,也不曾露面,我曉得那位在京都租賃的居所,差人去問過了,說也是院中無人。如今許老闆回來了,我明日再差人去問問。”
“有勞羅掌柜了。”
飯畢,羅鶴鳴知道許棠和四萍這段時日辛勞便不再叨擾,招小廝拿來一個錦盒,遞給她們道:“這是先前周兄托我在京都替二位賃的宅子,訂契和鑰匙都在此處了,小是小了些,但是收整還算齊整,二位若是有什麼需要添的,同我說便是。”
“多謝羅掌柜。”
入了京都折騰到現在終於有了自己的居所,許棠和四萍歡歡喜喜參觀過這二進的小院子,麻雀雖小,但灶房廂房正廳一應俱全,院裏還沒個打下手的,兩人自己燒水舒舒服服泡了澡,躺到一張床上開始閑話。
“小棠姐姐,我們明日做什麼呢?”四萍來京都擔驚受怕了半月有餘,這人完完整整找回來了,一下失了目標。
“在江州的時候周老闆給過我一個單子,上頭都是他的舊友在京都初選過的鋪面。京都寸土寸金,買咱們是買不起的,雖說只能租賃,但是相較買賣能有更寬泛的選擇,明日咱們就往城裏轉轉,實地去瞧一瞧。雖說接頭的那位還沒消息,咱們先行一步多做些準備也是好的。”
許棠絮絮叨叨說起自己的規劃,有一句沒一句,不多時連最後兩個迷糊的字眼都消散在了春末的晚風裏,兩個姑娘頭抵頭睡著了,一晃便是天明。
京都人生地不熟的地界,許棠也不着急,雇了輛馬車,每日同四萍走走看看,把備選的那一片鋪子都踩了個遍,心中已經大致拿定了主意。御街和慈安寺大街相交的那處坊內,算得上是京都的繁華地帶,每日來往車馬行人無數,東西相連又有無數玩坊,饒是沿街開個甜水鋪子都是外頭比不得的紅火。當頭正好有一處酒家要盤租轉手,許棠在附近粗粗轉了一圈,對這處鋪子是勢在必得。
許棠盤算着尋個合適的時機同那鋪子的老闆面談,但是自己初來乍到,又只帶了四萍一個人在身側,若是不做些準備貿然前往,萬一遇上個從前黃十全那般門縫裏看人的,怕是要添不少曲折。她坐在馬車內暗自忖度,人靠衣裝馬靠鞍,明日還是得去衣裝鋪子裏頭尋一身震得住場子的裝扮才是,二來今日得了羅掌柜消息,終於能同周詢欽點的那位能人接上頭了,要是一切順利,帶個熟手去相談她也是求之不得。
許棠下了馬車,帶着四萍輕車熟路同羅掌柜打了招呼。
“還是二樓雅間,許老闆要見的人就在裏頭。”
小廝引着她上樓,雅間的隔斷木門一推開,許棠就望見了一個臨窗而望的挺拔身姿。
那人聞聲而動轉過身來,面上仍帶着許棠熟悉的淺笑,道:“許老闆,又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