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第128章
許棠雖知道這般的世家子弟多半沒進過廚房,但是當周衍對着灶台上那把銹跡斑斑的菜刀足足愣了半晌,她終於還是忍不住了。
“這是刀,能切菜的。”
周衍拿起那般鐵鏽一晃就掉渣的菜刀,笑了,“我原是不知道,許老闆對我竟有這麼大的誤解,這菜刀雖是銹了,但我也還是識得的。”他拎着刀到了院中水井旁,從泥里踢出一塊半陷的磨刀石來,道,“那還勞煩許老師費心思量一下,今兒個要教弟子些什麼,我磨好了刀就來。”
許棠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吐了吐舌頭,圍着官差早先扔進來的一堆食材進行盤點。也虧得她昨日丟給她官差的一筆銀錢,今日不僅米面肉菜齊全,連品質瞧着都是菜場裏現買的那般新鮮。她將各類食材按着存儲時日長短分門別類排好。胡瓜、菜瓜、豆角、茄子、萵苣,這些耐儲存的堆在一起不必費心思管,帶着露水的嫩韭菜嫩菠菜得趁着新鮮趕緊吃掉,肥瘦正好的豬肉足足兩斤重一大塊,瞧着血色都還新鮮,放不了幾日就得變味,得趕緊想辦法消耗了。還有幾塊腌魚臘肉,掛到房樑上懸着,避開老鼠應當能放上許久。最底下一包還帶着泥的春筍雖還放得,但時日一長失了鮮脆倒也可惜。許棠扒拉着那官差打包扔進來的各類山珍乾貨,心下已然羅列除了這幾日的菜單。
她拎起桌面上還翻着白眼的兩條小雜魚,轉頭對周衍道:“來!行水徒兒,為師今日就教你一味山珍海味時蔬肉粥,外帶一個生脆春筍油滋五花!”
磨好刀的周衍無奈笑了笑,道:“還請師父不吝賜教。”
灶台上的器具昨日許棠收拾的時候就一併洗刷乾淨了的,如今拿來便能用。許棠這會子靠做在竹椅上守着火,全靠一張嘴指揮周衍。
“那兩條小雜魚,沿肚子破開,裏頭的東西都不要。”她估摸着上來就讓周衍扣魚鰓是有些太難為人了,索性這兩條魚不算大,魚頭丟了也不可惜,“魚頭也不要了,一併剁掉吧。”
世家子弟學六藝,刀劍上的功夫想必也學過些,許棠就一開始糾正了一下周衍拿菜刀的姿勢,這會兒看着他一板一眼分切着魚肉,還挺像那麼回事。
“然後呢?”
許棠這會子盯得認真,莫名就想到了這人以後成了家若是要給夫人做飯,定是要好好感謝她一番才是,還頗有成就感地彎起了嘴角,好巧不巧落在抬頭詢問她步驟的周衍眼裏,就像從前那些小姑娘看他出了神的模樣。也不知為何,從前從不把那些鶯鶯燕燕的目光放入眼裏的周世子,這會子居然悄悄挺了挺脊背,頗為端莊地又問了一句,“下一步該如何?”
“哦哦。”回過神的許棠假裝無事發生,指了指桌上,“包袱里的那堆,黃色的是姜,下白上綠的細管狀是蔥,你一樣取一些,洗乾淨剁碎了用熱水燙出蔥姜水,把魚肉腌一下。剩的那把蔥分的時候小心些別扯了根,吃了飯咱們給它種到土裏,後面半月都有新鮮的吃。”
周衍不再掙扎與許棠教傻子一般的事無巨細,這蔥姜他雖沒種過,到底飯桌上也吃了千八百回了,便循着方才許棠叫他握刀的方法,一下一下給蔥姜剁碎了,鍋里滾燙的熱水一泡,半碗用來腌制魚肉,半碗用來給剁碎的新鮮肉糜調味。
“白色有些嗆鼻的是胡椒粉,鹽你自己嘗嘗也知道,一樣一小撮放進去和勻了,等鍋里油熱了再先下拼出來的魚骨。”
“好。”周衍循着步驟按部就班,在等油熱的間隙中抬頭,瞧見了貓腰在灶下收整柴火的許棠,面頰被隱隱火光照得通紅,他忽的就很好奇,“許老闆這一身本事,是從何處學來的?”
“做飯嘛,吃過好吃的,再有一條能嘗出好賴的舌頭,試着試着便會了。”
吃過便會?那這樣說起來,聞翠里那些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吃食,又是從何而來呢,周衍按着許棠教的法子伸手隔空探了探油溫,自知不便再追問下去。
“滋啦——”
沾了薄薄一層蔥姜水的魚骨下鍋,被騰騰的熱油逼出多餘的水分,薄薄一層魚肉附在上頭被炸得干香油脆,蔥頭和薑片下鍋煸香,待一鍋的食材都泛出卷邊的金黃酥焦就全數撈起,再下那剃了刺的魚糜和豬肉碎末翻炒,最後入鍋的是一把混雜的山珍野菌,稍稍泡開水就剁碎了扔進來,貼着熱鍋辣油數下翻轉,便混出鋪面而來的山珍香味。大鍋燒開的滾水一瓢沒過所有食材,咕嘟一滾便能熬出誘人的奶白色。
“這下把方才洗好泡着的米都倒進去,剩的你就不用管了,去扒筍準備炒菜吧。”
方才的肉片已經隨着剁肉糜的時候一齊備好了,現下只需得趁着熬煮鹹粥的時候,剝取那帶泥的春筍便是。周衍尋了板凳來,坐到許棠對面,兩人靠着微微發熱的爐灶,慢條斯理剝起筍來,一時只聽得灶膛內柴火嗶啵和國內米粥翻滾的聲音,憑添了一副歲月靜好的奇異畫面。
“都說君子遠庖廚,你從前可沒想過,自己有一日能親自下得廳堂來做飯吃吧。”
周衍把剝好的筍投到桶中清洗,道:“從前未曾想過,可如今為人添溫飽,倒不失為一種樂趣。”
脆嫩的鮮筍掐一掐便能流出水來,斜刀切成薄片,油溫驟起,方才的五花肉片下鍋熬出油香,順着鍋邊倒入春筍大刀闊斧翻炒幾下斷了生,最簡單的調味便能激發出這般時令鮮蔬的鮮甜本味,等翻鏟入了盤,每一片筍都泛着鮮香油亮的誘人光澤,筍片中的每一處空腔,都沾滿了順滑鮮香的汁水,擠在騰騰的熱氣當中緩緩聚到盤底。
大火熬煮的山珍海味時蔬粥還差一味時蔬,鮮得都能擰出水來的菠菜切成半寸長的小段,投到粘稠香濃的肉粥中攪上兩回便熟透了,大鍋掀開盛出一碗,滋味鮮爽的山珍夾雜香氣撲鼻,鮮香化渣的魚糜碎肉汁水豐盈,混着鮮嫩順滑的時蔬,滿滿一勺吹涼了,能將肚腹里每一份期待和焦急都熨燙妥帖。
“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徒弟,這味道不賴!”許棠迫不及待下筷去嘗那鮮筍肉片,雖說周衍頭一回炒菜火候拿捏地不是很得當,但放到這道菜中,微微干焦的肉片搭配鮮嫩爽滑的脆筍正是恰到好處的互補,口感層次更為豐盈。
周衍對自己廚藝天賦點滿意體現在了驟增的食慾上,許棠本是按着二人一日的飯量來算的,想着剩下的將就着晚上熱一熱便能吃,如今這一頓風捲殘雲下來,晚上這一頓看來又得開伙了。
食物帶來的慰藉是病體最好的良藥,許棠摸了摸自己圓滾滾的肚子,覺得高熱雖然未褪,但起碼內里已經暢快許多了,她靠在竹椅上有些犯困,抬頭看向正在乖乖刷碗的周衍,問道:“晚上還學么?”
“只要老師願意教,我便學。”
*
幾日教學下來,許棠被自己得意門生的作品精心將養着,每日吃得肚皮飽飽,硬靠着吃飯增強抵抗力的原始法子,把這一輪風寒扛了過去。不得不說,這人在做飯上頭還是有些天賦的,許棠懶怠成了習慣,連病好了也偷着尖兒,只肯給周衍打打下手看看火,備菜燒菜的功夫全讓他攔了去。二人白日一齊在灶頭上忙活,夜裏許棠那件被雨澆透了頂的屋子住不得人,只好還是墊起床板和周衍共處一室和衣而眠。從前兩日的生疏尷尬到後來的熟稔,周衍甚至都不用許棠再提醒,都能掐着她換衣服的點完美避嫌。
兩個從前萍水相逢的人,居然在這破敗的鄉下小院中,依着山中歲月長,過出了老夫老妻式的生活,許棠在牆上一筆一劃刻着第三個正字,不自覺地就笑了起來。
做好煩的周衍來叫她,湊到身後問了一句,“笑什麼呢?”
許棠自然不會說實話,指了指牆上還缺一筆的正字,道:“我在想,明兒就是最後一天了,所以高興。”
周衍緘默片刻,望了望西沉的日頭,道:“那這一桌子菜,就是我同許老闆吃的最後一餐了,可別放涼了。”
“嗯。”許棠轉身跟上,忽的嗅到了空氣中有一絲莫名的傷感。
半月之期過去,周衍的廚藝已不用許棠盯着,就能獨自掌勺做出一桌口味尚可的家常便菜來,隔所的日子快要結束,他們的食材還剩了不少,為了不浪費,這幾日的菜式都備得很豐盛。二人埋頭吃着,默契地你一筷我一箸往自己碗裏夾菜,卻沒有人開□□談。
夜裏照舊是一夜無話,第二日許棠醒來,偏頭一瞧屋子那頭的床榻上,早已沒了周衍的身影,她感受着莫名而來的失落,披着衣服出了屋子,卻瞧見周衍守在灶下看火,鍋里咕嘟咕嘟還煮着她最喜歡的鹹粥。
“不是說這一頓不做了么,等進了城好好吃一頓。”
周衍抬頭,眼裏是溫柔的笑意,“都做習慣了,怎麼能讓許老闆空着肚子呢。方才有官差來過,說是白日裏要清一清隔所病逝的人,咱們要晚些時候才能出去。剩的那些菜,我挑了你喜歡吃的中午多做些,這鹹粥先墊墊肚子。”
許棠後知後覺,忽的鼻子一酸,這半月以來,她依着自己的脾性耍賴躲懶,仗着自己半吊子師父的名號,確是真真切切被周衍縱着照顧了許久,眼下離別在前,他還惦記着自己喜歡吃什麼,要說她是一點心動都沒有,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可京都這樣大,就算她有萬般思緒翻湧,往後天南海北,要如何才能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