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第66章 第66章

咖啡廳內,來來往往的人,過往匆匆,從未有誰會因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停留下一秒鐘的腳步。

不會有人因為你的難過而跟你共情,可能這一刻你走過的地方,旁邊就是另一個公司的白領看着手上突然飛走了的幾十萬而崩潰,另一邊的另一個人卻因為一下子賺了幾個億而興奮握緊了拳頭。

咖啡涼了,發出苦澀的味道。這家店的藍山咖啡做的依舊很正宗,進口的豆子從國外聘請來專業的咖啡師。早些年周衡也會天天拿着咖啡續命,沒日沒夜工作,所以才投資了不少咖啡館,挺享受世界頂級咖啡帶來的芳香。

然而此時此刻的咖啡香,鑽入鼻子裏的,卻是滿滿的苦楚。

苦的讓人眼睛都有些疼。

他低頭盯着那手機屏幕,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表情依舊是波瀾不驚,淡淡的,讓人完全看不出內心究竟有什麼變化。坐在對面的杜曉東簽完字,抬頭拿着證據推到周公子面前,看他在低頭看短訊,什麼情緒都沒有,還以為只是看了個什麼什麼推送。

“周先生,我簽完了,後面那份備份的也要一併簽了么……”

周衡沒抬頭。

或者說如果稍微仔細觀察一下,也不是完全看不出周公子的變化。周衡這個人向來情緒管理十分得當,該不讓你看出來的就是看不出,能讓你看得到的都是他想讓你看得到的。

永遠活的跟個手錶轉軸似的,每一步都精確到秒,永遠不會出任何差池的一個人,如果突然能讓你看得出他的漏洞,那麼就代表着這件事或許真的已經把他給擊碎了。

指針不走,錶盤徹底崩壞。

周衡罕見地顫抖了一下握着手機的手,拇指與食指相當用力。而後食指抬起、落在了屏幕那串白框文字上,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勾勒着那寥寥無幾的幾句話。

杜曉東的心思算是比較縝密,對面的人有比較大的情緒波動他還是能夠察覺的出來。不過也可以說是周公子的情緒波動實在是太明顯了,以至於連杜曉東這種普通人都能看得出。杜曉東跟着周衡重新調查江北事件一個多月,還從未見過這個模樣的周公子。

周衡放下手機,肩膀往後靠了一下,調整了一個舒適的角度,他完全沒有理會杜曉東剛剛說的話,彷彿在正常的思考什麼事情。只不過眼神是空洞的,胸口一起一伏,機械地維持呼吸。

下一刻,他突然站起了身,抄起手機就往門外走。那舉止異常的驚慌失措,連搭在椅子上的大衣都忘記帶。杜曉東被他這樣給嚇了一大跳,心臟瞬間吊到了嗓子眼,不知道為什麼會一下子緊張,愣了半天,才想起大喊了一句,指着周衡落在椅子上的衣服,

“周先生,你的衣服忘記帶了——”

當年他跟高敏吵架時候,都沒有這般的慌張亂神。

……

周衡一路開車到了醫院,路上車並不多,這個時間段不在上下班高峰,幾個紅綠燈的問題,就能迅速到達醫院。

一路上周衡都快把油門給踩爛了,全然不顧超速的提醒,手機上又多了幾條超速違規的提示,他卻全然不顧,捏着方向盤的手指近乎要掐斷,手腕青筋暴起,將原本就血管凸現十分明顯的小臂上爆出一根又一根青色的脈絡。

奧迪都給開出了蘭博基尼的架勢,以前周衡只在最彷徨的歲月里這麼漫無邊際開過車,那個時候想活與不想活只在一瞬間的問題,然而現在他想要去讓另一個陷入絕望的人好好活下去。

她要跟自己分手,分他媽的手!他倆就他媽的沒牽過手!在一起過嗎!!!

他明明還要陪她一輩子的,不管她變成了什麼樣!愛了就是愛了,後來的周衡也不去想自己究竟被明清吸引到了什麼地方,他為什麼會一下子就栽了,栽在了這個笑起來永遠燦爛的女孩身上。

他們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如果世界不通,那麼他就打破邊界,去應和她的世界。

優秀也好,受傷也罷,如果就此斷開了一切,要是她有更好的人陪伴,他也就認命了。是不是一個男人在感情里永遠都會率先卑微,可周衡覺得感情裏面,卑微點兒也不算什麼壞事,只要他愛的人能夠開心,他便全世界都是燦爛的。

然而那個女孩,現在卻要踹了他。

……

醫院白天的人依舊不少,永遠看不到笑臉。周衡在停車場內停了車,坐在駕駛座上,望着那匆匆往前走的陌生人。

忽然就又不知道該如何下車了。

甚至感覺腿都在顫抖,推着車門的手指一點兒力氣都使不上。巨大的恐懼將他籠罩,他不知道接下來要面對着什麼。他很清楚自己的聲音,他捨不得,為什麼捨不得?不知道,就是覺得莫名地很難受,要是她是移情別戀開開心心地離開他,他似乎也不會這麼絕望。

因為都知道是為什麼,無論明清現在拿怎樣的理由來搪塞他,事實就擺在那裏。周衡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摸出根煙,擦火的手指都在顫抖。一根煙抽了很長一段時間,終究是不敢上去,頭一次腦子是亂的,是害怕的,是分析了半天發現兩個人其實根本連在一起的承諾都沒有,原本說好了三月份他從H城回來她贏得選拔賽就在一起,現如今什麼都破碎了,然後就發現強硬的態度都沒有合理的依據。

這種時候是不能吵架的,絕對不能吵架。可周衡忽然就不知道該去用什麼態度和位置去面對明清了,到頭來他又有什麼資格去做出一些包含有私人情緒的事情?明明現在最難受的應該還是她,失去了活下去信念的那個女孩!

時間一點一滴流過。

上去的時候,周衡冷靜地跟明宏發了條短訊,問問明清怎麼樣了。明宏肯定是知道明清要跟周衡斷關係,半天都沒迴音,最後在電梯開門那一剎那,周衡收到了明老師的回話。

明宏:【不太好,對不起了。】

那句“對不起”什麼含義,

周衡紅着眼眶進了電梯。

電梯一幀幀往上升。

然而到達病房門口時,周衡卻被告知明清剛剛被推出去做一個小小的手術,大概需要半天多的時間。周衡坐在走廊上冰涼的椅子前,胳膊搭在膝蓋上,垂着頭,不知道在等着什麼。

明宏沒有陪着明清過去,是明太太跟着的。明宏出去抽了根煙,回來那一刻就看到了周公子已經坐在了外面的長排椅子上,渾身都是說不出來的頹敗。男人低着頭,手機握着手機,看不出任何情緒,在一字一句敲短訊。

“……”

“正常的理療。”明老師揮了揮手驅散着煙味,一擺衣服邊角,坐在了周衡旁邊的椅子上。

周衡收起手機,抬了抬頭,

“她晚上,可以去酒吧?”

明宏:“……”

周衡又低會頭去,盯着屏幕,手機上端是“對方正在輸入”這幾個字。

等待的功夫,他忽然輕笑了一下,倒不是自嘲,就是有些淡淡的疼,

“要是實在是不行,有什麼事情就在醫院裏說吧。”

“現在狀況都這樣了,也不追求什麼氛圍……我尊重她所有的意願,但還是希望不要讓她太難受。”

明宏斜眼看了下周衡,也是一陣的心疼,這個小夥子是真的可以,要是沒有如果,要是沒有突如其來的意外,他真的是打算接受了他跟明清的事情。

然而一切都不可能重來,一切也都已經發生了。

明宏又控制不住地去摸煙,醫院走廊是不讓抽煙的,圓圓的警示牌明晃晃貼在牆上。他只能含了一根在嘴角,裝模作樣心理安慰,還甩了甩盒子,擦出一根遞到周衡面前。

周衡搖搖頭,說了聲“謝謝”。

明宏仰着頭,輕輕吐着氣,

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實在是太刺鼻。

“沒辦法,我們也沒辦法說的動她了。”

“出去的手續也都給辦好。”

明父說著說著,又摸了摸口袋,拿出一張長城的建行卡,放在了周衡的手裏。

周衡抬了抬眼皮。

明宏:“手術費,住院費。”

“拿着吧。”

很多話,到了此時此刻,似乎說出來也沒什麼作用。

盡顯蒼白無力。

周衡接了過來,兩根手指捻着,翻了個面,又看了看背部。銀光閃爍的卡片,裏面幾百萬的錢。這些錢或許不論對於他來說還是對於明家而言,都不是什麼太大的數字。

這麼幾個月,用錢堆積成山,就算這輩子都這麼造作,也不會有任何負擔。周衡轉了兩下卡片,重新握在掌心裏。

手機上忽然跳出來一大段文字。

他剛剛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說,還沒來得及開口。但就在看到那長長一大串文字那一瞬間,瞳孔忽然驟然縮緊。

噌——

“明叔,”周衡忽然站了起身,拎着手機,對明清微微彎腰,

“我還有點兒事情,晚上七點,就在SMELL酒吧。”

“你們讓明清出來的時候注意安全……我晚上會準時到的。”

說罷,他便又急匆匆離去。

明宏愣了兩下,含在嘴角的煙都有些往下掉出。周衡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像是有什麼很重要很急緊的事情。也對,周公子的身份,多少事纏身都數不清。明宏低下頭坐回到椅子間,垂眸腦袋放空了一片刻,

眼角忽然斜到了剛剛周衡坐在的椅子上。

那張長城建行的卡,

安安靜靜躺在椅子坐面中央。

……

如果過去能夠重新來一次。

明清知道如果時光能夠重新來過,她還是會走上短道速滑這條路,也不會後悔過去遇見過的那些糟心事。可能就是天妒英才,人輝煌的太過於反自然,就會被上帝收回最普通的活下去的平淡。

所以現在的她,其實連平平淡淡去談一場最普通的戀愛的資格,都沒有了。

但她還是很喜歡她跟周衡認識的那段時光的,那個時候她處於事業的低谷期,兩個人在平淡的沿海小城市,看着秋天風吹過樹葉枯黃了,忽然下了雨,吹的窗戶嘩啦嘩啦打,他騎着自行車,叮鈴叮鈴沿着街頭小巷,慢慢載她回家。

出院后大概會離開Z市,因為那裏也全都是美好的記憶。她沒辦法再去碰短道速滑,關於過往光輝事業的一切關聯地兒,她都不想再去看見。她已經跟爸爸媽媽說好,不這樣拚命治了,能過一天是一天,可能或許在未來的某一天,她會慢慢從這種絕望中走出,然後找個地方開個小小的雜貨店,守着孤獨的人生和殘破的身子,靜靜過完一生。

將曾經的耀眼,全部埋葬在過去的時光中,封鎖死了,灑滿灰。

明清讓媽媽翻箱倒櫃找出來一件長裙子,她很少有這種系肩帶齊胸拖地連衣裙,總覺得穿上去嬌滴滴,很不適應。這是家裏唯一一條,幾個月前買的。

隊裏的小隊員們總說隊長沒有女人味,一天到晚跟個男人似的。雲蘇雖然才十八歲,但是可比明清會打扮多了,二月底那會兒大家都知道了隊長選拔賽后要去跟周公子表白,一個個說什麼都不能讓這場即將到來的盛大“宴會”變成在路邊啃炸串的邋遢模樣。

隊長的終身大事,那可不得好好操辦!

明清被幾個好姐妹給說的,居然真的動了打扮嬌滴滴去跟周衡表白的念頭。但是她沒有拖地長裙,也不知道該怎樣選,雲蘇問了下隊長心中的報價后,二話不說拉着小明隊長去請了假,專門抽出一下午的時間,姐妹幾個給她在品牌店裏逛了三圈,好不容易才選出來這麼條漂亮的裙子。

只不過現在似乎也穿不了了。

明清拿着那條裙子在身上比劃了一下,裙子肩膀上的裁剪是有些寬鬆的,細細的波浪剛好遮住紮滿針孔的胳膊,腰倒是細,裙擺很長,要是坐着輪椅穿上,倒是能夠讓人看起來稍微健康一些。

她真的很想要跟周衡在一起啊!

“媽,”明清將裙子貼在瘦削的身板前,對着鏡子看了兩眼。

鏡子裏的女孩,臉色蒼白,渾身都沒了朝氣蓬勃的鮮活勁兒。

明母抬了抬頭。

明清:“我穿這件去,你說好看嗎……”

明母將散落下來的頭髮別到耳後去,能夠看到幾縷白了的髮絲。她直起腰從後面握住女兒的肩膀,與她一起看着鏡子裏的二人。

“好看。”

“清清穿什麼……都好看呢。”

明清的眼圈紅了,她咧着嘴露出一個很努力的微笑,然後吸了吸鼻子,可是怎麼吸,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淌了下來。

“等出院后,我想……我想去J市,去鄉下,沒有任何認識的人的地方。”

“然後養一隻小狗,再養很多很多蔬菜。豎個小鳥房,紮起一圈的養雞欄。”

“然後,再然後,也養只能看家能擰人大鵝……媽,我真的很想過平淡的生活,我真的沒辦法了。我沒辦法了。媽,我真的沒辦法了我真的沒辦法了,我沒辦法了,就是這樣沒辦法了,真的是沒辦法了,沒辦法了……”

沒有、辦法了。

……

六點多的首都,內環擠成沙丁魚。

SMELL酒吧在城區的邊緣處,是一座挺舊的酒吧,以前明清帶着小弟們出來飆車,飆完后乾脆不回宿舍了,就找個二十四小時通宵的地兒喝酒。

肆意的年華,狂傲的青春,幾年光陰簌簌飛舞,再過來,早已不是昔日的身影。

這家酒吧的生意很好,是個清吧。明清的唱功就是在這裏練出來的,過去這裏有個很有故事的歌手,喜歡抱着結他坐在高腳凳上唱《天黑黑》,外婆搖着搖籃的沙啞聲音浸潤了整個光陰蕩漾的紅木桌。

只可惜那個歌手後來因為癌症去世了,應該說明清第一次發現這個酒吧來這裏喝酒的時候,他就已經癌症晚期。最後的歲月他卻並沒有天天躺在醫院裏,那個歌手據說更早以前是深圳一代某個地下城相當知名的搖滾組合的主唱,在那個還沒有手機MP3的年代,他們發行了很多的磁帶,有大把大把的歌迷。也曾有過紙醉迷金的歲月,也曾有過年少追逐的夢想。

所以後來患了病,知道自己即將走到生命盡頭,還是放不下最熱愛的夢想,願意用減短生命這樣極端的方式,去證明着自己曾經也熱烈地活過。

SMELL換了新的駐場,酒吧里也重新裝修了一遍。以前天天給明清挂名埋單的老闆不在,據說陪小孩學習去了。

明宏還是跟新的老闆稍微打了個招呼,這一年裏明清的名聲可謂是響徹全國大江南北,誰都聽說過一嘴桀驁不羈短道速滑頂級選手。老闆看了眼穿着白色漂亮連衣裙的女孩,裙子單薄,就算稍微畫了點兒有氣色的妝容,依舊掩蓋不掉她的虛弱。

那種從骨子裏透露出來的絕望感,讓老闆忍不住心臟一揪一揪的。老闆滿口答應着會照顧好明清,明宏沉甸甸說了聲謝謝,拍拍女兒的肩膀。

明清熟練滑着輪椅,往酒吧裏面走去。

【A23座】。

周衡已經到了,找了位置,卡號是他發給明清的,微信上白底黑字就那麼一行。明清感覺輪椅頭一次那麼沉重,連衣裙在輪子的前行中飄起一段段弧度。幽暗的空間,低靡的酒精瀰漫,這裏應該是被清了場,沒有其餘任何人落足,連往日裏會四起的煙蒂的猩紅,今日都全部消失在了燈光與壓迫下。

氣氛很冷,沒開空調都很冷。

酒吧最角落的A23座,那個男人靜靜地坐在那裏。黑色西裝西褲,外衣摺疊了搭在座椅靠背的後方,雙腿交疊,手工定製皮靴點着地板磚,白色襯衣的袖口往上挽,露出冷白皮的精瘦小臂。

青筋那麼清晰又突兀的蜿蜒在他的胳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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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欲的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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