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第 183 章
高達三丈的巍峨城門敞開約莫一丈的空間,身披甲胄的士兵們惶恐不安地目送乘着汝南王的隊伍出城,久經戰亂逐漸麻木的心不知該憂心王爺的安危還是城內糧草的安危。
“我等不好擅離職守,就是再急也得有人在東城門好好守着。”領頭的守城小將似乎看出了身邊同僚為何心事重重,順手拍了拍他的肩頭寬慰道。
“王爺應是知道晏軍攻打北城門,選在這時候出城,小的實在不知該怎麼和嘉王爺交代。”汝國士兵望向天邊延綿不盡的滔天大火,喟然道。
他們先前收到城內守軍來報,東城門不久后恐會有姦細冒充汝南王出城,讓他們多加防範。
本以為又是大功一件,誰承想這馬車裏真坐着王爺。
持着不可放過的念頭,這十來人本是打算仔細搜查馬車,確認無誤后再放行,結果就出了糧倉走水這等倒霉事,一下子被調遣了半數以上的人去救火。
不論是汝南王的安危還是糧草是否完好,都跟他們的身家性命息息相關,讓他們如何能放下心來。
“這事我已命小六到北城門稟報嘉王爺,到時候真有個好歹也怪罪不到我們頭上來。”領頭小將搖了搖頭,看着兩扇關嚴實的城門,時刻戒備着晏軍聲東擊西。
只是眾人沒等來嘉王爺的命令,反倒先看到了烏澤聖昔日的心腹將領隆良驥,也是那日擒獲晏國一行人時,意圖射穿陸知杭掌心的人。
隆良驥臉上的絡腮鬍好似在顫抖般,整個人滿含怒意地騎着□□良駒趕到東城門,一雙瞪圓的眼睛巡視守城士兵一圈,急忙問道:“可曾見到有輛馬車來此?”
“回將軍話,是汝南王殿下的馬車,一刻鐘前已經出城門了。”那守城小兵被他莫名充斥着怒氣的態度唬住,句句如實地回答。
聞言,隆良驥目眥欲裂,捶着胸口氣不打一處來:“你們這些蠢貨!王爺被人挾持了都瞧不出來,快隨本將調遣數百精銳前去營救王爺。”
隆良驥無暇懲戒這些放敵人出城的小兵,只盼着快些把烏澤聖救回,要不是庭院外的士兵發現不對,進去發現裏屋空空如也,只怕他的主子明日就成了晏軍要挾汝國的人質了。
那剩餘的幾個守兵聽到這話臉色瞬間慘白了一個度,顧不得東城門防守不足的問題,連忙依照隆良驥的話調遣數百精銳前往,頗大的動靜驚擾了守在城牆上的統領,他神情肅穆地趕到隆良驥面前。
“隆將軍,卑職已清楚事情始末,只是晏國人如此行事必然有人接應,區區五百人還不夠保守,好在嘉王爺早有預料晏國有聲東擊西的可能,各城門都留有不少兵力,將軍再帶不下三千人方可萬無一失。”東城門統領鄭重行了一禮,沉聲道。
聽到東城門還有至少幾千人的兵力,隆良驥是既喜又怒,自嘉王橫插一腳后,烏澤聖一派就被排擠在外,身為此次出征副將的隆良驥竟不知軍中部署。
他忍住對烏霍欒的不滿,毅然道:“救王爺分秒必爭,本將且先調遣五百人追擊賊人,爾等三千精銳快些跟上。”
在澤化城內井然有序安排着後事時,陸知杭等人自出了城門后就往小道處狂奔而去,梨姠及萬太醫等體力不支的人都擠上了車廂里,剩餘十個侍衛馭馬為馬車開路。
雲祈探手掀開絲綢織就的帘布,漆黑幽深的瞳孔清晰倒映着身後漫天的火光,彷彿要將整座澤化城都吞入火海中,他挑起眉問道:“你設下的?”
“嗯,足足幾十萬石的糧草,斷了汝國的後路,北陵城短時間內應是無憂了。”陸知杭說話時不輕不慢,卻不難讓人聽出其中的笑意,渾然不在意一旁心在滴血的烏澤聖。
雲祈輕輕點了點眼梢的紅暈,側過臉來端詳着許久不見的清雋容顏,唇邊溢出淡淡的笑:“郡王殿下戰功卓絕,本王卻是不好封賞了,該父皇來論功行賞才是。”
這話何意,車廂內的人都心知肚明,待了卻邊關戰事,只怕陸知杭這官位和爵位都得往上提一提了。
萬太醫二人將陸知杭視作救命恩人和傳道受業的師父,自是難掩喜色,哪裏注意到克制住自己親昵語氣的雲祈對他們當電燈泡的那點不滿。
陸知杭本意僅是為了能幫上雲祈一二,對於戰功倒不是多在乎,他視線掠過角落處的梨姠三人,定定地落在雲祈身上,見他與分別前多了些殺意與堅毅,不難想像這些時日來發生了多少事情。
陸知杭空着的那隻手動了動,忍住上前將雲祈擁入懷的衝動,剋制心中洶湧的相思之情,沉聲道:“東城門到北陵城足有半個時辰的路程,就怕汝軍發現不對頭,這馬車行進速度還是慢了些,依本王看不如馭馬妥些。”
他們幾人坐在馬車裏倒是舒坦,可一匹駿馬拖着沉重的車廂又怎可能跑得過汝軍的汗血寶馬,一旦對方發現被詐,在悍馬的追擊之下他們不過是螳臂當車。
“殿下放心,我們此行是做足了準備的,前邊就有晏軍接應了。”梨姠聽他原來在憂慮此事,這才想起來還未把計劃全都複述給陸知杭聽。
北城門的晏軍不過是佯攻罷了,為的就是讓汝國人集結大量力量在那兒,好為潛入澤化城的雲祈減輕壓力,現在就是再想調遣人手追擊,怕也湊不出一千之數。
“……”陸知杭聽到這話,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至於烏澤聖,在知道這個消息后,連忙低垂下了腦袋,遮掩住自己泛起波瀾的情緒,他一直坐以待斃必會困在晏國,一旦兩國談崩,自己的性命怕是也不保。
“不過殿下說得在理,這馬車跑得確實慢,還是騎馬快些。”梨姠不敢冒犯到兩位殿下,只能在擁擠的空間裏蜷縮成一團。
儘管有援軍接應,但畢竟此時離澤化城不遠,為保萬無一失,眾人還是聽了梨姠的建議下車,那輛價值千金的馬車被棄之如敝履。
陸知杭自然是與雲祈同乘一匹,雖說這舉動在諸位侍衛爭相讓馬的襯托下顯得有幾分怪異,梨姠在秦侍衛的幫襯下踩着馬鐙上去,眼神古怪地打量着儼然一對璧人般讓人插不進腳的兩位殿下。
“殿下果真體恤我等。”秦侍衛順着梨姠的視線望去,不由得感慨道。
“是、是嗎?”梨姠聽他這麼一解釋,連忙尷尬地低下頭來,暗暗反省起自己是不是心思齷齪了。
眾人各自分配好同乘的人,剩下的年輕小兵手中持着汝國的長刀駕在烏澤聖身上,瞪着對方沒好氣道:“你還要我扶着你上馬不成?”
一聲斥責在空蕩的黃沙地迴響,引來數道目光的注意,陸知杭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人高馬大的烏澤聖,面上若有所思。
這汝南王莫不是想使詐脫身?
陸知杭的念頭方起,不等他命人將烏澤聖的雙腿打折,強制把人拖上馬,昏暗的後方就猛然傳來震耳欲聾的馬蹄聲,獨屬於汝國人的怒吼聲爭先恐後傳來,澎湃的氣勢似要與他們共決生死。
“不好,追兵來了。”秦侍衛臉色猛地大變,抓緊韁繩朝雲祈那頭看去,只要對方一聲令下,他就即刻往前逃命。
“快上馬啊!”那小兵聽到彷彿踏在心坎上的馬蹄聲,拉着烏澤聖的衣領急切道。
這陣仗怕是不下幾百之數,可別沒等到援軍先被汝國擒了回去,那今夜的一切不就白費了,小兵心急如焚,扯着烏澤聖的衣服就要上馬。
“本王腹痛難忍,上不去馬。”烏澤聖早有預料,向後退了幾步躲開小兵的擒拿,提出全部的精神注意着身後的鐵蹄何時能踏破此處黃沙,有恃無恐地睨了馬背上的雲祈一眼。
自己價值幾何,烏澤聖心知肚明,他篤定在與汝國談判前,晏軍定不敢讓他丟了性命,畢竟生性軟弱的晏國人又怎敢承受汝國的怒火,只要再拖下去……
那晏國小兵被氣得沒轍,視線範圍內隱隱有人頭攢動,他深怕多等一刻就害了所有人的性命,便口不擇言道:“上不了馬,我扶你上……”
“殺了。”雲祈回首睥睨着站定在那的烏澤聖,攝人心魄的丹鳳眼波瀾不興,好似口中說出的不過是一道無足輕重的命令。
“啊?”小兵手裏的長刀險些從手裏滑下,他愣了片刻才恍惚明白雲祈說得究竟是什麼意思。
不僅他懵了,就連馬背上的陸知杭同樣面露訝異,更何況滿臉錯愕的烏澤聖。
這可是汝國皇帝委以重任的六皇子,有勇有謀,乃是未來皇位的有力競爭者,對方為汝國奪下澤化城,價值可不是一般的皇子能相比的。
只要他們生擒了人質,天然就牽制了汝國,費盡千辛萬苦抓來的皇室血脈……就這麼殺了?
“既然上不了馬,那就殺了。”雲祈見小兵在此危急的情況下如墜夢中,凌厲的長眉不由得微蹙,抽出腰間懸挂的佩劍,舞起雪白的鋒利劍身就要往烏澤聖那邊刺去,雷厲風行的行事風格讓在場眾人皆是一驚。
烏澤聖目睹雲祈狠厲的一劍,憑藉多年的矯健身後,想也不想就往後躲閃,只是顧忌了眼前致命的劍刃也就疏忽小兵架在身前的長刀。
他餘光觸及近在咫尺的長刀,在劃破皮肉時堪堪停住,還未慶幸自己躲過小兵的長刀,胸口就猛地一痛,溫熱的液體爭先恐後地湧出,在意識昏迷前只來得及看見雲祈嘴角輕蔑的笑。
貴為一國皇子的屍身就這麼被人棄在了荒郊野外,雲祈倒是有心拿烏澤聖的遺體做些文章,奈何再耽擱下去追兵就要衝到他們眼前了,再者還能給他們拖延些時間,何樂不為。
汝國人見到浸滿渾身血的烏澤聖作何想,陸知杭多少能猜測到,不過他這會還沉浸在雲祈隨手把烏澤聖殺了的刺激中。
“這不是最後與男主打了十來年仗的新任汝國皇帝嗎?就這麼……死了?”陸知杭摟着雲祈緊實的細腰暗想,回首望向彷彿瘋了般追殺過來的汝國軍隊,個個面目猙獰。
“狗賊!還我們王爺命來啊!”隆良驥幾欲發狂,匆匆讓人送烏澤聖回城救治,眼裏只有前邊那十來個逃竄的晏國人,勢要讓這些賊人付出代價來。
身後追兵的到來讓一行人的心頭都蒙上了陰影,默默地加快往前疾馳的速度,要知道汝國人擅射是諸國聞名的,他們從東城門到北陵城只需半個時辰,如今策馬跑了將近三刻鐘,只需再堅持會就好了。
鐵蹄踩踏在黃沙上,飛濺起道道輕塵,身後汝國人的叫罵聲聲不絕,恍惚有種催魂奪命之感,聽着逐漸逼近的嘈雜聲,晏國眾人不遺餘力地抽打身下的快馬,只是這距離幾經周折都沒能徹底拉開。
“這架勢瞧着是殺了他們父母不成?”梨姠神色着急地回首望去,在瞥見隆良驥猩紅的眼睛時顫聲道。
幾人罵罵咧咧,抓着韁繩的手都浸入不少汗水,在後方奪命的追擊下險些控制不住身下的馬匹,止不住往前方尋找着晏軍的身影。
“到了。”雲祈抬眸望向黃沙翻飛的前方,見那足有近千人的晏軍,清冽悅耳的嗓音在吵鬧中響起。
追擊而來的數百汝國士兵顯然也看到前面烏泱泱的晏國軍,為首的隆良驥視若無睹般繼續揮舞着手裏的長刀,叫囔道:“國讎家恨不可忘,殺了這些晏人,為王爺報仇!”
前來接應的近千晏國軍迅速護在雲祈的身前,兩方交戰數月,早已結下血海深仇,見隆良驥率領幾百人就妄圖與他們一戰,晏軍中的將領不由冷笑連連,一聲令下就與之廝殺起來,仗着人多勢眾局面可謂是一邊倒。
只是汝軍大抵是被渾身是血的烏澤聖刺激得出問題了,明知雙方實力懸殊還拚死殺敵。
濃郁的血腥味瀰漫在偌大的荒郊,每一秒都有人落馬被踩踏得面目全非,慘叫聲在這等血腥的場面下更是稀鬆平常,對於久居和平年代的人來說衝擊力非同一般。
雲祈冷玉似的手極為自然地捂住陸知杭的眼睛,退居後方被層層士兵保護着,他眯起那雙狹長的丹鳳眼,審視着前仆後繼的魔怔汝軍,說道:“不對勁。”
汝國人好戰不假,但卻絕不是空有武力的草莽匹夫,領頭追擊來的隆良驥正是幾次挫敗晏軍,對方應該清楚這幾百個人要是及時撤離還能活下來不少,拚死抵抗的後果就只有死路一條。
在這樣的情況下,對方為何要一根筋栽進來?
“怎麼說?”陸知杭覆上雲祈粗糙不少的手,將其放回韁繩上,側過臉端詳着那張線條分明的臉,迴避前方血肉模糊的慘狀。
雲祈挺直身板坐在雪白的駿馬上,纖塵不染得與四周的慘絕人寰格格不入,他收起臉上的散漫,揣測着那些與烏澤聖一般有恃無恐的汝軍,剎那間就想通了其中的關節,長眉猛地擰起,厲聲道:“傳本帥旨意,即刻撤軍。”
撤軍?
眼下正是一舉殲滅敵軍的大好時機,身為晏國副帥竟要讓他們此時撤軍,豈不是把到手的功勞丟了。
在雲祈的命令下達到正在戰場上血戰的晏軍耳朵里,心中皆是佈滿了詫異,他們看向浴血奮戰的眾將士們,遲疑過後還是高聲喊起了撤軍,一陣陣聲浪霎時間就傳遍近千人的軍隊中。
晏軍銘刻在骨子裏的聽令行事讓他們縱使有再多的不滿也只得收起武器,留下一些人斷後,匆匆撤離這處荒郊。
隆良驥氣喘吁吁砍殺了身邊的晏人,估算着援軍差不多也該到了,正感慨隨行的幾百將士沒白犧牲,好歹把這些謀害王爺的賊人留下了,誰知道一抬頭就看到適才佔據上風的晏國人半點戀戰的意思也無,直接掉頭就跑了。
“給本將追!”隆良驥氣得可謂是咬牙切齒,他們這會停下戰鬥才聽到身後越來越近的馬蹄聲,可不正是東城門那三千眾援軍要來了,眼看着即將一網打盡的仇敵跑了,他怎能忍下這口氣。
眾多撤離的晏軍還從未打過像今日這般壓倒性的戰爭,沒殺個暢快淋漓就被雲祈要求撤退,心裏多少有些不舒坦,只是他們的不滿尚未宣之於口,就看到被他們‘饒過一命’的汝軍仍鍥而不捨地追上來。
“這、這些人是不要命了嗎?”好幾個回首向後方看去的晏軍瞠目結舌道。
在他們話音落下不久,隆良驥身後望不到頭的三千汝國援軍就一併冒出了頭,直接把熱血上頭的晏軍驚得三魂六魄去了一半,下意識朝被圍在中央保護的雲祈看去。
王爺這是早就料算到了?
念頭在腦海中漂浮時,眾人無不心頭涼了半截,想到剛剛若是在那裏再多耽擱片刻,此時這近千人,連帶着雲祈怕都要喪命於汝軍的長刀下。
數千人騎着精壯的馬匹在寬敞的荒郊上演着你追我趕的戲碼,耳邊的馬蹄聲幾欲震聾耳朵,淡淡的血腥味混雜着汗味在空中飄散,陸知杭被馬兒顛簸得有些難受,可逃命的功夫又哪裏有空顧及這些。
“快到北陵城了。”陸知杭凝望着路邊埋下的石碑,赫然用晏文刻着北陵城三字,雖還看不到城牆,但以身下烈馬的速度不過須臾之間。
看到那塊熟悉的石碑,逃命的晏軍無不鬆了口氣,唯有追趕着的汝軍臉色難看,就連馭馬的速度都有了明顯的減緩。
“隆將軍,不可再追了,前邊就是北陵城了。”身邊的小將勸阻道。
隆良驥何嘗不知,但他們隆氏身為烏澤聖的母族,政治上天然就是擁簇對方的,看着烏澤聖渾身是血,生死不明的情況下怎能忍下這口氣。
“晏軍多數在澤化城的北城門。”隆良驥掙扎半響,悶着聲說,他餘光瞥見已經在命令軍隊掉頭的小將,到底沒阻攔。
“可城內只需有倍數於我軍的晏軍就足以將我等殲滅,還是撤了吧。”小將語氣透着無奈,三千多人的隊伍在石碑旁躊躇不前。
隆良驥咬了咬牙,怎麼都咽不下這口氣。
他死死地盯着漸行漸遠的晏軍,從近千人中鎖定了回首望來的那張恍若仙人的俊容,在人群中都惹眼得很,哪裏不知就是這混賬東西算計了王爺,冒着這麼大的風險追上來,難不成就望而卻步?
繼續追上去已經不可能,這是在拿汝國三千五百精銳開玩笑,而烏澤聖倘若能救活也絕不願失了自己這位助力。
隆良驥權衡利弊后,想也不想就抽出身後的長弓和箭矢,月色下銀芒閃爍的箭矢赫然對準着陸知杭的胸口。
“這一箭中不了。”小將暗自估算着,搖了搖頭打算跟着眾多精銳回到澤化城中。
隆良驥目如鷹隼,竟是從未有這般看得清楚的時候,他手臂肌肉臌脹,用出了十分的勁在長弓上,為的就是射出這奮力一箭,憤恨的聲音恍若九幽鎖門的厲鬼:“至少……得殺了你!”
咻——
長弓上做工精良的弦在箭射出去的頃刻間綳斷,那枚懷揣着殺意的箭矢順着風勢而去,在長空中響徹一聲爭鳴,穿過身披鎧甲的千軍,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情況下徑直往前方射去。
箭矢目標明確地迸發,周身攜帶無數勁風掠過無數人的身旁,他們回首跟着那枚冷箭的軌跡望去,竟直指陸知杭的心口!
“你給烏澤聖下的是什麼毒?”雲祈策馬往北陵城而去,耳邊風聲呼哨,眼看着就要脫困,隨口問起。
陸知杭回頭朝停下的汝軍看去,調笑道:“我日日被關着,上哪去弄晏國不外傳的迷藥,自然是路邊搓來的泥灰。”
聞言,雲祈沒忍住輕笑出聲,不由得為陸知杭戲弄烏澤聖的行為感到好笑,他攥緊手裏的韁繩才忍住了想與身後人親昵的衝動,只覺得心上人做點什麼事都叫他覺得討喜得緊。
“可惜我帶着的那批酒精在澤化城帶不走,陛下的旨意想必你們也收到了,等我們休整好了,邊關的將士就不用再受傷口潰爛而死的苦了。”陸知杭望向前方大開的城門,溫聲道。
雲祈聽出他話語中的惋惜,唇邊掀起淡淡的弧度,撫慰道:“李太醫等人包括其馬車上的酒精盡都完好無損地在北陵城中。”
“當真?!”陸知杭乍一聽聞雲祈嘴裏說出的喜訊,向來溫潤內斂的神情不由得笑逐顏開,摟着對方的力道緊了幾分,正想與雲祈規劃日後幾位太醫的排兵佈陣,身後就猛地傳來細微的破空聲。
那勁風來得猝不及防,以至於陸知杭眼角眉梢的笑意還沒淡下去,胸口就感到一陣碎裂內臟般的劇烈疼痛。
“哼……”陸知杭的瞳孔在剎那間緊縮,下意識捂住濕潤的胸膛,喉中一股猩紅就控制不住地吐在了雲祈的肩頭,殷紅色的錦袍與血色混雜,乍看之下難辯虛實。
“郡王殿下!”
千軍萬馬中,不知是哪處的晏兵驚恐地高喊一聲,引來在場眾人的注意,齊齊往整個後背都染了血的陸知杭望去。
雪白駿馬載着紅衣似火與一襲玄色甲胄的俊逸青年穿過硃紅色的城門,身後是或緘默或惶恐的晏軍,彷彿一道城門阻隔了雙方的世界。
陸知杭疼得忍不住想蜷縮起身子,額間沁出細密的冷汗,呼吸困難之餘鋪天蓋地的窒息感壓下來,他囁了囁唇想與雲祈說些什麼,可一股陌生的疲倦感湧上四肢百骸,竭盡全力也只從嘴角溢出幾縷血絲。
“承…修…”陸知杭細微的聲音顫抖着吐出幾個字,伸手想緊緊地抓着雲祈的手臂,卻怎麼也抓不住,反而無情地垂下,縱使再怎麼想抓住也回天乏術。那股瀕臨死亡的感覺一如當初在醫院猝死,讓人平添恐慌。
心上人的不對勁在第一時間就被雲祈察覺,他嗅着驟然濃郁的血腥味,還未轉身細看,陸知杭的頭就重重地垂在了他的肩上,奔波時凌亂的青絲在微風輕拂下撓着雲祈的脖頸。
他呼吸一滯,剛回頭就看到在馬背上的陸知杭身形不穩,搖搖欲墜,涼了半截的手趕忙將人抱住,挽回了墜地而頭破血流的局面,雲祈將人小心翼翼地從馬匹上接了下來,在瞥見那鮮血時直接失了分寸,聲嘶力竭地喊道:“太醫!太醫呢!”
耳畔屬於雲祈的悲嗆嗓音不斷盤旋,陸知杭費力睜開眼,想咽下嘴裏溢滿的鮮血,可身體留給他的唯有無盡的痛苦,胸口的異物像是要搗碎心臟般,他幾乎是竭盡所能方才呢喃一聲:“承修,沒事…”
他兩世為人,怎麼都有點氣運在身上,就這樣死於亂箭中,未免太過寒磣。陸知杭苦中作樂地想着。
只是雲祈聽到這話時,鼻尖的酸澀湧上心頭,他顫抖着手沾了沾陸知杭胸膛上不斷滲出的血色,而懷中人奄奄一息,傷勢之重是他從未見識過的。
那一刻的痛苦無法言喻。
因久別重逢歡愉的心在此時疼得猶如揪成一團,雲祈死命捂住不斷流淌的血液,身體的知覺竟從未像今日這般麻木,看着那血色從傷口處染上他的指尖,深深地刺痛了雲祈的眼,小聲地哽咽道:“知杭,不疼…等太醫來了,就好了…”
“好不容易才相聚,我…咳咳…我還有好些話與你說。”陸知杭眼瞼半垂,抵不住渾身的冰冷,斷斷續續想與雲祈訴說這幾個月刻骨銘心的思念,只是這話還未說完就嘔出了幾口鮮血。
呼吸混雜着血味,像是有無形的東西阻隔着一般,陸知杭神色轉瞬間變得猙獰痛苦,看得雲祈彷彿被刀一下下剜心,他眼眶微紅,壓抑住內心幾欲癲狂的暴戾,十指扣着陸知杭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努力揚起溫柔的笑,艱澀道:“等傷勢痊癒了再說,好不好?”
“……”
陸知杭想開口應下,只是眼皮實在沉重得厲害,心臟致命的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他的身心,恍惚間似乎有道聲音在蠱惑着自己,只要睡着,這些人世間的貪嗔愛恨通通與他無關。
那種飄忽的感覺讓人捉摸不透,陸知杭朦朧間看着雲祈臉上比哭還要難看的笑,身上的虛汗不間斷地冒出,他的呼吸逐漸微弱,腦中無數念頭閃過。
他是想來邊關替雲祈援助雲祈的,只是出師不利被汝國擒了去,可如今非但半點忙幫不上,怎還讓他心心念念着的承修傷心了呢?
陸知杭往日明凈的眼睛黯淡無光,呆愣愣地望着雲祈,他不想睡過去,身體瀕危的信息無不在告知他,這一睡極有可能就醒不過來了。
誠然初來乍到時心裏沒什麼依靠,可如今陸知杭有了永遠割捨不下的眷戀,又哪裏能讓雲祈獨自一人在世上,萬一……萬一……
念頭到此就斷了,陸知杭凝望着視線里的人緩緩消散,世界僅剩下一片灰暗,四肢無力地垂下,沉重的痛苦在這一刻總算蕩然無存。
雲祈眼睜睜看着懷中的人眼皮漸漸闔上,卻無力阻止,他咬緊牙關忍住眼眶裏的熱意,仰首回顧四周,想找找能挽救陸知杭的人,在朱紅城門關上的最後瞬間,視線觸及到了手持長弓,隨着汝軍一同退去的隆良驥。
是他!
只一眼,雲祈就確定了此生誓死要追殺的人,他攥緊手心不顧滲出的血,周身生起滔天的殺意,眼底暴戾偏執的恨意恍惚刻在心頭,猶如飽受冤屈的厲鬼,竟讓百米外的人無端瑟縮了一下,似有所感般脊背發涼。
“本王……定要將你親手射殺!”雲祈眼底泛起的殺意濃郁得幾欲滴出,恨不得將其製成人彘,百般折辱,瘋狂的念頭不斷在叫囂着,險些吞噬人性,待到看到向這裏奔襲而來的太醫時才像是看見了救命稻草般擁有了一絲理智。
僥倖撿回性命的萬太醫之流還沒徹底鬆口氣,就又發現陸知杭中了箭,生死未卜,匆匆接過士兵遞上來的醫藥箱,跪在那片流了不少鮮血的青石板上,幾個鬚髮皆白的人抖着鬍子開始為其診治。
“救活他。”低沉喑啞的聲音猶如化不開的寒冰般,不加掩飾地帶着威脅幽幽傳來,在幾位太醫的頭頂添上一筆陰影。
“遵命。”石太醫神情凝重地替陸知杭壓制住還在往外滲血的傷口,枯瘦的老手按着血管,看着那支幾乎將人洞穿的冷箭,直直地倒吸了口涼氣。
“可有烈酒?”萬太醫把脈的手收回,視線在微弱的脈搏與傷口來回,愁着眉頭問道。
要是在他們知曉酒精這等神物之前,必然是要用熱水等物消毒,可現在既然有了更好的替代品,自然要用,萬太醫尚不知與他們分道揚鑣的其餘人都被救回了北陵城,只敢要些烈酒來。
雲祈死死地盯着已經凝固的血跡,微紅的眼眸浸滿偏執與瘋狂,好似下一秒聽聞噩耗就再控制不住殺意般,他上挑的丹鳳眼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陸知杭,淡漠低沉的聲音吩咐道:“去取酒精來。”
聽到城中竟還有酒精,萬太醫的眸光頓時大亮,他朝城內匆匆攜着酒精的同僚望去,顧及陸知杭現在生死未卜,便把到嘴的話咽了下去。
幾個人在雲祈極具壓迫力的審視下,戰戰兢兢地止血包紮,進行着緊急處理,深怕身後的人一個不滿意就將他們全數送去給北陵郡王陪葬。
“這枚箭矢頗為奇異……傷口最好得縫合。”石太醫替陸知杭將身上的冷汗一一擦拭,見他臉色比起之前不僅沒有絲毫緩和,反倒越來越慘白,心不由得也沉到了谷底。
他們這般盡心儘力不僅是迫於雲祈的壓力,是由於陸知杭毫不吝嗇對他們傳道受業解惑,更因為對方自顧不暇時還想把他們這些無足輕重的人從火坑中救出,這樣一位高風亮節、光風霽月的奇才就這麼死了,豈不叫他後半生悔恨。
“你們會?”雲祈垂下眼眸,沙啞的聲音像是在剋制着內心接近崩潰的理智,每一秒的煎熬都叫他痛苦萬分。
“郡王殿下在彧陰城時教過,萬太醫學得好些。”石太醫繼續擦着冷汗,如實回道。
“可。”
有了雲祈的點頭,這縫針一事自然就繼續下去了,雪白的布條被細緻地纏在傷口上,石太醫左右看着圍起的屏風,卻有些心不在焉。
他遲疑地端詳着一動不動的陸知杭,咬了咬牙還是決心去碰了碰對方的指尖,意料之中的冰冷,視線與縫針的萬太醫相撞,卻看到對方眼底的惶恐。
“郡王何時醒來?”雲祈見傷口都包紮好了,而陸知杭的氣色卻差到了極點,瞳孔不由得沉了下來。
“這……”偌大的北陵城門內鴉雀無聲。
瞥見雲祈無情的眼眸掩藏着遏制不住的陰戾,萬太醫臉色灰敗,在旁人的催促下,佈滿褶皺的手向陸知杭的鼻息探去。
在置於鼻下時猛地一抖,他不信邪地湊近幾分,卻怎麼也感受不到原本該有的氣息,萬太醫驚恐地與身邊同僚對視一眼,渾濁的雙眼湧上些許濕潤,仰起頭看上居高臨下俯視着他們的雲祈。
常有人言及宸王殿下俊美無儔,猶如九天仙人,可萬太醫在與他視線相觸時只看到了那雙黑沉沉的眼眸里藏着死寂的殺意,救不活陸知杭,死的就是他們,這個念頭清清楚楚地烙印在他們心上。
“郡王殿下……沒有氣息了。”圍在旁的太醫們在說完這句話時,齊齊俯身叩頭,悲嗆的哭聲在千軍中回蕩,陡然瀰漫起低落悲痛之情。
“不可能!”雲祈的心有剎那的刺疼,他下意識反駁,蒼白的臉上透着慍怒,提起佩劍就想把這說著不吉利話的太醫斬首示眾,可劍刃臨頭頭了又遲遲落不下去。
這是陸知杭捨生忘死救回來的人。
雲祈無措地皺了皺眉,看着那安靜躺在青石板上‘酣睡’的人,分明是不信萬太醫的話,可心裏無端蔓延的苦澀,只因這些太醫絕無那個欺瞞自己的膽子。
半響,雲祈如夢初醒般將那柄跟隨多年的殷紅色佩劍丟棄在旁,渾然沒有平日裏的從容,急急忙忙跪在了陸知杭身邊,白皙的指尖探着鼻息,確認真的沒有氣體呼出時只覺得心涼了半截。
“他怎會死呢?他不會死的。”雲祈漆黑的瞳孔血色閃過,欺霜賽雪的臉上滿是偏執,分明不信太醫宣佈的死訊,被他目光掠過之人皆是害怕地後撤幾步。
雲祈不管不顧地渾身顫抖着向陸知杭靠近,不假思索地俯下身觸碰着冰冷的唇瓣,仰起對方的下頜緩緩度氣,像是非要那無聲無息的人有了體溫才滿意。
因着屏風的阻隔,目睹雲祈這驚人之舉的唯有幾位太醫,他們錯愕地望向俯身度氣的宸王殿下,直接雙膝發軟地跪了下來。
眾太醫的反應,雲祈恍若未聞,他接近破碎的世界裏唯有那躺着沉睡的人,只有他才能讓那痛得喘不過氣的心有一絲餘溫。
雲祈在觸碰到那冰涼的唇瓣時,冥冥之中似乎有種莫名的熟悉感,曾幾何時好像有人也做過這樣的事。
那瞬間閃過的悲傷被他拋之腦後,取而代之的是鍥而不捨地不斷度氣,只是無論他再怎麼努力,鼻息就是沒有一絲屬於陸知杭的呼吸,莫大的無力感湧上心頭。
雲祈跪在陸知杭的身前,撫摸着那一點點消失溫度的肌膚,還有那探不到半點的氣息,才恍惚着明白了。
他真的死了。
這個認知讓雲祈接受不能,他身形站立不穩地踉蹌幾下,四肢百骸的力氣在頃刻間蕩然無存,本就蒼白的臉色愈發病態,說不出是怎樣的悲慟,雲祈只覺得喉間突然一陣鐵鏽味,猛然噴出一口鮮血。
天旋地轉間,意識逐漸模糊。
“王爺!”無數道擔憂的叫喊聲紛紛在耳邊響起。
那一刻,雲祈不知道自己主動請纓到邊關到底為了什麼?無邊的荒涼寂寥充斥着四肢百骸,昔日渴望的權勢地位變得無足輕重,唯有陸知杭的音容笑貌揮之不去。
他……只想就這麼長眠下去,沒有生與死,沒有陰與陽,就這麼與他的知杭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