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第 181 章
臨近四月的澤化城正是百花齊放之時,翠艷欲滴的枝葉羞怯地向外伸展卻遮不住色彩斑斕的嬌艷花卉,滿園琳琅滿目,眾人唯獨只在那幾株還未開花的曼陀羅駐足。
烏澤聖抿着嘴角,一雙洞悉人心的眸子定定地端詳着身側如畫的俊逸書生,像是不把對方看穿不罷休般,連帶着隨行的侍從都察覺到了氣氛的詭異,下意識屏息凝神。
他的視線自上而下觀察着陸知杭神情的細微變化,眼看着對方唇邊淡淡的笑意逐漸化為不解,甚至滿臉納悶地整理了衣冠,就差問出口是不是他儀錶上有何不妥。
“罷了,既然汝南王難以割愛,就當在下說句玩笑話吧,還請見諒。”陸知杭雙手作揖,語氣中透着些許的歉疚,似乎是在為自己身為階下囚還逾越而慚愧。
烏澤聖收回侵略性十足的眸光,動作隨意地撫摸跟前的一株曼陀羅,勾唇笑道:“區區幾株曼陀羅,本王還沒看在眼裏,郡王殿下想要,送幾株過去便是。”
既然專門在此飼養花草的侍女都說是一株普通的花,對花草一竅不通的烏澤聖自然無法反駁,只是陸知杭特意想要這株花,被算計過一回的烏澤聖生起防備之心再正常不過。
“那就多謝汝南王了。”陸知杭懸起的心悄然落地,臉上適時地露出些許追憶,感慨道,“如今身不由己,見到這幾株曼陀羅總有種身在江南的錯覺,離家太久,難免想念。”
“汝國風土也別有一番風味,郡王殿下何不趁此多見識見識這天下的廣袤?俗話說得好,識時務者為俊傑,本王自覺郡王殿下是棟樑之材,應有自己的一腔抱負才是,在晏國當個區區四、五品官太過屈才。”烏澤聖拖長着尾音幽幽道,意有所指。
面對烏澤聖赤裸裸的招安,陸知杭半斂住眼帘,遮住眼底複雜的情緒,指尖動了動,卻是沒有立刻作答。
倘若對方是對剛剛穿越到這裏的自己說出這番話,陸知杭定然是願意的,對於晏、汝兩國他皆沒有什麼歸屬感,可如今的他不僅在晏國經歷過種種,身心都系在了雲祈身上,又怎可能棄暗投明。
陸知杭之所以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樣,不外乎是迷惑烏澤聖罷了,對方是愛惜人才也好,貪戀美色也罷,麻痹汝國人的警惕心總沒有錯的,讓對方錯以為自己有動搖的可能就會投入精力。
烏澤聖見他久久不語,眼中的精光一閃而過,右手大方地朝那片曼陀羅指去,提高了幾分音量笑道:“本王聽聞郡王殿下三番四次立下大功,晏國卻僅僅封了個有名無實的郡王,將這等人才派去彧陰城送死,可你若是願將才學報效汝國,莫說是曼陀羅……”
烏澤聖開口滔滔,正打算許下諸多承諾勸說陸知杭歸降汝國,身邊的人剛聽一半的話,不遠處就傳來了一道不合時宜的冷笑聲。
“喲,這不是六弟嗎?澤化城正值戰亂,怎地還有心情褻玩男色。”五皇子烏霍欒手持摺扇,優哉游哉地扇着風,大搖大擺地踱步至烏澤聖跟前,餘光瞥見陸知杭時怔了怔,轉而笑道,“怪不得皇弟獨獨偏愛男子。”
陸知杭面上的笑意微斂,淡淡地望向儀仗頗大的烏霍欒及其身後隨行的十來位侍從,立刻猜出來人正是奉旨接管澤化城的汝國五皇子,也就是嘉王烏霍欒。
“臣弟是為汝國招攬人才,處處為家國着想,皇兄看到的卻是這些,實在令臣弟心傷。”烏澤聖嗤笑一聲,反過來譏諷起烏霍欒滿腦子都是淫逸。
烏霍欒向來與他不合,聽到這暗指自己不稱職的話自然不痛快,沒好氣道:“相貌倒是生得挑不出毛病,就是不知有什麼才華值得皇弟招攬了。”
“自然是才學出眾,尤其文章寫得驚為天人。”烏澤聖尚記得陸知杭是百年難得一遇的三元及第的大才,順口就拿出來吹噓了。
總不好他當著烏霍欒的面告知,這就是汝國恨得牙痒痒的北陵郡王陸知杭,被對方聽去了,自己再想帶陸知杭回汝國國都就沒那麼容易了。
烏霍欒險些被烏澤聖唬住,還以為真有什麼旁人難以企及的本領,聽到這話不由嘲笑出聲:“本王當是什麼人才,原來就是會舞文弄墨?不就是讀過幾本破書,哪裏比得上……”
話音到這兒戛然而止,烏霍欒臉上冒出陣陣細汗來,他自己看不起這些之乎者也的東西,可當朝皇帝對此卻是極為推崇,甚至烏霍欒背後的謀士同樣喜愛詩詞歌賦,他這樣貶低,被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可就壞事了。
想到這裏,他恨恨地瞪了烏澤聖一眼,暗罵了幾句對方用心險惡,厲聲道:“別扯這些有的沒的,父皇已是下旨由本王代為接管澤化城,皇弟怎麼還不速速撤出城?”
“皇兄來得突然,臣弟這不是還沒收拾好行囊,恐皇兄有哪處顧慮不到的,還得交代清楚了再走才放心。”烏澤聖一本正經地解釋,要不是深知其本性的人,還真以為是滿心為兄長着想。
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弟弟是個什麼心思,烏霍欒豈會不清楚,不過是不甘心把大好的局面拱手相讓,他拂袖不屑道:“該怎麼做,本王清楚得很,就是不知你收拾個行囊怎地這般久,要是這幾日搬不出去,皇兄可要代勞了。”
“皇兄日理萬機,怎敢叨擾。”烏澤聖皮笑肉不笑,回敬道。
之前澤化城久攻不下時,可不正是由烏霍欒領軍,還是烏澤聖煞費苦心設計讓他回國都,接手半個月後就火速攻破,眼看着形勢一片大好就要拱手相讓,怎讓他咽的下這口氣。
兩人爭鋒相對的樣子盡入陸知杭的眼底,他餘光打量着烏霍欒身後十來個面生的侍從,聯想到這幾日看到外頭出現的不少生面孔,大致確定澤化城又來了不少人手。
從二人的對話中可以推測出,烏霍欒的人馬已經開始插手澤化城,但烏澤聖還未全部把手裏的兵權都交出去,正是兩方交接的尷尬時候,可不正適合他渾水摸魚嗎?
不過,陸知杭本以為自己好歹是晏國皇帝親封的郡王,怎麼也是舉城皆知的人質,沒想到以烏霍欒的身份都不知曉烏澤聖捉了這麼個俘虜來,難怪幾日來不見他插手。
在陸知杭用着僅有的信息揣測着澤化城局勢時,烏澤聖同烏霍欒兩兄弟嘴皮子上寸步不讓,最後的結果不出意料的不歡而散,好在中間雖出了么蛾子,至少烏澤聖沒忘了把允諾的曼陀羅送來。
“烏霍欒雖沒什麼本事,但來此帶了不少軍隊,又佔據大勢,要不了多久烏澤聖就得回汝國國都。”陸知杭看似漫無目的地品着茶,餘光暗自打量門外交接的守軍。
交接的人手並沒有開口說話,自顧自地換崗后就離開了。
陸知杭早前就注意到庭院外燈火不興,現在大白天的看着清楚,但在夜色下就極容易遮掩。
他放下手裏瓷白的茶杯,神情散漫地撥弄着桌案上含苞待放的曼陀羅,待到門外的人手交接完畢方才停下動作,陸知杭臉色困頓地伸了懶腰,一如往常那般到午時了就把木門關了準備歇息,多日來養成的習慣並未讓門口的士兵起疑。
只是這回卻不同以往,在那扇木門被緊緊雙拴住后,原本睡眼惺忪的清雋書生頓時斂住了困意,平日那張溫和有禮的臉溢滿了凝重。
在確認並沒有人發現屋中的情況后,陸知杭熟門熟路地拿起火摺子,把這幾日積攢的蠟燭都放到一邊,抽出瓷瓶中的幾株曼陀羅,檢查完用具都備好了后才開始小批量的燒制,深怕屋內不同尋常的味道會驚擾到旁人。
叩叩——
“公子,殿下有請。”沉悶的聲音隔着門板傳來。
陸知杭燒制曼陀羅的動作頓住,他從容冷靜地收拾着手裏的器具,餘光盯着那扇被木栓拴緊的大門,溫聲道:“勞煩兄弟稍等片刻,待我先更衣。”
聽到陸知杭的託辭,那傳信的人索性就站在門外等着了,知曉烏澤聖對這小白臉態度不一般后,他也沒那個膽子去觸對方的霉頭。
好在小廝在門外站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陸知杭就穿着一身正宗晏國的竹青色長衫出來了,他公事公辦地領着路往烏澤聖的院落走去,手中拿着王爺的令牌,自是無人敢阻攔。
“不知殿下尋我何事?”陸知杭的視線定定地落在領路小廝的背影,忽然出聲問道。
那小廝回首瞧了他一眼,倒是想跟陸知杭說出個所以然來,奈何他就是個傳話的人,哪裏知道那麼多內幕,他抬首望向坐落於前方的主院,頓了頓,難為情道:“這就不是小的該知道的事了。”
“無事,還要多謝兄弟帶路。”陸知杭面上笑容和煦,拱手作揖謝過對方。
領路小廝對此有些受寵若驚,錯愕地目送着陸知杭踱步往主院而去。
拜別小廝,陸知杭這才目視前方,端詳着空無一人的院落,細看之下佈局倒與彧陰城的府衙有不少相似的地方。
這烏澤聖倒是奇怪,請他到主院一敘卻不見奴僕伺候在旁。
陸知杭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四周環境,腳下的烏靴不停往屋內走去,在逼近之時被闔上的木門阻隔在外,他略作思索,正欲扣響木門時,屋內就傳來了一絲若有似無的靡靡之音。
“呃……”低沉壓抑的哼聲似乎包含痛苦,又莫名摻了些許歡愉,叫人聽了直羞紅臉。
哪怕不曾與雲祈行過魚水之歡,陸知杭都明白這古怪的聲音代表着什麼意思,他嘴角抽搐幾下,當下就準備扭頭離開,等這汝南王辦完事再說。
“進來。”略帶磁性的男音冷不丁地響起,讓剛剛轉過身去的陸知杭步子一頓。
“……”陸知杭一時有些無語,他對男子倒沒什麼大防,奈何他心知烏澤聖喜好男色,這進了裏屋萬一瞧見了什麼臟他眼的畫面,豈不是晚膳都吃不下了。
他垂下眼眸沉吟片刻,正想着怎麼推辭時,就聽到屋內窸窣的穿衣聲,陸知杭心中一定,這才鬆了口氣,依言將虛掩着的木門從外打開,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張酡紅的臉,鼻尖淡淡的檀腥味讓他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
烏澤聖懶散地坐在扶椅上,一手倚着額角,抬眸望向方才進到屋子裏的陸知杭,身上只隨意地披着一件顏色艷麗的外袍,胸口結實有力的肌肉大大方方地敞開着,見到那張朝思暮想的清雋容顏,晦澀的眸子登時亮了幾度。
“情難自禁,還請郡王殿下見諒。”烏澤聖坐直身子,臉上的□□還未徹底消散。
“人之本性,王爺無須在意。”陸知杭神色從容地回話,視線隱晦地從烏澤聖軟了半邊的腰挪到床榻上,在看見床榻上沾了不明液體的玉杵時,心裏說不出的古怪。
在自己進來之前,這屋內除了烏澤聖外不見人影,無須多加揣測就能得出這玉杵是何人所用,偏生對方還渾不在意展露在自己面前。
倒不曾想過瞧着堅實精壯的烏澤聖原來和張鐵樹好的是同一口,不愛走後門,偏偏喜歡被走後門。
陸知杭對此並不關心,只是在顛覆自己之前先入為主的觀念后,產生了些許驚訝,他淡定地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道:“不知王爺請在下來此,所為何事?”
“自是愛惜郡王殿下的才華,欲邀你造福汝國子民,郡王在晏國的幾樁事迹本王可是如雷貫耳,竟連不治之症的瘧疾都被你懲治了去,怎不讓本王心生愛才之心?”烏澤聖舌尖掠過下唇,過分漆黑的眸子貪戀地流連在陸知杭的臉上。
藏於廣袖下的手掌輕輕握了握,陸知杭忍住烏靴在那張臉碾壓的衝動,面不改色地說道:“王爺這麼信得過晏國人?信得過在下之才能輔佐您開創盛世?”
“要不了多久,這天下就只有汝國,郡王是心繫百姓之人,只要百姓能安居樂業,是誰的天下又有何干。”烏澤聖悠然自得地把玩着杯盞,漫不經心道,“郡王之才常人難以企及,本王自是信的,此次相邀就是想聽聽郡王殿下的抱負,看看你我眼中的大好河山有何分別。”
聞言,陸知杭眉頭一挑,這烏澤聖是仗着身邊有幾十萬大軍才敢大放厥詞,但凡在北陵城內敢說這些話,怕是得吃盡苦頭,可惜陸知杭就是有心讓人見識下社會的險惡也不成,畢竟烏澤聖有囂張的資本。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短暫的相觸,陸知杭向來是個識時務的,講些好聽的場面話他擅長得很,口若懸河與之論了大半天的道。
二人在屋內都聊了些什麼,旁人自然不得而知,據當天守在門外的士兵來說,只記得汝南王心情似乎不錯,連帶着還讓那些看守在庭院的守衛們對陸知杭都恭敬些,萬萬不能觸怒了貴客。
烏澤聖的嘴嚴實得很,就是暢談得再歡喜,被美色迷得暈頭轉向都沒吐出點信息來,這一趟陸知杭沒能刺探到什麼軍情,不過至少不用擔心那些看守的士兵擅自闖入他的卧房,能放心些燒制迷藥。
許是天公作美,烏澤聖接連幾日都被身上的雜事纏得脫不開身,加之烏霍欒步步緊逼,奪權心切下,這一方偏僻的庭院倒沒什麼關注,至多就是烏澤聖賊心不死,忙得頭暈眼花還不忘給他這送些新奇物件來。
陸知杭提煉曼陀羅的間隙不忘了打聽澤化城內的情況,奈何他困守在庭院內,守軍又不願多言,探聽到的消息並不多,兩天來忙忙碌碌總算得到了足量的迷藥。
隨着時間的推移,烏澤聖兩兄弟間的矛盾只會逐漸加劇。
今夜的澤化城府衙稍顯不同,哪怕困在庭院中的陸知杭都能敏銳察覺到氛圍格外凝重,好似山雨欲來。
陸知杭為了謀求外出的機會,好不容易讓烏澤聖放下手頭的事情來一趟庭院,只是原本答應得好好的,不過半日的功夫就出了變故,許是有什麼要事處理,不僅烏澤聖不見人影,就連府邸的守軍都肉眼可見的疏散,應是調了不少的兵力離開。
聽着屋外嘈雜倉促的腳步聲,陸知杭閑庭漫步到院落的門欄邊,端詳着守軍中形形色色的面孔,以及那一隊又一隊從門口路過的汝國軍隊。
守在兩側的汝國士兵目光略帶懷疑地望向他們跟前踱步的俊秀書生,還不等他們出聲詢問,陸知杭就先行開口:“可否再送一碗飯來,晚膳的飯菜不合胃口,這要是空着肚子,半夜怕是該輾轉反側了。”
幾位士兵沒料到這向來閉門不出的晏國人,兩次來找他們都是因為肚子餓了,不由得扯了扯嘴角,腹誹幾句餓死鬼投胎,礙於烏澤聖的命令不好虧待了他,只得冷冷道:“等着。”
“多謝諸位了。”陸知杭線條分明的臉上掛着淡淡的笑意,反倒讓幾位語氣不好的汝國士兵有些尷尬。
這會兒已是戌時,尋常百姓家早已酣然入夢,特意為了陸知杭再開一次爐灶,等到忙活完時已經到了戌時五刻。
“飯到了。”身量高大的汝國士兵一板一眼地說著,把飯菜隨意放在桌案上就準備離開。
陸知杭眺望身後被夜色遮蔽的庭院,轉而對着正欲離開的汝國士兵說道:“將軍且慢。”
一聲將軍直接把面容冷硬的汝國士兵聽得心神蕩漾,他剋制住內心隱秘的自得,並未責怪陸知杭的多言,清了清嗓子問話:“有何事?不該問的可不要多嘴。”
“非也,在下只是想請將軍幫個忙。”陸知杭從木椅上站起,言談舉止皆從容得體,讓人無端生出些許好感。
那汝國士兵被他的平易近人唬得一愣,但仍舊沒有忘記來此的職責,連忙皺起眉頭警告道:“我勸你別有什麼歪心思。”
“將軍多慮了,身在澤化城,又怎敢動什麼歪心思,就是今日瞧見床頭那有幾隻老鼠作祟,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自是不敢上前,若是將軍願意代勞,日後定在汝南王面前替你美言幾句。”陸知杭長長嘆了口氣,指着卧房最裏頭的床榻道。
抓幾隻老鼠不算大事,那汝國士兵心底雖瞧不起,但也不介意替陸知杭驅趕,一聽到他還願意在烏澤聖跟前說好話就更樂意了,汝國士兵隨意瞥了眼陸知杭單薄的青衫,拍着胸脯保證:“區區小事,何足掛齒,你在這兒等着便是。”
“將軍英勇。”陸知杭一本正經地誇讚着,雙手抱拳目送那士兵往卧房的最裏邊走去,腳下烏靴跟着一塊往前踏去,輕笑道,“將軍當真是解了在下的燃眉之急,如此英姿不親眼目睹實在可惜。”
一句話悄然驅散汝國士兵心中的疑慮,反倒被他誇得有些飄飄然,擱以往哪有像陸知杭這等品階的人對他說好話,雖說是個晏國人,但怎麼也是個從一品郡王不是?
汝國士兵的嘴唇不自覺咧開,小跑着就要衝到床頭去捕捉老鼠,只是這步子還沒邁過去,一雙白底烏靴不知何時就伸到了他的身前,他還未做足準備就踉蹌一下往床頭撲去。
整張臉與綿軟的被褥撞了個正着,悶哼聲隨之而來,不等汝國士兵掙扎着起來,鼻尖一股奇異的味道就鑽了進去。
“將軍?”陸知杭拍了拍對方的肩頭,不見有任何回應,他手中拿着的帕子緊緊捂住鼻子,小心翼翼翻過汝國士兵的半張臉,朝對方的鼻息探去,不出所料的一片平穩。
陸知杭確定對方昏睡過去后,唇邊掀起淡淡的笑意,這才把床榻上留下的證據都清理個乾淨,深怕汝國士兵在屋內停留的時間過長會引起旁人的猜疑,又趕忙把對方身上的甲胄都剝了下來。
“時不待我,得趁着府邸上看守力量薄弱時出去。”陸知杭替那昏睡過去的汝國士兵蓋好被褥,佯裝是自個睡着的模樣后就匆匆走到桌案上。
他並不指望今晚能逃出去,但好不容易等來這麼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趁機尋找秦侍衛等人的蹤跡,籌謀佈局一番豈不是浪費。
陸知杭瞥了眼木桌,而上邊擺放整齊的飯菜尚留着餘溫,他旋即將那些吃食都一一放回提籃中,在收起最後裝着餃子的盤子時,神情微微怔住。
他記得汝國是沒有餃子這種吃食的,且離得近瞧時才發現這邊邊上的餃子似乎蒸得半生不熟。
以在庭院住下的幾日來看,烏澤聖可不見得會細心到專門讓人給他送餃子來,而堂堂汝南王要真特意吩咐庖廚備些餃子,庖廚們就不可能蒸得這麼敷衍,不怕上邊的人怪罪。
“古怪。”陸知杭面上若有所思,想到他在這兒至少還有個梨姠算是線人,以及那魚腹藏着的匕首,持着寧肯認錯不肯放過的念頭,手腳麻利地把餃子整個撕扯開來,在看到層層肉餡裹挾着的薄紙時瞳孔猛地緊縮。
陸知杭餘光隱蔽地向門外看去,見那些守軍並沒有注意到屋子裏頭的不對勁,這才拿着塗了蠟的紙往角落處走去。
“幸好沒有錯過。”陸知杭長長舒了口氣,緩緩將手裏的蠟紙展開,一字一字地閱覽着梨姠送來的信息。
這信送得確實有些巧思,正好選了戒備鬆散的時候把信藏在餃子裏頭,為了信上的內容不被污損、誤食還專門把皮蒸得不夠熟,可惜偏偏撞上了陸知杭準備出府的時候,要不是他覺得不對勁試着看看,就該陰差陽錯和這封信錯過了。
蠟紙上的信息篇幅並不多,言簡意賅地說著今夜北陵城的軍隊將攻打澤化城吸引火力,而她則會想法子接走陸知杭,讓自己在庭院的屋子裏等着便是。
“就算前線打仗,城內也得有數千人的守軍,怎麼帶走?”陸知杭眉宇間泛起些許疑慮,就着一旁的蠟燭把手裏的信紙點燃,看着上邊留下的晏國文字慢慢被焚毀,腦海中閃過幾位太醫和秦侍衛的模樣來。
就算梨姠有辦法將自己接走,被關押在城東地牢的秦侍衛等人又該如何,要是直接闖進去的話,必然在澤化城內鬧出極大的動靜,到時候說不准誰都走不了。
叩叩——
正當陸知杭憂心忡忡時,靠在牆上的書架詭異地響動了一下,他耳力向來不錯,順着細小的動靜向那書架下的地磚看去,不出所料的傳着敲擊聲。
在聽到聲響的瞬間,陸知杭的腦中就想起了自己方才隨口編的借口,可此地雖是府邸中較為偏僻的位置,但也不至於真有這般明目張胆,不怕被打殺了的老鼠才是。
陸知杭下意識朝那已經化為灰燼的蠟紙看去,腦中頓時生出了個念頭來,他趕忙把那梨花木雕琢而成的書架挪開。
不等他親自發現此地別有洞天,原本穩固的地磚就顫動了幾下,緊接着那塊光潔的磚塊晃悠悠地被人從下頂起,空落落的洞口傳來一聲輕柔的聲音:“郡王殿下,是我,梨姠。”
說完這話,洞口處就探出一隻瘦弱蒼白的小手來,梨姠費盡的把旁邊的磚塊挪開,好騰出個讓她出來的空間。
“我還想着你該如何來救我……原是如此。”陸知杭平淡不起漣漪的雙眼俯視而下,見是那身熟悉的湖藍色侍女服,蹲下身就幫着梨姠把連接在一起的地磚都通通撬開。
從地道鑽上來的梨姠略顯落魄,她渾然不在意身上沾染的灰塵,視線自始至終都打量着外頭,好似只要有些許響動她就會即刻藏到地道中。
“殿下快隨奴婢吧,就是這地道髒了些,還請殿下屈尊。”梨姠自上而下打量起陸知杭那身古怪的汝國甲胄,小聲催促着。
聞言,陸知杭清俊的面容閃過一絲遲疑,他抿了抿唇,低聲詢問:“與我一同被俘虜的幾位太醫和秦侍衛等可獲救了?”
“不過是些微末之輩,自是棄了,晏國怎會有餘力盡都救下。”梨姠沒想到他會問起萬太醫等人,愣神過後旋即回道。
這處地道連通府外,乃是晏軍重新奪回澤化城后專門修建留下的後手,不然他們營救陸知杭的計劃定然要另闢蹊徑。
今夜守軍不足,她知道西城門有處狗洞能出城,屆時再聯合埋伏好的殺手悄無聲息把汝國軍巡邏的幾人殺了便是,雖是有些不光彩,但能從澤化城中活着回去才是重中之重,怎麼回去的又有什麼大礙。
營救陸知杭已是費盡心力,更何況那些被關押在牢房裏的小兵小吏,北陵城集結那麼多兵力替他們接回北陵郡王,又怎敢辜負。
梨姠這話說得理所當然,陸知杭自然是明白她的意思,可秦侍衛等人幾次護在他左右,就連在澤化城外被捕時本可以把他棄之不顧,對方願意與他同生死,陸知杭又哪裏好意思只顧自己逃命。
更何況,他在彧陰城耗盡心力教習幾位太醫戰場上的急救知識,陸知杭一個人是萬萬顧不來數十萬大軍,就這麼把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人才丟在這兒,怎麼想他都心疼。
屋內氣氛凝滯時,幽深僻靜的庭院外卻風輕雲淡。
看守在此的汝國士兵睏倦地打了個哈欠,由於嘉王的到來使得他們如今處境有些微妙,全憑烏澤聖的鐵血命令才讓他們繼續在此看管陸知杭。
烏澤聖未免他那頭腦簡單的皇兄對着陸知杭打主意,對外宣稱的一直是保護人才的安危,不知實情的烏霍欒自然不樂意,一個即將撤離澤化城的皇子居然還敢明目張胆用城中的兵力去保護個文弱書生。
不僅烏霍欒心存不滿,就連被分批安排在這裏看守的汝國士兵同樣心裏不痛快,他只覺得眼皮都在相互打架,在險些闔上雙眼時,眸光驟然撞見浩浩蕩蕩的儀仗,面上的困意瞬間煙消雲散。
“參見殿下。”適才還在打哈欠的人額間冒着冷汗,一眾看守在此的汝國士兵齊刷刷跪下,震耳欲聾的喊着。
“起身吧。”烏澤聖懶懶地掀起眼皮,昂首闊步地往庭院內走去,單從外露的情緒上實在看不出他今夜剛在烏霍欒那兒受了氣。
他這五皇兄重回澤化城,晏國那頭就不要命的主動攻打,烏霍欒自認為是老天開眼送來的戰功,哪裏願意讓烏澤聖插手,當然是半步不願讓自己靠近,想到午間應了陸知杭的事,烏澤聖這才擺駕來尋美人解悶。
庭院外汝國士兵振聾發聵的恭迎聲遠遠傳來,自是聽到了陸知杭二人的耳中,梨姠低下頭看着腳邊被挪開的地磚,只覺得渾身發冷,如墜冰窟。
“還請殿下以大局為重,快逃吧。”梨姠無法理解那些侍衛就算對陸知杭有再大的恩情,區區賤命又何足掛齒,恨不得當場把陸知杭敲暈了帶走。
在她話音落下的功夫,庭院外穩健的腳步聲隨着時間的挪移逐漸朝屋內靠近。
梨姠做好了掩護陸知杭逃離的準備,只是她剛要上前拖延烏澤聖進來的時間,一雙骨節分明的大手就攔住了她的步子,迎面撞上的是陸知杭鎮定從容的笑。
“聽到動靜還不來相迎,莫不是氣本王失了約?”屋外的烏澤聖背過手去,隨行的儀仗隊伍停在庭院門外鴉雀無聲,他獨自一人踱步在院落中喃喃自語。
陸知杭的樣貌自是挑不出毛病的好看,道一聲仙人之姿不為過,就是瞧着溫良儒雅,天生就讓人覺得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與汝國崇尚的力量為尊並不相符。
烏澤聖好男色歸好男色,可他出身汝國自然喜歡的是孔武有力的男子,偏偏在陸知杭這出了岔子,自三年前在江南一遇,他就始終惦記着對方,以至於在金鑾殿上碰面時心裏泛起漣漪。
烏澤聖在說完那句話就失笑地搖了搖頭,以陸知杭的性子怎可能如此,他攏了攏外袍,徑直往屋內走去,呢喃聲意有所指:“君是塊美玉,奈何不愛男色。”
在話音落下的瞬間,烏澤聖就邁過了門檻朝屋內看去,見那桌上的飯菜收拾了一半,提籃尚放置於桌案旁,整間屋子不見人影不說,還靜謐得詭異。
他眉頭不由皺起,剎那間就覺得事情不對,還不等烏澤聖喚來庭院外的侍衛問話,腰間就如芒背刺,冰冷堅硬的物件死死地抵在他腰上,刺破上等的華貴錦袍,冷冷的貼在皮肉上。
“王爺還是規矩些為妙,在下近日手抖得很,萬一失手傷了王爺的千金貴體可就不好了。”陸知杭俊逸的臉上恍若結了冰,持着鋒利的匕首置於烏澤聖的要害處。
梨姠從古香古色的屏風外走出,見陸知杭用着她當初送來的匕首挾持住了烏澤聖,這才鬆了口氣,儘管沒有命令,外頭的人不會擅自進來,她仍是不放心地將門拴緊。
“這匕首是她送來的?”烏澤聖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目光在陸知杭和梨姠之間來回。
他自認為陸知杭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就是手中持有利器也沒什麼好懼的,更何況他被看守得這般嚴實,沒成想今日着了道。
早知如此,當初就該將這府上的晏國人盡數屠戮,唯有他們流着同根同源血脈的汝國人才能信任。
面對烏澤聖透着殺意的眼神,梨姠置若未聞般尋找着屋內能用來捆人的東西,她尚記得對方身手矯健,萬一陸知杭一時不察被對方掙脫,二人都得命喪於此。
“殿下,現在該怎麼辦?”梨姠自顧自地將烏澤聖的雙手反綁在背後,愁着一對彎彎柳葉眉。
“當然是要勞煩王爺交出令牌了。”陸知杭手中的匕首牢牢抵在他的腰間,淡淡掃了眼尚算冷靜的烏澤聖。
他陸知杭正愁怎麼營救困在牢獄中的秦侍衛等人,一開始的打算是想着讓梨姠給他指認個有點權利的將領,他想法子迷暈偷來信物,儘管有失手暴露的風險,但總不好真將秦侍衛他們丟在地牢中,誰知烏澤聖直接瞌睡給他送枕頭來了。
如今嘉王忙於前線的戰爭,澤化城內還有誰的話語權能大過烏澤聖,無怪乎陸知杭打起他的主意。
烏澤聖此時雖受制於人,但到底是見識過生死的人,他下頜微微揚起,在最初的慍怒過後還有閑心回頭打量身後俊朗的書生。
藉著近在咫尺的距離,那雙好似蛇信子般的眼睛粘在陸知杭的臉上,烏澤聖不僅不在意束縛自己雙手的綢帶,就連那時刻威脅生命的匕首都視若無睹,他眉宇間的陰鷙在看見陸知杭時煙消雲散,反倒咧開嘴道:“郡王殿下想要本王的令牌?”
“你就是不想給也無妨,此物你應是隨身攜帶的。”陸知杭挑起眉梢,頗有些挑釁的意味。
“不若搜一搜,看看郡王殿下能否找到。”烏澤聖唇角一勾,並不擔憂。
聽到對方語氣中透出的胸有成竹,陸知杭眉頭不由得皺緊,半點與烏澤聖客氣的意思也無,空着的左手當下就往他的袖袋摸去,果真空空如也。
陸知杭不肯罷休,在此處撲空了后就輾轉到了烏澤聖的胸口,還沒搜出點什麼東西,就聽到耳邊飽含欲|色的悶哼,他不解地將視線挪到聲源處,看着烏澤聖與那日一般無二的情態,頓時下不去手了。
“郡王殿下怎麼停下了?”烏澤聖意猶未盡地問道。
陸知杭扯了扯嘴角,他生平最恨的人定要添上這死斷袖。
想歸這麼想,陸知杭右手的匕首仍是沒有放下,轉而朝觀察着屋外情況的梨姠吩咐:“你來搜。”
聞言,烏澤聖臉上的笑霎時間消散,陰沉着那張俊臉目睹梨姠把他渾身搜了個遍,只覺得難受得緊,偏偏他動一下陸知杭的匕首就往他的皮肉陷一分。
“你們就是搜再久也搜不出來的。”烏澤聖被梨姠的手摸得渾然不自在,這侍女身為一介女兒身半點臉皮也沒有,眼看着就要準備扒他的衣服了,烏澤聖連忙出聲。
“殿下,確實找不到。”梨姠恨恨地瞪了烏澤聖一眼,無奈道。
烏澤聖回以梨姠一抹譏諷,待到望向陸知杭時卻是話鋒一轉,輕浮地調笑:“不如郡王殿下親本王一下,本王親自奉上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