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走得急診,後來又來到住院部,還是11樓,但變成了2號床。
護士又給吊上了點滴,一頓折騰下來,已經很晚了。
“我幫你叫輛車,回家好好睡一覺。”宋風拿着手機對奶奶說。
“不回去了,在這兒能幫你分擔些……”
“回去。”宋風聲音突然冷硬,眼睛渾濁不堪。
奶奶無聲地嘆息,眼角漸漸有了淚,她抓住宋風的手:“小風,爺爺奶奶在家說得話,不是那個意思……”
病床上,爺爺輸着氧氣,他伸出顫顫巍巍的手:“小風……過來。”
喉結微動,宋風抬頭沉重地呼吸,緩了幾秒,他轉身來到病床前,溫柔又耐心:“怎麼了?哪裏不舒服?”
“沒有不舒服……”爺爺稍微坐了起來。
“說了多少遍都不聽,現在難受也沒人能幫你受着,”宋風眼睛佈滿了紅血絲,心裏有一股氣頂着讓人透不過氣,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銀行卡,手指微不可查地發顫,“這張卡里,是這兩年存的錢,有十萬塊,雖然不多,但是我還年輕,以後還能賺。”
“所以以後別不捨得花了,其他地方省就算了,但生病了你拖着幹什麼?”宋風緩了一口氣,笑着幫爺爺擦了擦臉,“聽到了嗎?”
爺爺眼裏有淚光,呼吸不是很順暢,他摸着宋風的臉笑了笑:“聽到了,以後都聽你的……”
一米之外,奶奶秉着呼吸,抹了一把眼淚從病房出去了。
老一輩的人把節儉刻在了骨子裏,他們沒有安全感。一年前,宋風把每個月的入賬還有存款都告訴他們,想讓他們知道家裏沒他們想得那麼難,在那之後一段時間,宋風感覺到他們有所改變,但是……骨子裏的東西不是那麼容易改的。
宋風的脾氣不算好,內心深處可能住了一頭殘暴充滿戾氣的獅子,但他自己都沒意識到,在照顧爺爺的時候他有多溫柔。
親情,永遠是宋風的軟肋。
陳輝知道后就趕來了醫院,一直和宋風輪流看護爺爺,並且強行把奶奶送回家,讓她回去休息。在爺爺精神狀態比較好的時候,陳輝就陪他說話,給他講笑話段子,逗他開心。
今天,舒冬和陳輝一起來了。
好幾天沒見,連消息也幾乎沒有,進去病房后舒冬看了他一眼,心瞬間就疼了。
瘦了很多。
“冬冬來了……”看見舒冬,爺爺很開心。
“給您帶了好吃的,看看想吃什麼?”視線沒在宋風身上停留太久,舒冬笑着坐在病床前,把買的水果和零食放在柜子上。
“吃個蘋果吧。”爺爺往上坐了坐。
“好,我先去洗洗。”舒冬臉上的笑淺淺的,很舒服。
他靠牆站在病床對面,舒冬從椅子上起來,去洗手間的時候路過和他擦肩而過,她抬頭看了他一眼,兩個人短暫的對視,舒冬低頭過去了。
宋風的視線一直追着她,從她進來的那一刻就沒放開,帶着貪婪,熱切,隱忍和掙扎,全都藏在了那雙疲憊渾濁的黑眸里。
洗完蘋果舒冬回到病床前,拿出水果刀開始削皮。
“半個就好,一個吃不完……”爺爺說話很吃力,這幾天一直都很少說話,但是看見舒冬精神莫名就好了些。
“好,那我們一人一半。”舒冬笑得乖巧。
目光在她身上描摹了數遍,宋風喉結微動,轉身從病房出去了。
陳輝扭頭看了一眼,也跟着出去。
醫院裏,永遠都少不了爭吵謾罵和匆匆的身影,處處都向外釋放着焦慮和不安。每個人好像都很疲憊,連椅子上都躺着人在休息,到了晚上更甚,走廊和樓梯的地上都鋪着被褥,家屬就這麼將就休息一會兒,
陳輝和宋風乘電梯下樓,來到住院部的花園,兩個人往旁邊走了走,宋風點了一支煙。
他最近抽煙很兇。
“少抽點。”陳輝說了一句,卻沒去奪他手裏的煙。
下午三四點,天還很熱,花園裏幾乎沒什麼人,宋風抽完一根,又去點了第二根。
這幾天一直很忙,爺爺每天都會疼得半夜睡不着,宋風就陪他坐半夜,從住院部到門診部,繳費,拿化驗結果,拿葯,樓上樓下跑無數次,下巴冒出一層胡茬,卻也沒時間刮。
陳輝看了他一眼,從他口袋裏拿出煙,也點了一根。
兩個人靠牆站在陰涼處,誰也沒看誰。
“風哥,咱倆認識這麼久,有些話一直沒跟你說過,”陳輝說著說著突然笑了,“一直覺得兩個大老爺們兒說這些挺肉麻的。”
“其實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你今年才二十二,你看看咱們那些同學,大學問家裏要生活費,就算現在畢業了一時間也沒幾個能經濟獨立的,不是說讀書不好,而是……你真的做得很好了,網吧現在雖然賺得不多,但第一年最難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以後利潤會越來越大。”
“你別自責,真的。”
“而且我從來不覺得網吧會困住你,以你的腦子以後幹什麼都行,真的風哥,以後你幹什麼我都跟着你。”
彷彿是怕難為情,陳輝一口氣說完了所有的話,但說完也沒覺得心裏舒暢,還是悶得難受。
把煙掐滅宋風笑了笑,眼睛裏全是和頹廢和暗淡:“我能做什麼?我什麼都做不了。”
有些事情,真的會摧垮一個人所有的意氣風發,驕傲和底氣,只剩下無能為力和蒼白的頹敗。
他們家,就像陳輝說的,宋風已經做了很多,爺爺奶奶也做了很多,他們之間的關係早已經超出了爺孫輩的關係,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中間少了個人……
宋風的爸爸。
本來是該好好讀書的年紀,卻承擔起了贍養老人的責任;本應該是安享晚年的卻要承擔孫子結婚買房子的重任,巨大的壓力幾乎要把這個不完整的家庭壓垮,但是,他們每個人都又奮力地頂着,把這個脆弱的家庭支撐起來。
“爺爺會沒事的,你先回家洗個澡,這裏有我呢。”陳輝拍了拍宋風的肩膀。
沉默了很久,連空氣都凝滯在一起,宋風抬頭看着天,“先上去吧。”
回到病房,爺爺已經睡了,舒冬坐在病床前幫他看着點滴。
這幾天,爺爺總是夜裏疼得睡不着,整夜整夜坐着,白天精神狀態稍微好點會睡一會兒。
“冬哥。”陳輝壓低了聲音,把舒冬叫出來。
舒冬抬頭,發現陳輝站在病房外,而宋風走到病床前,低頭聽了聽爺爺的呼吸,從頭到尾沒有看她……
心裏莫名很酸澀,舒冬低垂着視線,然後出去了。
“一會兒先陪風哥吃個飯,我在這裏就行。”陳輝看着這兩個人的狀態,很着急。
“好。”舒冬五指慢慢握在一起,往裏掃了一眼,正好看見他出來。
“我回家一趟,一個小時后就回來了。”宋風是對着陳輝說的,然後視線緩緩轉移到舒冬臉上,只是看了一眼,沒說其他然後轉身走了。
“等我一下。”舒冬抓住宋風的衣角。
宋風停住了,但沒回頭。
慢慢收緊了五指,舒冬回病房拿了包,又看了爺爺一眼,然後跟着宋風走了。
從病房到醫院大門外,兩個人一路無話,他們之間一直都是宋風在主動,然而現在,舒冬察覺到他好像不太想再往前走了。
“陪我去吃個飯吧。”舒冬抬頭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陽光太刺眼,忽然很想流淚。
拒絕的話就在唇邊,然而沉默了很久,宋風都說不出口,他低頭看着她,所有堵在心口的話都變成一頁又一頁鋒利又厚重的紙,壓得讓人喘不過氣,很疼。
最終,宋風拉着她的手,過了馬路。
醫院對面就有餐館,他們點了兩碗面。
“怎麼沒告訴我爺爺生病了?”如果不是陳輝告訴她,她都還一直暗自生氣為什麼他不來找她。
“好好工作,沒什麼事。”中午到現在一直沒吃飯,但宋風沒什麼胃口。
“沒看到爺爺看見我很高興嗎?”舒冬在暗示他。
“爺爺看見誰都高興。”宋風笑了笑,幾天不見,真的很想她。
面做好了,舒冬把碗往前推了推,夾了很多到他碗裏:“我吃不完。”
為什麼在這個時候?
為什麼?
望着她蔥白的手指,宋風喉結上下滾動,他能感覺她在一步步靠近他,但為什麼是這個時候……
他誰都保護不了。
“你多吃點,都瘦了。”宋風制止住她的動作。
“還胖了兩斤,”舒冬笑了笑,讓自己盡量看着乖巧。
然而正說著,舒冬的手機響了,手機屏幕上顯示着來電人的名字。
王警官。
宋風拿筷子的動作一頓,忽然覺得味蕾有些遲鈍,順着舌苔漫出一絲清苦。
舒冬看了一眼,掛了。
“怎麼不接?”宋風抬頭。
“先吃飯。”舒冬笑了笑。
“有什麼消息嗎?”
“還沒有。”舒冬吃了幾口把筷子放下,“如果醫院有什麼事,你記得打電話告訴我。”
“沒什麼事,你工作也挺忙的,下班了就好好休息。”
手放在膝蓋上有點熱,舒冬沒說話,從今天遇見到現在,他一直在把她往外推。
“爺爺很嚴重嗎?”舒冬忽然察覺到什麼。
“沒有,跟上次差不多,過幾天就好了。”宋風站起來,“吃好了嗎?”
指甲在手心不知不覺留下很深的印記,舒冬點了點頭:“吃好了。”
兩個人在十字路口分開,舒冬回了紋身店,宋風回了家。
花灑下,水汽很快氤氳了整個浴室,宋風覺得透不過氣,把水溫調低了,水流沿着臉頰往下,他拂了拂臉上的水,一拳砸在牆上。
心裏脹得難受,又空得要命。
從浴室出來,發現奶奶在客廳躺着,電視沒開。
宋風匆匆換好衣服,來到沙發前,拿了條毯子給奶奶蓋上,但還沒走到跟前,奶奶就醒了。
“今天我跟陳輝在,你在家好好休息一天,明天吃過飯再去。”宋風擔心她身體吃不消。
“你也別太累了,想吃什麼奶奶給你送過去。”奶奶從沙發上坐起來。
“感冒了嗎?”宋風聽她說話帶着鼻音,去摸了摸她的額頭。
“沒有,可能剛睡醒。”奶奶說。
“好,你接着睡吧,沒什麼想吃的,我先走了。”宋風起身。
“路上小心點。”
“知道了。”
宋風在玄關處換完鞋,打開門正準備合上,忽然聽到奶奶隱隱約約的哭聲,他站在門外,動作僵硬,裏面的哭聲越來越大,門自動緩緩關上了……
宋風站在門外,七月的炎夏,他卻越發覺得冷,不知道為什麼心裏控制不住地發慌。
奶奶是個很要強的人,宋風幾乎沒見她哭過,至少從來沒這麼脆弱……
是不是有什麼在瞞着他?
匆忙地趕到醫院,宋風先到病房看了看,爺爺已經醒了,陳輝在跟他說話,其實一直都是陳輝在說而已。
“醒了?餓不餓?”宋風來到病床前。
“不餓,什麼都不想吃……”爺爺半躺着,寬大的病號服里兩條腿瘦得好像只剩骨頭。
“不想吃也得少吃點,我一會兒下去買點粥。”宋風把床稍微放下來點。
爺爺沒再說話,虛弱地閉上了眼睛。
宋風正準備削半個蘋果,餘光掃到張醫生從病房外一閃而過,他放下水果刀,出去了。
醫生辦公室里,張醫生剛坐到位置上,宋風就站在了他身邊。
“小風來了,有事嗎?”張醫生整理着桌子上的文件。
“張醫生,我爺爺這次來了也有段時間了,怎麼一直不見好轉?”宋風注視着他的眼睛,不想放過任何一個微小的變化。
整理文件的手明顯頓了頓,很短暫,緊接着張醫生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笑了笑:“沒什麼大問題,這次有點嚴重,所以得過段時間……”
“您跟我說實話吧。”宋風眼睛黑得看不到底。
話噎在嗓子裏,張醫生抿了抿嘴唇,他轉身看着宋風,有些不忍:“其實孟老先生……是肺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