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狀元
丞相府。
張奕陰沉地看向他的二兒子張德。
“我說過,我和胡知是政敵,而不是仇人。”張奕盯着眼前跪着的中年人,用年邁而威嚴的語氣說:“我張奕一生光明磊落,政治上的敵人,便只在政治上對付。剛出生的嬰兒?你也下得去手!”
“聖賢書就教你這樣做人的嗎?”張奕站起身來,走到張德身邊,揪住他的領子道:“你給我說清楚,那小兒有沒有事?”
張德愣愣地說:“我不知道。”
張奕一下火氣上來了,厲聲問道:“你不知道?蠱是你下的,人是你收買的,你怎會不知道?”
張德也有些疑惑,道:“看那幾個施術士被反噬的情況,應該是中了的,那種程度的蠱,那孩子就是金子做的,也得化嘍······”
張奕“啪”地就是一巴掌打在張德的臉上。
張德意識到自己說的過分,繼續說道:“······可是,奇怪的是,那胡知完全看不出悲傷之情,所以我也不知道成沒成功······”
張奕問道:“你那收買的那人呢?”
張德氣得咬牙切齒:“我和她就見過一面,然後他就再也不出現了,連報酬都沒要。”
張奕沉吟片刻,繼續道:“此事他胡知定然有所察覺,你也不許再有下一次了,再讓我發現你擺弄着些歪門邪道的東西,那你也別姓張了。”
“把他關進他自己的房間,這一個月,除了吃飯,不許他走動!”張奕對門外喝道。
醉客眠酒庄。
“你那小兒子呢?怎麼沒看到他?”林清甫一邊夾花生米一邊問道。
胡知抿了一口酒,滿足地道:“好酒啊!”然後他看向林清甫,說道:“我那小兒命苦,剛出生便生了場病,估計以後得落下殘疾了。現在我們要去很遠的地方,我怕他受不住,就交給我一個遠方表親幫着照顧呢。”
胡謙在逍遙山的消息還是不要透漏給別人好。
“這樣啊,唉,可憐的孩子。”林清甫一陣唏噓。
丞相府。
張德打開窗戶,看到窗台上放着一張小紙條,拿起來,赫然是胡知和林清甫談話的內容。張德冷笑一聲,心道:“你兒子可真命大,這都不死。”
胡知滿身酒氣地回到家時,便看到胡玉麟站在門口哭喪個臉着看着他。
胡知問他:“怎麼了?”
胡玉麟道:“你們馬上要去青州了嗎?”
按照慣例,官員上任是要居家搬遷的,而胡玉麟剛剛參加完殿試,明天就是放榜的時候了,所以他估計是要留在京城到翰林院做官的,這導致偌大的京城彷彿只有他一個人了。
胡知嘆了口氣,道:“你也長大了,是時候自己照顧自己了,我跟你林叔叔說好了,你有什麼事都可以找他,京城暗流涌動,你要小心行事,聽到了嗎?”
“好。”胡玉麟有很多話想說,但到嘴邊的只有一個字的承諾。
“這個院子,你林叔叔答應我了,還是給你住,等你有了俸祿,就自己交租金給你林叔叔吧。”胡知想了想,又說:“對了,你現在也到了婚配的年紀了,看上哪家······欸,別跑啊臭小子!”
夜晚。
“老爺,您叫我?”小音惴惴不安地來到書房。
胡知沒有抬頭,問道:“是你吧?”
“老爺,您說什麼······”小音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知道是你。”胡知終於抬起了頭:“我胡家待你如何?”
“老爺把我當做家人看待,夫人更是視我為親女兒······”小音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
“他說·····他說,他是老爺曾經救過的百姓,知道老爺的兒子即將出生,所以想求得小少爺的生辰八字和一滴血去上玄天觀祈福······但不能讓老爺與夫人知道,我覺得有問題,但我還是信了·····”小音撲通一下跪在地上。
胡知道:“是啊,只有夫人和你抱過謙兒,那隻能是你了。”他接着問:“不,你沒有那麼容易相信別人。你還有一點沒說。你母親······出事了對嗎?”
小音點點頭:“我母親去世了,可是我母親的屍骨被他們扣下了,我······我只想好好安葬她······”
胡知扶起小音:“對不起,這些我都不知道······”
小音哭的更厲害了:“這不是老爺的錯,是小音對不起您······”
胡知道:“可是據我觀察,你這些天都沒有出去對嗎,你沒有在和他們聯繫,那你母親······”
“我後悔了,母親一生善良,她不會讓我這麼對待老爺的······”
胡知走回椅子前坐下,對小音說:“現在我需要你繼續和那人聯繫。”
小音大驚,但看胡知並不像是開玩笑,便等着后話。
於是胡知便對小音說出了他的計劃。
第二天放榜日,胡玉麟和一眾好友扒在那牆上尋找着自己的名字。
“李澤,你別擠我!我看不到了!”吳鵬大叫着。
“我沒擠你,這這麼多人,怎麼可能不擠?”李澤喊着。
胡玉麟眼力好,一下便看到他兩個好友的名字:“李澤,你是二甲第六名!吳鵬,你在·····我看看,你在二甲第十!”
“真的假的?”兩人大呼。
“騙你幹什麼。”胡玉麟還在緊張地找自己的名字。
“那你呢?”李澤問。
“我們兩都在,還能少得了他嗎?”吳鵬調侃道。
“呦,這不是李澤嗎,考得在么樣啊?”在他們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充滿諷刺的意味。
李澤回頭一看,原來是張奕丞相之長孫,諫議大夫張新之子,張羽。此人的囂張跋扈和自負,胡玉麟等人都是見過的。
“你們倆在這,想必那小子也在,呦,胡兄胡兄,不好意思沒看到您老,不知您找到您的名字了嗎?”張羽的語氣極其欠打。
胡玉麟冷笑一聲,回過頭來,盯着張羽道:“你找到了嗎?”
張羽像是就在等着這句話,聲音突然高亢了起來:“看好你們眼前這張榜,看看第一名叫什麼?”
其他看榜的人已經念出來了:“張羽?”
胡玉麟只是輕輕一笑:“二甲第一而已?”
張羽裝作十分崇拜的樣子,拱手作揖:“呦,不比胡大人您哪,不知您老是在一甲還是三甲呀?”
一甲只有三人,狀元,榜眼和探花。
眼下二甲沒有胡玉麟,他的名字只會在一甲或者三甲。
顯然張羽不會認為這胡玉麟會得到一甲那三名。他一直將張玉麟視作踏腳石,因為他的祖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所以他也認為自己比其他人要強,甚至他覺得自己的名字應該在一甲里,因此憤憤不平,來這裏找胡玉麟三人撒氣。
“張榜的李公公來了!”
不知誰喊了一句。
“還有何大人!”禮部尚書何穹也來了。
胡玉麟淡定地跟着人群走過去,直接無視了張羽的挑釁。
張羽看他的樣子也不追究,轉頭對跟着的小廝說:“唉,可惜了,原以為找到對手了,看來也不過是庸才而已。”
“少爺您頭等聰明,這天下怎會有人配做您的對手。”小廝笑嘻嘻地拍着馬屁。
“混賬,我可聽爺爺說了,眼前這些人可都是我未來的同僚,都是要搞好關係的,你說這麼大聲是想陷我於孤立嗎?”張羽低罵道。
“可您對那胡玉麟······”小廝辯解。
張羽“啪”的一聲打開手中的摺扇,道:“他可不一樣,我們從一開始就只能是敵人,他爹可一直跟我爺爺作對呢!”
說著便聽到身後傳來躁動的聲音。他依稀聽到李澤在喊:“我就知道!”
張羽刷的一下臉色變了,忙回頭定睛細看,只見一甲榜單上的三個名字:胡玉麟,秦白虎,簡飛凰。
顯然是按名次排列了。
那胡玉麟在眾人的祝賀聲中笑眯眯地看着張羽。
張羽已經看不下去了,“哼”了一聲黑着臉轉身就走。
“玉麟兄?”
胡玉麟聽到有人喊他,回頭一看,只見一個英姿颯爽的年輕人抱拳行禮,眼睛卻在看着他。
胡玉麟一下就認出來了,那是簡飛凰。畢竟他身上的氣質實在是世間難尋,天生尊貴氣,後生謙卑禮,眉目柔和,笑意盪人,最厲害的是他的眼睛,竟好像能直接與別人的心靈對話。
他立即回了一禮,道:“兄字萬不敢當,簡兄直呼我名即可。”話雖如此,他卻又稱簡飛凰為兄。
簡飛凰放下手,歪着頭笑着道:“那玉麟也可直稱我名字哦!”
一笑可殺千萬人,一動便讓時光止。
胡玉麟望着眼前的人,只覺得心情激蕩,整個內臟都要擠出水來了。
胡玉麟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心裏直道厲害,居然用氣質殺人。但轉念又想,他是個男人,我這麼怕他幹啥?
於是他抬起頭來直視簡飛凰的眼睛,他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飛飛········凰?”
簡飛凰只是笑。
吳鵬戳了戳胡玉麟,道:“喂,你舌頭不舒服嗎?”
何穹看不下去了,笑嘻嘻地道:“沒想到今科狀元郎居然如此害羞啊哈哈,對了,這個秦白虎呢?”
突然,遠處傳來一陣騷亂,一邊的禁軍護衛上來稟報:“何大人,有一個瘋子在發瘋,非要過來看看,我怕驚擾到大人和各位郎君,所以攔着,但這畢竟不是什麼禁忌之所,您看要不要讓他過來?”
“怕什麼?天子腳下,還怕他造反不成?想看便看!”何穹不愧是六位尚書大人里最好說話的了。
一邊的胡玉麟終於解脫了,不料那簡飛凰居然直接走了過來,靠到胡玉麟身邊站着,問道:“玉麟怕我?”
胡玉麟用顫抖的聲音大聲說:“開玩笑,我胡玉麟也是連中三元的人了!會怕你?”
人群又發出驚嘆聲,連中三元,從古到今只有兩人啊!如今這種人居然就在眼前,眾人滿臉的不真實。
簡飛凰也一下也驚住了,他也沒料到這人居然這麼厲害,他只是想調侃一下而已,卻被胡玉麟崩出個這麼個大料。
何穹也一下定定地看着胡玉麟:“狀元公,你家住何方,年齡幾許,可曾婚配啊?”
胡玉麟連忙彎腰作揖,眼前這人可是當代活夫子,讀書人心中的神啊!
他本來也不想聲張這些事,可是剛剛他說話突然沒了底氣,只好拿自己最拿出手的出來安慰自己。
他回答道:“學生住在京城,今年十七歲,未曾婚配。”
說著他悄悄看了眼簡飛凰,發現他居然一直盯着自己看,連忙移開目光。
何穹剛想說什麼,人群中出來一個醉醺醺的人嚷嚷着:“放開我!我自己會走!”
只見一個鬍子拉碴的男人抱着一壇酒,一步三拐地走到前面,看到了上面的名字后,回頭面對眾人,滿意地笑了:“哈哈哈,我是胡玉麟,我就是·····狀元郎!”
胡玉麟心道你誰啊,本人在這站着呢!
接着那人又低下頭,用哭腔小聲說:“唉,想不到我簡飛凰只能得個探花,不甘心啊······”
簡飛凰的笑容僵在臉上。
何穹想到了什麼,拉住那人的衣袖,笑呵呵地說:“所以你是秦白虎?”
“我不是我不是,我怎麼會是那個英俊瀟洒,才高八斗,人見人愛,氣宇軒昂,無與倫比的秦白虎?”那人搖着頭,步履蹣跚,終於倒下了。
“看來就是了!”何穹看着眼前站着兩個,躺着一個的三人說:“你們倒是有緣,名字裏都帶個瑞獸,也希望你們以後能成為大雲的瑞獸。”
說完他又小聲地問胡玉麟:“我看你有幾分面熟,我是不是認識你?”
胡玉麟道:“家父胡知,學生兩年前曾與父親一起拜望過先生。”
何穹一下想起來了,臉一下僵了:“偷我毛筆那小子!”
多少年後,歷興三瑞的名號徹底打響,三人回想起這段往事時,總是面帶微笑。
此時胡知也在遠遠地看着,他馬上要進宮面聖,經過這裏,面帶驕傲地看着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他多想玉麟的時間停在這一刻,這一刻的驕傲和成就,那個少年都值得擁有,因為他知道玉麟的努力,他知道玉麟的執着。不知道這麼個少年郎進到滿是污泥的官場,是會低聲下氣地妥協,還是遍體鱗傷地堅持?每個讀書人都嚮往着官場,但當他們真正進入其中后,他相信沒有人會喜歡。不過胡知仍然相信着自己的兒子,他知道這個善良的孩子應該會做何選擇。